(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
停了一会,颤巍巍的说道:“……你去吧。”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
他一条腿跪到炕上,伸手去拉被子,一拉,偏偏拉过来一只枕头,一只小小的枕头,一只用红市布做的,上边沾着油泥的小枕头。
这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一只枕头,也是他的最后一只枕头。
……孩子枕着这个枕头睡了六个春秋,枕着这个枕头做了多少天真的美梦呢?
肖长春收回腿,顺势坐在炕沿上,两手捧着枕头,放在眼前看着;他仿佛闻到一股子奶水的香味儿,闻到一股子幼稚的,像刚出土的嫩苗那种气息。
刚强的硬汉子,这会儿再也压不住他那激动、沉痛的感情了,就像闸门挡不住洪水那样,烫脸的热泪,从他眼睛里涌了出来。
(浩然:《艳阳天》)
铃声,对于一个作惯了教员的,有时候很好听,有时候很不悦耳。
瑞宣向来不讨厌铃声,因为他只要决定上课,他必定已经把应教的功课或该发还的卷子准备得好好的。
他不怕学生质问,所以也不怕铃声。今天,他可是怕听那管辖着全校的人的行动的铃声,像一个受死刑的囚犯怕那绑赴刑场的号声或鼓声似的。
他一向镇定,就是十年前他首次上课堂讲书的时节,他的手也没有发颤。现在,他的手在袖口里颤起来。
铃声响了。
他迷迷糊糊地往外走,脚好像踩在棉花上。
他似乎不晓得往哪里走呢。凭着几年的习惯,他的脚把他领到讲堂上去。低着头,他进了课堂。屋里极静,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上了讲台,把颤动着的右手放到讲桌上,他慢慢的抬起头来。学生们坐得很齐,一致的竖齐了背,扬着脸,在看他。
他们的脸都是白的,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石头刻的。一点辣味儿堵塞住他的嗓子,他嗽了两声,泪开始在他的眼眶里转。
(老舍:《四世同堂》)
她始终不能入睡,脑子里总在计算着时间数字:“还有四个钟头,还有三个钟头,还有两个钟头,还有……”她脑子要炸了,站起来,在院里转了几遭,感到院墙像个鸟笼,憋闷得出不来气。用手推开篱笆,她走出去,抬头一望,见到那尖尖的教堂顶。想到小叶就在那个教堂的医院里上班几天了,她有心去找她,觉得她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因而向着医院,转身向南走,走来走去,前面已是铁道,铁道路基高出平地二尺,两侧有人行小路,她沿着人行小路不停地向前面走,既没目的,也没有前进的方向,走着走着,离车站近了。眼前几十条铁轨爬在地面上。
她骤然觉得铁轨都像有生命的动物,它们发着乌光向前爬行;又觉得铁轨象无数条绳索捆绑着什么人,而这个被捆的人似乎和她有重要关系,她注意了,放开眼睛向前看,铁轨交错的地方,燃着很多颗蓝色的灯光。地层表面弥漫着一层层淡淡的烟雾。灯光仿佛飘浮在浩瀚无际的海洋里,又像许多蓝色眼睛从隐约的纱帐里瞪出来。这些使银环感到可怕,似乎自己置身在飘流的海洋中,既有沉沦的可能,又有被魔鬼攫捉的危险。
她吓得避开铁道踏向田野,脚下已无道路,践踏着又肥又厚的青草,走到一垅像海中孤岛似的土丘。这里有两棵比肩生长的白皮松树,松伞下笼罩着一座白玉石碑,四周散发着浓郁的青草气味,脚下跳跃着夏季晚睡的小昆虫。她凭依在白石碑顶,回头看了看自己走过的道路,忽然发现铁轨交叉点上有一座大型立钟。立钟腹内透出米黄色的灯光,两个乌黑的大小指针,重叠指着十二点。
像被什么螫了似的,银环突然痉挛了一下。一时心灰意懒,四肢无力,全身重量从碑顶上滑下来。
她俯伏在碑座下面,望着百米外的立钟,用祈求讨饶的口吻,喃喃说道:
“你是我敬爱的老师和同志,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也不会想到,陷害了你的正是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的人。……走错了道路,可以返身转回来;做错的这件事,我再为党工作一辈子也挽不回它的损失。
错误是铸成了,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受了叛徒的欺骗哟!咳!这满肚子的心事跟谁去说呢?姐姐不在了,姓韩的不谅解人,要是大娘活着该多好,现在举目无亲,谁相信我哩!”
(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母亲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看儿子的影子消失在黑夜中,她兀自站在冷风里,象木雕泥塑般地一动也不动,仿佛儿子从她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
(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她不能够叫喊,变成哑巴,她茫然若失地走过了几条马路;她觉得这些马路变得无法辨认了,阳光刺得她睁不眼睛,所有的东西好像也都变得有些不堪入目了。陈列在报亭里的照片露出猥亵的微笑,人们在奇怪地扭动着,大教堂屋顶上的雕像,一面做着目不忍睹的动作,一面纷纷走到地面上来。
这些雕像就是她生乌塞佩时,透过接生婆以西结家的窗子见到的那些;但是今天,大教堂变得歪歪扭扭的,周围的其他房屋和建筑也全都东倒西歪,好像是哈哈镜里反映出来的形象。
连马路也变了形,向各个方向变得越来越宽,宽到荒谬的地步。因此,她的家也离得越来越远了。
(〔意〕莫兰黛:《历史》)
眼泪涌自娜泰雅的眼睛。
眼泪不是时常携来安慰的。当眼泪在胸口中抽汲了许久之后,终于得流了出来,开始是急骤地,于是比较容易地,更柔和地,这种眼泪是能安慰的,有益的,哀愁的禁哑的痛楚因眼泪而减轻了……但是有一种冷的眼泪,很吝惜地流出来的眼泪,被推移不动的累赘的苦痛的重量从心头绞出来的一滴一滴的眼泪,它们不会安慰,不会消愁的。可怜人便流这种眼泪;没有流过这个眼泪的人们还不能算是不幸的。
娜泰雅今天懂得了。
(〔俄〕屠格涅夫:《罗亭》)
他一晚没有睡好。他神经不安,常常突然之间身子抽搐,像触电似的。
梦里有种犷野的音乐跟他纠缠不清。他半夜里惊醒过来。白天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在耳边轰轰地响,整个屋子都有它急促的节奏。他在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不,他并没有睡。他认得这音乐,认得这愤怒的呼号,这疯狂的叫吼,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胸中忐忑乱跳,血液在那里沸腾,脸上给一阵阵的狂风吹着,它鞭挞一切,扫荡一切,又突然停住,好似有个雷霆万钧的意志把风势镇压了。那巨大的灵魂深深地透入了他的内心,使他的肢体和灵魂尽量地膨胀,变得硕大无边,他顶天立地地在世界上走着。
他是一座山,大雷大雨在胸中吹打。狂怒的大雷雨!痛苦的大雷雨!……哦!那么痛苦!……可是怕什么!他觉得自己那么坚强……好,受苦罢!永远受苦罢!……噢!要能坚强可多好!坚强而能受苦又多好!……
(〔法〕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
巴巴拉知道自己的悲痛尚未爆发,仿佛她从头到脚都是空的,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徒有人类外表的易碎躯壳。她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她小心、缓慢地组织字句,就像一个小孩子。“请坐下,告诉我你都听到了什么样的消息。你也许会弄错的。”她想,真怪,竟然由她来说这话,说他可能弄错了。
(〔美〕霍华德·法斯特:《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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