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
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抬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
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
……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
一个月以后,阮生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周作人:《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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