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
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仿佛两半窗帘要接缝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小声音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鸿渐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地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
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见了什么东西。辛楣正打鼾,远处一条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又神经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顿下去;半睡半醒间叆叇地感到醒的时候,一个人是轻松悬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小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耳边清清楚楚地一声叹息,仿佛工作完毕地吐口气。鸿渐头一侧,躲避那张叹气的嘴,喉舌都给恐怖干结住了,叫不出“谁呀”两字,只怕那张嘴会凑耳朵告诉自己他是谁,忙把被蒙着头,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
(钱钟书:《围城》)
大夫停止了说话,眼看着那一对只有钢盔与刺刀发着点光的敌兵,他的身子紧贴着李四爷,像求老人保护他似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地往前走。李四爷也失去了态度的自然,脚落在有月光的地上倒仿佛是落在空中;他的脚,在平日,是最稳当的,现在他觉得飘摇不定。他极不放心手中的药箱,万一敌兵要起疑呢?他恨那只可以被误认为子弹箱的东西,也恨那两个兵!
敌兵并没干涉他们。
可是他们俩的脊骨上感到寒凉。有敌兵站着的地方,不管他们在发威还是含笑,总是地狱!他们俩的脚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走,可是像小贼似的不敢把脚放平。极警觉,极狼狈的,他们走到了小羊圈的口儿上。像老鼠找到了洞口似的,他们感到了安全,钻了进去。
(老舍:《四世同堂》)
瞧着连文侃给她关了灯,带上房门。听着他下楼,出了后门——訇的一声响,就只有隐隐约约的步声:渐渐隐约到没有。
桑华怎么也睡不着,她老瞧见小胡嘴里喷出来的血。她全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
她不敢闭着眼。
可是一张开:黑的。只有打窗子外射进了一块方斜的光,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路灯。
她跳起来开了灯。
开关那么一响,她自己可吓了一大跳。
“谁?”——嘴唇哆嗦着。
四面的墙仿佛在一步一步逼紧她,外面一些穿黑长衫的大汉子在等着她。
……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又往床上一倒。
“何苦呢,一辈子只有几十年,那理想的日子自己看不到,只是……这理想——这果真会实现么?”
她手放到额头上:额头发烫。她爬起来看看镜子:脸上没涂上红的,就显得发青;腮巴子有点陷了进去。说不定她已经有了肺病。
这晚她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瞧见小胡在吐血,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李思义家里,一会儿又发现后面有个黑影子在盯她的梢。
(张天翼:《移行》)
何慕天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听到霜霜跑过回廊的脚步声,和奔下台阶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汽车引擎的喧嚣和风驰电掣般开远的声音。他漠然地听着这一切。霜霜的话把他拖进了一圈逝去的回旋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荡,那些久远的往事像浪潮般对他冲击翻滚过来,一个浪头又接一个浪头,打得他头脑昏沉而冷汗淋淋。
他把烟塞进嘴里,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迈着不稳定的步子,走出餐厅,向楼上走去……
(琼瑶:《几度夕阳红》)
晓荷的泪开始在眼眶里转。
他后悔,甚至诅咒梧芳;为了她,他却来到了“行刑场”!他的腿已不能动,像插在了地上。钱先生扯住他的胳臂,拉着他走。
晓荷不敢抬头,怕看见远处的山,那可怕的山。他知道,他将永远进不了城,他的鬼魂会被关在城外,只能在高山与田野之间游荡。可怕!他也不敢夺出胳臂逃跑,他晓得枪弹比腿走的快。他只能再央告,可是嘴唇一劲儿颤,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过了祁天佑投河的地方,钱先生指给了晓荷看。
“祁天佑死在了这里!”
那里除了冻得很结实的冰,什么也没有。晓荷可是不敢看,他把头扭开。当天佑死的时候,他丝毫没感觉到什么,并且也没到祁家去吊唁。
他以为天佑不过是个小商人,死或活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可是动了心;他想他也许在十分钟之内便和天佑作了地下的邻居。
再往前走,他们过了瑞丰发现帽子盖着人头的地方。帽子没有了,人头也不见了,可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扔着人骨头。
他们还往前走。晓荷有点不耐烦了。他想问一声:“到底上哪去?”可是又不敢开口。他不敢说:“别折磨我啦,杀剐给我个干跪的!”不单不敢开口,他几乎也不敢睁眼看四外了。
他觉得,不用杀他,只须在这种地方走一整天,他也会吓死。他知道,这里与城里,不过只隔着一道小河与一堵厚的墙,但是,他也知道,城墙里才算北平,才有安全,才有东安市场与糖葫芦,涮羊肉!
(老舍:《四世同堂》)
啊!我的罪恶的戾气已经上达于天;我的灵魂上负着一个原始以来最初的咒诅,杀害兄弟的暴行!我不能祈祷,虽然我的愿望像决心一样强烈;我的更坚强的罪恶击败了我的坚强的意愿。像一个人同时要做两件事情,我因为不知道应该先从什么地方下手而徘徊歧途,结果反弄得一事无成。要是这一只可咒诅的手上染满了一层比它本身还厚的兄弟的血,难道天上所有的甘霖,都不能把它洗涤得像雪一样洁白吗?慈悲的使命,不就是宽宥罪恶吗?祈祷的目的,不是一方面预防我们的堕落,一方面救拔我们于已堕落之后吗?那么我要仰望上天;我的过失已经犯下了。
可是唉!哪一种祈祷才是我所适用的呢?“求上帝赦免我的杀人重罪”吗?那不能,因为我现在还占有着那些引起我的犯罪动机的目的物,我的王冠、我的野心和我的王后。非分攫取的利益还在手里,就可以幸邀宽恕吗?在这贪污的人世,罪恶的镀金的手也许可以把公道推开不顾,暴徒的赃物往往成为枉法的贿赂;可是天上却不是这样的,在那边一切都不可遁避,任何行动都要显现它的真相,我们必须当面为我们自己的罪恶作证。那么怎么办呢?还有什么法子好想呢?试一试忏悔的力量吧。
什么事情是忏悔所不能做到的?可是对于一个不能忏悔的人,它又有什么用呢?啊,不幸的处境!啊,像死亡一样黑暗的心胸!啊,越是挣扎,越是不能脱身的胶住了的灵魂!救救我,天使们!试一试吧:屈下来,顽强的膝盖;钢丝一样的心弦,变得像新生之婴的筋肉一样柔嫩吧!但愿一切转祸为福!
(〔英〕莎士比亚:《哈姆莱特》)
恐惧笼罩着她;我们可以说,她被恐惧围困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缩紧在腰旁,使她的脚跟缩紧在裙下,使她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吸取不必要的空气,那种恐惧可以说是已经成了她自身的习惯,除了有增无减以外,没有其他可能的变化。
在她的眸子里,有角惊惶不定的地方,那便是恐怖的所在地。
(〔法〕雨果:《悲惨世界》)
但是,即使现在,她仍然觉得,她那混血的罪过,不可能不在脸上显露出来。
通令上已经明文规定,警察当局已经开始监视。如果她的一个学生举起小手来提问题,她也会感到大吃一惊,急得满脸通红。
她怀疑他提出的问题会是这样:“是真的吗,老师?你是半个犹太人吗?”如果有人从外面敲教师的门,她就简直要昏过去,心想准是警察找上门来了,或者至少是校长让她去一趟,以便通知她从今天起被解雇了,等等……
……这些德国人对于她来说,都是同一架超级审判和迫害机器里生产出来的千篇一律的产品。他们的眼睛是聚光灯,他们的嘴是扩音器,随时都会在广场上和马路上高喊:“逮住那个混血儿!”
(〔意〕莫兰黛:《历史》)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但现在,当他这样回想的时候,这种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使他怀着茫然的恐惧,犹如是一个受伤的人当一只手指接近他的伤口时会本能地颤抖起来是同样的道理,只有当疮伤弥合以后这种恐惧才会消失。
但维尔福的伤口是绝不会弥合的,假如一旦弥合,只会再爆发出一个更痛苦的疮口来。
(〔法〕大仲马:《基度山伯爵》)
半夜时分,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
他坐起来,周围深沉的静寂使他能够辨别出一下重一下轻的呼吸声,这呼吸声饱含凶猛的精力,绝非人类所有。无限的恐惧,加上黑暗、静寂和乍醒过来的幻觉,使他的心冰凉了。他睁大着眼珠,在黑暗中看见两道微弱的黄色光线,他几乎连毛发直竖的痛苦也感觉不到了。
起初,他以为这些光线是他自己瞳孔的反光;可是过了不久,黑夜的亮光帮助他逐步看清了山洞里的事物,他看见一头巨大的野兽躺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这是一头狮子,一只老虎,还是一条鳄鱼呢?普罗旺斯人没有受过充分的教育,不知道这该把他的仇敌列入哪一门类;他愈是无知,就愈是想到种种不幸,这样就使他的恐惧愈发猛烈。他像受苦刑似的耐心听和注意这呼吸的各种变化,绝不忽略任何动静,自己却动也不敢动。一阵强烈的臭味,像狐狸的气味一样,可是更刺鼻,更浓重,充满了山洞,普罗旺斯人用鼻子闻到这臭味的时候,他的恐怖达到了极点,因为他已无可置疑地有了一个可怕的伙伴,他正是在这伙伴的宫殿里宿营。
(〔法〕巴尔扎克:《沙漠里的爱情》)
忽然他想起了那个钱袋和他从老太婆箱子里拿出来的那些东西,都还装在他那些口袋里!直到这时他都没有想起把它们掏出来,藏起来!……他马上跑去把它们掏出来,扔在桌上。
等他把一切东西都掏了出来……他便把那整整的一堆东西拿到墙角去。在墙根那里,有的地方糊墙纸破裂脱开了,他马上开始把一切东西都塞进纸里面的那个洞里去。“它们放进去了!全看不见,钱袋也看不见!”他快活地想着,站了起来,茫然地瞅着那个洞,那个洞越发鼓起来了。忽然他吓得浑身发抖。
“上帝!”他绝望地咕哝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这算是藏起来了吗?这是藏东西的方法吗?”
……他筋疲力竭地在沙发上坐下,立刻又发了一阵难受的颤抖。他机械地从身边一张椅子上取来他那件旧而暖的、但是破烂不堪的学生冬季外套把自己盖住,于是又沉入恍惚昏迷状态中了。他失去了知觉。
没有过五分钟,他又一跳站了起来,马上又疯狂地扑过去抓住他那些衣服。
“我怎么能够什么事都没有做又去睡觉呢?是的,是的;我还没有从袖管上把活结取掉哩!我忘记了,把这样的一件事情忘记了!这样一个真凭实据!”
他把活结扯掉,慌忙地把它撕成碎片,把布片扔在枕头下衬衣里。“无论如何,破衬衣的碎片不会惹起嫌疑的;反正我想不会的,我想不会的!”他反复地说,站在房间当中,又拼命聚精会神地来瞅一瞅他的周围、地板和各处,要弄清楚自己并没有牢记任何事情。他以为自己一切能力都没有了,甚至于记忆力,最简单的思考力都没有了,这种确信渐渐成为一种难堪的苦楚。“莫不是已经开始了!莫不是惩罚临到我身上来了吧?是来了!”他从裤子上割下来的磨坏的破布确实放在房当中的地板上,谁进来都会看见的!“我是怎么一回事!”他又喊道,好像一个神经错乱的人似的。
于是他脑子里又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以为或许所有的衣服都染上了血,或许有许许多多血点,但是他没有看见,没有注意到,因为他的知觉力不足,已经四分五裂了……他的理性模糊了……忽然他想起钱袋上也有血!“那么口袋上一定也有血,因为那时我是把湿钱袋装在口袋里的。”眨眼间他就把口袋里面翻了出来,不错!——在口袋布里子上有痕迹,有污点!“可见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性,可见我还有点脑筋和记忆力,因为这是我自己猜想出来的。”他得意洋洋地想着,自慰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不过是发烧虚弱,片时昏迷罢了。”于是他把整个的里子布从裤子的左口袋里扯了出来。
这时候阳光照在他的左脚靴子上,从破靴子里露出来的袜子上仿佛有痕迹!他把靴子脱掉。“的确有痕迹!袜尖全浸着血。”他一定是那时不小心地踏进血泊里了……“但是现在对于这件事怎么办呢?我往哪里放袜子、破布和口袋呢?”
他双手拿着这些东西,站在房间当中。“放在火炉里吗?但是他们首先便要搜查火炉的。把它们烧掉吗?但我能用什么烧呢?连火柴都没有。不,不如出去,都扔到什么地方去。
是的,不如扔掉,”他重复说道,又在沙发上坐下。“而且马上就扔,毫不耽搁!”但是他的头却反而倒在枕头上了。
他又打着难受的寒战;他又扯他的外套盖在身上。
有好久,有几个钟头,他常起冲动,“马上,就在此刻,往什么地方去,把那些东西全扔掉,这样就可以看不见,算了,马上,马上!”他好几次想从沙发上起身,但是却起不来。
因为一阵剧烈的叩门声,他终于完全醒过来了。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乞乞科夫自得像一块麻布。
他想说些什么,但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感到一种恐怖,连心脏也掉到裤子里去了。他想拿着护身的椅子,已经被家奴们从手里抢去了;他已经闭上眼睛,死比活好,准备用脊背来换这家的主人的乞尔开斯的长烟管。另外还要出什么事呢,那可只有上帝知道了。
(〔俄〕果戈理:《死魂灵》)
一颗炸弹之类的东西落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我没有听到它飞过来,因而大吃一惊。
在这同一刹那间,一种无意识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在这儿孤零零一个人,在黑暗中几乎是束手无策的——说不定另外有一双眼睛从我前面的另一个弹坑里注视了我很久很久了,一枚手榴弹早已安放好,准备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我试着振作起精神。
这不是我第一次担任巡逻,而且这也不是特别危险的一次。不过这倒是我休假以后的第一次,再说,这一个地带对我来说还相当陌生。
我对自己说,我的恐惧是毫无意义的,在黑暗中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在注视我,因为,不然的话,他们的射击就不会这样低了。
这样想也没有用。在一片混乱之中,各种念头在我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我听到母亲警告我的嗓音,我看见胡须飘拂的俄国兵贴在铁丝网栅上,我对摆着安乐椅的营房食堂和瓦朗西安的一家电影院有着鲜明的、美妙的印象;我又痛苦,又害怕,在想象之中看见一支步枪,那灰色的、无情的枪。
不管我的头试着转向哪一边,它总是毫无声息地在我面前跟着移动:汗水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了。
我仍然俯伏在我的浅槽里。
我看了看时间;才过去了几分钟。我的额头湿漉漉的,眼窝潮滋滋的,双手在索索发抖,人在微微地喘气。
这不是别的,只是一阵可怕的恐怖的发作,一种简单的兽类共有的畏惧,怕把脑袋伸出来,怕让自己再往前面爬行而已。
我的一切努力仿佛稀粥一般溶成一个愿望,但求一直能待在那里。
我的四肢粘在地面上了,我有了一次徒劳的尝试;它们没法儿松开。我索性把身子紧贴在地面上,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下决心待在那里。
(〔德〕雷马克:《西线无战事》)
夜来了,我一直等到黑透。我没有在那个房间里点灯。
当风吹动各处的门户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看到一个躲藏着的奸细。我似乎处处都听到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的心是跳得这样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裂开来。……当我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亮把一长条白光泄到那座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靠到墙上,几乎失声大喊起来。
我似乎快要疯了!
(〔法〕大仲马:《基度山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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