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谈一下人物形象。杜丽娘形象塑造得最为光彩照人。在她身上寄托了汤显祖对天理人欲问题的全部哲学思考,但又不是概念化的。作为宦门千金,受严格封建正统教育的杜丽娘,在对爱情的追求上,经历了一个由潜意识的自发萌动到主动追求的过程,她原本性格稳重温顺矜持,但枯燥的环境、空虚的精神生活,常常使她感到苦闷。当腐朽不堪的老师为她讲《诗经·关睢》时,她没有盲从传统的解释,而是理解到这是一首歌唱爱情的恋歌,并进而由“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成双成对的鸟儿的欢快和鸣,联想到自己的处境竟不如无知之鸟,开始对自己乏味的囚徒般的生存环境感到不满。从某种意义可以说这是她人性的觉醒。后花园的大好春光令她春心萌动,想起“诗词乐府”中“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有的如“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遇崔氏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她潜意识中对爱情的渴望终于明朗了。这是青春的觉醒,并且在觉醒中流露出自己主宰自己命运自择佳偶的愿望。青春的觉醒使她感到自己“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虚度”了“青春”。这又是以实现个体生命价值为内容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上述三种觉醒决定了杜丽娘必定不能再逆来顺受地忍受眼前境遇,而必然要有所追求、有所行动。而现实的严酷又决定了她只能在非现实的环境中使自己的追求如愿以偿。于是,有了“惊梦”和“寻梦”。柳梦梅的形象,实际上是杜丽娘潜意识或意念中早已有之的意中人的模式。杜丽娘之所以“惊梦”“寻梦”并为梦中爱人形容憔悴、缠绵枕席,以至于香消玉殒,沉埋九泉,都来源于外部世界将她觉醒后的思维情感视为邪恶的人欲而绝对不能容忍。然而,杜丽娘没有屈服,死亡使她摆脱了人世不人道的道德束缚,换来了追求幸福的自由。她又借爱情之力回转到阳世,她更坚强了,经过不屈不挠的斗争,她终于获得了胜利。如果说,杜丽娘之死,说明了封建理学以理杀人的话;那么,杜丽娘的起死回生,一灵咬住,生死不渝,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则表现了站在那个时代先列的觉醒的青年一代对封建理学勇敢的反叛态度和为追求自由婚姻幸福爱情的坚定信念、果决行动。
当然,杜丽娘也没有完全摆脱封建伦理观念的羁绊。回生之后,她仍想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统”礼教完成她与柳梦梅的婚姻;她希望所嫁者非白衣秀才而是“蟾宫折桂之夫”,因此她鼓励丈夫参加考试以获
取功名富贵。这是杜丽娘的局限,也是汤显祖的局限。在这一点上,杜丽娘确乎与崔莺莺不同。《西厢记》中崔莺莺是在已同尚书之子郑恒订婚的前提下与张生偷期密约、私订终身的,违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成法,崔莺莺视考状元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说“但得一个并头蓬,煞强如状元及弟”。由此可见《牡丹亭》与《西厢记》主题及女主人公思想的差异。《西厢记》主要反对的是无视子女意志的封建家长包办婚姻及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肯定恋爱自由与婚姻自主;《牡丹亭》则主要抨击的是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扼杀,为人之真情、人之正常欲望争得存在的合法地位。正因为汤显祖没有蹈袭《西厢记》蹊径,而是去表现王实甫没有表现过的、也是自己时代最为尖锐迫切的问题,它才能在三百多年来“几夺《西厢》之席”,与《西厢》并誉为古典戏曲之“双璧”。
相比之下,柳梦梅形象不如杜丽娘丰满,但也是个性鲜明的。固然,柳梦梅之爱杜丽娘乃是由于丽娘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并无什么思想基础。但他一旦进入角色后,就爱得那么专一、真挚、痴情。为了爱他不畏惧人鬼的阻隔,为了爱他冒被处死的危险开棺使丽娘重返人间;为了爱他在烽火战乱中替丽娘探望父母,为了爱他不屈从于岳父的刀棍鞭打正因为他这种性格品质才使丽娘的爱情有所附着而大放光彩。当然,他也有缺点。他不能摆脱对功名富贵的追求,这是崇尚立功立德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通病。但唯其如此,才更真实,更令人信服。
杜宝和陈最良的形象也都具有典型意义。杜宝是“标准”“完美”的正统封建官吏形象:他严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封建规条:在家庭中,他爱女儿,用封建伦理道德教育女儿,以便使她出嫁后“知书识礼,父母光辉”;他无儿子却从不想纳宠娶妾,个人修养甚高;他唯一的女儿死去了,他难过伤心;但女儿还魂后,他又不能容忍女儿自招女婿,认为有辱门第,败坏家风,极其残忍地破坏女儿的幸福。他想做个慈父,但按封建规条行事,却落得个冷酷无情。在官场上,他清正廉洁,施政仁和,公而忘私,对封建国家忠心耿耿。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现存的封建社会秩序。但“完美”地履行国家臣民的权力和义务的结果,却是断送了女儿的青春和幸福。由此可见,封建道德体系是多么地荒谬不合理。
陈最良是个迂腐僵化的老学究。他三年一考,考了十五次,在科举道路上消耗了毕生精力。他教习杜丽娘《诗经》,只是依注解书,让杜丽娘“思无邪”“收放心”,进行陈腐的说教,作者传神地描述了他的醋酸,迂腐。作者对他的讽刺和批判,实际上就是对被封建科举制所造就的正常情感被窒息、生命活力被吞噬的众多文人精神面貌的讽刺的批判。
此外,《牡丹亭》艺术上最大的成功是它以高超的艺术手段,将深闺少女心曲的情感波澜,微妙复杂的心理状态,要眇幽深的思想发展,以及她妩媚绰约的仪态风韵,都维妙维肖地展示了出来。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惊梦]一出中游后花园的唱词:
[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
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有人论此曲文时曾说:“深闭幽闺之女孩,偶然涉迹园林,花花草草,莺莺燕燕,都非常见之物,新感触,旧幽郁,相混而发,乃有一种无可名言之情绪,絪緼脑中。此情绪,非愁非怨,非恨非瞋,而一切罪业魔障,皆由此为动因。此情绪,虽以善剖心理之佛祖,以相宗百法例之,将无可归纳,却被心灵手敏之文人,轻轻描出。然又一无痕迹,只是隐约流露于声中言外”(童伯章语)。说得对极了!这优美的曲辞中确实包容了无限丰富复杂、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情绪、意念,乃至于形象:一个旖旎妩媚、风姿绰约、脉脉含情的妙龄少女的顾影自怜的微妙心理;她由醉人美景引起的思春之情;及由于美(美好之景及自身之美)被轻掷被冷落的婉惜、幽怨、感伤等等。真个是“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令“读之者若疑若忘,恍然与之同情矣。亦不知其所以然。”无怪乎在当时就是老年人读之惆怅,青春少女为之断肠了。①
《牡丹亭》的语言十分优美。除前边所引的几段曲辞外,还有一些唱段,都或被人称做“曲曲美玉、字字珠讥”;或被人赞为“曲中绝唱”。总而言之,它确实是妙语连珠,美不胜收,读后“满口余香”。但它又绝对不是骈骊派传奇如《香囊记》等的滥用典故、堆砌辞藻,而是严格依据剧情需要。王骥德说,其语言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有的曲子,华美绚丽,如“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姹紫嫣红开遍”等等,有的则朴素本色,语如说话,如春香唱的“陪她理绣床、陪她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等,总之,由于人物身份的不同,语言风格也有异。所以王骥德又说,它的语言是“最是本色当行”。
《牡丹亭》也有缺点,个别地方有庸俗的描写,剧的结构稍欠严密,枝蔓显多,头绪纷繁,这些都有损于它的艺术效果。
总的说来《牡丹亭》是一部成功的浪漫主义杰作。它以现实中不可能有的“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的幻想情节结构故事,表现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它以较为完美的艺术形式入木三分地揭露了戕害人性的封建理学的反动本质。正因为此,它一经问世就受到了人们的酷爱,唤起了极其广泛的共鸣,以至出现了俞二娘、商小伶等受其感动而伤心而死的中外戏剧史上都极其罕见的现象。
汤显祖在戏剧史上具有崇高地位。在国内古典戏曲领域,他与关汉卿比肩并驾,关汉卿为现实主义戏曲大师,他则是浪漫主义艺术巨匠。在国际上,人们则常将他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而奠定他这一地位、为他带来如此殊荣的,就是光耀千古的《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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