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雪》写的是明嘉靖年间,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藩为夺得一只珍贵玉杯“一捧雪”而陷害莫怀古的故事。它所依据的主要是“伪画致祸”传说。据传王世贞之父王忬藏有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严世藩依势索要,王忬交假画应付,严知道后大怒。王忬终因此致祸被构陷而死①。李玉以此为据并参照其它资料写成了《一捧雪》剧。剧的大意是:嘉靖时,前宰相之子莫怀古受任左仆卿,为补官偕爱妾雪艳娘、老仆莫诚、及被他从困厄中救助出来的裱褙匠汤勤带着传家宝“一捧雪”玉杯,往京师投靠同年严世藩,并
①事见《明史纪事本未》《万历野获编》、《天水冰山录》等。各书记载稍有不同,但大同小异
将汤勤推荐给严世藩裱褙字画。汤勤是个心地险恶的小人。为阿谀严世藩,他将“一捧雪”玉杯密泄给严,严世藩为把杯弄到手对莫怀古一再迫害,致使莫怀古的老仆莫诚、爱妾雪艳娘均为此而死;莫怀古本人也差点送掉性命,全家人亦妻离子散。直至严嵩势败后,方才夫妻父子团圆。
《一捧雪》剧具有较为丰富的文化内涵。这是继王世贞《呜凤记》之后对明代官场腐败进行的又一次直接深刻的大揭露。据史载,嘉靖朝严嵩控制朝政期间,“凡文武迁擢,不论可否,但衡金之多寡而畀之。”(《明史》)“入官视事,循例索取”(《明嘉靖实录》)。《一捧雪》剧多方揭露了这种“官以钱得,政以贿成”的丑恶:“遥遥华胄,簇簇名家”出身的莫怀古竟然公开与严世藩论价要官:“只要司空升我做个得道粮储都御史,我便向家中取来相送”。并且果真,莫怀古以一假玉杯换取了太常寺正卿的官;汤勤也因告密有功而得到左军都督府经历之职。其他官吏亦是如此升迁:剧本写右佥都御史何帮镇为充任广抚,送给严世藩八千两银子,严嫌少,说:“好个两广军门,值不得一万两银子?又短二千,罢了,让他罢!”总兵戴铣“逢虏倒戈,坐失辖境”,理应杀头,但送给严世藩赤金十筒、走盘珠一千颗、五色宝石二百粒、汉玉杯一只之后,不但死罪被一笔勾消,同时还保住了官位,等等。对这种恣意妄为、贿赂诛求现象作者深恶痛绝。但是他认为这种现象的形成主要导源于严氏父子个人品质的恶劣。剧中严世藩说:“父居相国,身为侍郎,富堪敌国,力可回天。文武臣僚尽供驱使,生杀予夺俱属操持。”即李玉认为这主要是由于奸臣的一手遮天、欺君罔上造成的,而没有看到封建制度体制上的根源。
批判明季恶浊世风,亦是《一捧雪》剧的要旨。明季政治黑暗,必然导致世风恶薄、道德沦丧;工商业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也引起了道德观念和社会风气的一些变化。一些人为追营逐利而见利忘义、损人利己,对腐败政治造成的险世风也起了推波逐澜的作用。所以,当时社会风气每况愈下,阿谀奉承、趋炎附势、尔虞我诈、敲诈勒索、助纣为虐、恩将仇报等等屡见不鲜。对此,李玉在《一捧雪》剧中,通过汤勤这个中山狼形象,给予了有力的针砭批判。
汤勤本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裱褙匠,是莫怀古把他从冻饿中救助出来。但他为了攀结权贵以飞黄腾达,先是见到严世藩便“跪门膝行叩头”,以后又以主人的“一捧雪”玉杯作为自己高升的筹码,为此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卖主人,甚至将救命恩人致于死地。对此,他却得意备至:“好一场大事,被我舌尖儿轻轻几句,脱卸去了。如今一搜搜将出来,区区不惟无罪,而且有功。这督府的官儿又好超升了。老莫老莫,我哪里顾得你死活哩?非咱欺瞒旧冏卿,只因奉承新阁老。”他寡廉鲜耻,莫诚代死后,他先是揭发人头是假;后来为了占有雪艳娘,又“轻翻舌底”,推倒原供,说人头是真,翻云覆雨,人格丧尽。如同没有嫖客就没有妓女一样,没有趋炎附势、助纣为虐的无耻政客、高级奴才,严世藩之类的当道者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汤勤形象不仅负载着作者对中山狼似的忘恩负义行为的批判,更渗透着他对明季恶浊险恶的世风和充斥着龌龊卑鄙政客的官场的鞭笞与痛恨。
应该指出的是,作为正统封建文人,李玉在猛烈抨击社会黑暗面的同时,也表现了他自身道德观上愚昧腐朽的层面。这主要体现在雪艳娘和莫诚而主要是莫诚的形象上。
雪艳娘是莫怀古的侍妾。她不仅具有封建社会所要求妇女的“妇容”—
—美丽,“妇德”——贤淑,而且富有主见,侠肝义胆。在戚继光以莫诚之头冒充莫怀古被汤勤识破后,为了保全对莫怀古有恩的戚继光,她假意同意汤勤的无耻企求,诱使汤勤翻供,使戚继光摆脱了干系、生还复官,然后又在与汤成婚之夜杀死了汤,自己亦自刎而死。作者高度赞扬了雪艳娘身全仇报这一义举,借戚继光之口盛赞她远胜须眉,“千古犹生”。
莫诚是莫怀古的仆人。他对主人忠心耿耿、善良、机警、会识别人。他早就感到汤勤“言词谄谀、行藏奸诡”,提醒莫怀古“切宜远之”;他屡次替莫怀古解危求难。莫怀古酒醉后泄露了假杯秘密,他却冷静地说:“玉杯送与严爷了,哪里还有?”严世藩亲自带人去莫怀古处搜杯时,他机智地携杯掩藏起来;在严世藩派兵追捕的路上,他又寻机逃脱,于黑夜潜入戚继光军府,请求戚救助主人;在严世藩命戚继光杀掉莫怀古、众人都一筹莫展时,他又挺身而出,毅然代主受戮而死。
对于雪艳娘与莫诚的行为,如果说雪艳娘还可以说表现了为正义献身的高尚品节的话,莫诚的行为就不那么简单了。他对主人忠心耿耿以至最后献出生命的自我牺牲精神,诚然有可以肯定之处;但作者为莫诚设计的指导思想不单单是纯朴的舍己为人,而主要是尊卑有序的封建等级观念和奴隶道德。莫诚替死的原因是:“老爷承先老爷宗祧之重,况公子年幼,未列缙绅。老爷一身关系非小,只有小人世受豢养之恩,此身之外无可报效。”他认为这样做自己便可“万年名显”;不仅如此,作者还让莫诚的儿子文鹿替小主子莫昊去赴罪戍边。即莫诚亦即作者认为:主子是高贵的,奴仆是卑贱的;主子死了事关重大,奴才生命不值一钱,死了算不了什么;奴仆为主子效忠赴死是理所当然的、值得赞美和提倡;这是一条使奴才“万古流芳”的道路。显而易见,这是封建统治者为维护尊卑有序的等级秩序而强加给底层人民的价值观念。它暴露了李玉伦理价值观中落后的一面。
《一捧雪》外,《人兽关》、《永团圆》也属社会剧一类。它们与《一捧雪》都产生于李玉创作的早期,是著名的“一、人、永、占”中的前三部,《人兽关》写苏州桂薪对恩人施济忘恩负义、梅亲赖债,最后终得报应,妻子死后变犬的故事。《永团圆》叙富豪江纳势利投机,想毁掉长女与家道衰落的蔡文英婚约而最终落得搭上二女、人财两空的过程。这两部剧都以揭露明季险恶颓衰的世风为主旨,有的剧亦兼及卖官鬻爵等腐败现象,表现了作者对纲纪陵替、世风日下的世道的不满与痛恨。
总的说来,李玉的社会剧对现实的揭露针砭是比较深刻的。这种以揭露社会黑暗而为指归的作法显然是白居易现实主义诗歌传统在戏剧领域的自觉应用。但作者并没有认识到黑暗现象险世情产生的根源,只是企图用陈腐的封建伦理道德去矫正不良的世风,甚至幻想借助宗教的因果报应达到惩恶扬善的目的,这又不能不损害它的思想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