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应曾,邳州人,善弹琵琶,故人呼为“汤琵琶”云。贫无妻,事母甚孝。所居有石楠树,构茅屋,奉母朝夕。幼好音律,闻歌声辄哭。已,学歌,歌罢又哭。其母问曰:“儿何悲?”应曾曰:“儿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
世庙时,李东垣善琵琶,江对峰传之,名播京师;江死,陈州蒋山人独传其妙。时,周藩有女乐数十部,咸习蒋技,罔有善者,王以为恨。应曾往学之,不期年而成。闻于王。王召见,赐以碧镂牙嵌琵琶,令著宫锦衣,殿上弹《胡笳十八拍》,哀楚动人。王深赏,岁给米万斛,以养其母。应曾由是著名大梁间,所至狭邪,争慕其声,咸狎昵之。然颇自矜重,不妄为人奏。后,征西王将军招之幕中,随历嘉峪、张掖、酒泉诸地,每猎及阅士,令弹塞上之曲。戏下颜骨打者,善战阵,其临敌,令为壮士声,乃上马杀贼。
一日,至榆关,大雪。马上闻觱篥,忽思母痛哭,遂别将军去。夜宿酒楼,不寐,弹琵琶作觱声,闻者莫不陨涕。及旦,一邻妇诣楼上曰:“君岂有所感乎?何声之悲也!妾孀居十载,依于母而母亡;欲委身,无可适者,愿执箕帚为君妇。”应曾曰:“若能为我事母乎?”妇许诺,遂载之归。襄王闻其名,使人聘之。居楚者三年。偶汛洞庭,风涛大作,舟人惶扰失措。应曾匡坐弹《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见一老猿,须眉甚古,自丛箐中跳入蓬窗,哀号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跃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辄惆怅不复弹。已,归省母,母尚健,而妇已亡,惟居旁抔土在焉。母告以妇亡之夕,有猿啼户外,启户不见。妇谓我曰:“吾待郎不至,闻猿啼,何也?吾殆死,惟久不闻郎琵琶声,倘归,为我一奏石楠之下。”应曾闻母言,掩抑哀痛不自胜。夕,陈酒浆,弹琵琶于其墓而祭之。自是猖狂自放,日荒酒色。值寇乱,负母鬻食兵间。耳目聋瞽,鼻漏,人不可迩。召之者,隔以屏障,听其声而已。
所弹古调百十余曲,大而风雨雷霆,与夫愁人思妇,百虫之号,一草一木之吟,靡不于其声中传之。而尤得意于《楚汉》一曲,当其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工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既而恐,终而涕泪之无从也。其感人如此。
应曾年六十余,流落淮浦。有桃源人见而怜之,载其母同至桃源。
后不知所终。
轸石王子曰:古今以琵琶著名者多矣,未有如汤君者。夫人苟非有至性,则其情必不深,乌能传于后世乎?戊子秋,予遇君公路浦,已不息见君曩着衣宫锦之盛矣。明年复访君,君坐土室,作食奉母,人争贱之,予肃然加敬焉。君仰天呼呼曰:“已矣!世鲜知音,吾事老母百年后,将投身黄河死矣!”予凄然,许君立传。越五年,乃克为之。呜呼!世之沦落不偶,而叹息于知音者,独君也乎哉?
本篇选自《虞初新志》卷一。它完整地再现了一位天才艺术家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汤应曾年幼时即为音乐所打动,显示了与常人不同的
特异禀赋,后来经过专业学习,技艺更臻绝妙。从作品关于《楚汉》一曲的形象描绘中,读者不难感受到这一点。他弹奏的琵琶不仅能鼓舞临敌的将士上马杀贼,而且能感化须眉甚古的老猿,使之变幻为孀妇自求相从然而,在埋没人才的封建社会里,他最终只落得“负母鬻食兵间”,“不知所终”的悲惨命运。小说无情暴露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践踏艺术、扼杀天才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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