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悼词

雷抒雁

节日的鼓声响了

咚咚的鼓声

震得爷爷心疼

他说，那牛皮鼓的声音

像他那条老牛沉闷的叫声

牛是爷爷交往最深的朋友

在泥泞的土路上

他们总是默默地

低着头走路

牛是通人性的

爷爷总是这样说

虽然也拿着鞭子

却并不打下去

总是用商量的口气说话

雨就要来啦

快走几步

耕完这两犁

咱就回家

六月的雨

来得好猛哟

爷爷脱下衣衫

披在牛背上

出了汗淋雨会病的

一步一步走着

牛不会回答

偶尔扭转头去

偷一口路边的豆叶吃

爷爷手里的旱烟袋

会在它的抵角上敲一下

枣红色的秦川牛啊

皮毛像绸缎一样光滑

粗粗的脖子

像是专为挽轭长的

大大的眼睛

总是瞪着前边
装得像山一样的车

拉得动

压进泥土七寸深的步犁

拉得动

一把草料一口水

便安然地躺下

满足地回味生活

庄稼汉沉默忧郁的朋友啊

平川的牛很少有欢乐

看不到它们在野外的欢爱

也看不到发狂的角逐

春天，偶尔叫一声

沉重的粗糙的声音

像是从山谷发出的回声

那是残留的野性的梦呓

不是歌唱

终于，从小牛犊变成了老牛

目光直呆呆的

眼角常有混浊的泪

和肮脏的眼屎

腿脚，不再灵便

这天早晨

爷爷用白馒头喂牛

眼里泪汪汪的

说着他的牛

当年拉车、拉犁如何好

声音甜甜的

像为一个工作调动的人作的鉴定

然后，他们一起进城去了

下午，牛栏里

站着的是一头牛犊

牛角上挂着红绸子

那样子像怕生的孩子

又像羞怯的新娘

爷爷不再说他的老牛

只是节日里

不爱听那咚咚的鼓声

他说，那牛皮鼓的声音

像他那条牛沉闷的叫声
他又重复起那天的“鉴定”

其实，那便是牛的“悼词”

或者，是永远不会写出的“墓志铭”

1984 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