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茅盾同名小说改编
一
水乡镇市的衬景。
(旁白或字幕)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三一年,离开现在已经是将近三十年的
事了。这是中国人民苦难最深重的时代,帝国主义、封建势力、买办资产阶级这三座大山重压在中国人民的头上。劳动人民处身在水深火热之中。作为剥削阶级的工商业者,在当时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作家描写了一幕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社会情景。
(俯瞰远景)缓缓摇过。
一个小城市的轮廊,依山带水,江南水乡习见的石桥,沿河的市集等等。
远远的炊烟袅袅。
沉郁阴暗,预示着严冬将来的、使人不安的音乐。
(溶入中景)街道尽头的一座石拱桥,稀落的几个行人冒着寒风走过。(旁白)事情发生在一九三一年的冬天──九·一八事件之后,在浙江
杭嘉湖地区的一个小镇上。
风吹落叶在他们身边扫过。
远远的学校下课的钟声。
(溶入中景)从挂有“××县立中学”招牌的校门推入。
一群男女学生稀稀落落地散课出来。他(她)们都是十八九岁到二十岁出头的
青年人,三五成群,有的谈论着,有的被冷风一吹,感到寒冷,用围巾围住脖
子。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气氛很不平常,好象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这些
青年人的脸面有一点沉重而惶惑。
林明秀,十八岁,长得相当秀丽,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假毛葛驼绒旗袍,白毛线围巾,手里拿着一个小书包,好象有心事似的沉默地走着。
同她一起走的是一个短头发的二十岁左右的女学生,和她在讲话。当二人在人丛中走近镜头的时候,后面有一个男生叫:“小李。”
和林明秀一起走的那个女学生站住,回过头来。明秀也放缓了脚步。
男生赶上几步:“小李!晚上开会。”
小李:“晚上?”
男生:“对啊,抗敌会讨论抵制日货的问题”
小李点了点头,不自觉地看了明秀一眼:“好,晚上谈吧。”二人走出镜头。
另外两个女学生从后面跟上来,指指点点地指了指明秀的背影。
甲:“一定是。这件假毛葛旗袍”
乙:“当然是咯,她们店里尽卖东洋货。”
声音相当高,前面走的明秀分明是听到了,回头来,又很快地避开她们的视线,站了一下,和小李分路,很快地跑走。
甲、乙和其他男女看见她走了,对小李招手。小李回过来,这几个人边谈边走。
从墙上,可以看到已经被风刮烂了的标语,依稀可以看出:“实行对日经济绝交”、“抵制东洋货”、“东北同胞”等等。
明秀愈走愈快,差不多是跑的样子。
二
这个市镇上的一条主要街道,中间是不过一丈开阔的、七高八低的石板路。两边是各式各样的铺子。林家铺子处于这个“闹市”的中间。
农历年底快到了。这些铺子门口不是挂着褪了色的市招,就是在玻璃橱窗上贴着“年终大拍卖”的彩色广告。
薄暮时分,冷风吹着那些无精打采的市招。
明秀急急忙忙地跑回来,对坐在帐桌上的父亲一眼也不看,直往里面走。四十五六岁的林先生抽着纸烟,在翻帐簿,一个伙计双手藏在袖筒里,
坐在柜台前的高凳上。大概是因为生意清淡,懒散地在等待着关门。
明秀奔回来的时候,伙计想叫她,看见她很性急的样子,住口了。林先生直等她跑进内室的时候,才发觉她有点不正常,斜看了一眼。
三
林明秀的房间,很小,但是靠窗的一面却也布置得很雅净。一张老式八仙桌上铺着一块白竹布,这是她的书案,上面是笔砚、书籍、课本、一只彩印洋铁做的铅笔盒子,墙上挂着一张英美烟草公司的美女月份牌。左边是一张小床,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头靠墙处,堆成一叠的五六只旧式牛漆皮箱,大小颜色都不一样,通过右手的门,就是她母亲的房间。
明秀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跑进来,撅起了小嘴,把书包向桌子上一丢,便往床上一躺,望着帐顶出神。一只小花猫跟着跳上床来,挨着她的腰部摩擦,咪呜地叫了一声。明秀本能地伸手到小猫头上摸了一下,随即翻了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想了想,禁不住叫:
“妈呀!”
没有回答。她感到奇怪,挣起半个身子,坚起耳朵来听,似乎隔壁房间里母亲在和什么人絮絮叨叨地讲话。
妈妈的话听不清楚,但是她的口气似乎有点激动,这就使明秀紧张起来,坐了起来,仔细听。好容易听清楚了一句:“这也是东洋货,那也是东洋货,叫我们”
这句话震动了她的心,俯首看了看她自己身上的那件假毛葛旗袍。小猫对她献媚使她感到烦躁,一手把小猫推开,忽地跳下床来,脱下身上的那件旗袍,很快地从床下拖出一只小巧的牛皮箱来,赌气似的扭开了箱子盖,把箱子底朝天往床上一撒,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杂用品就滚满了一床。小花猫吃了一惊,夹着尾巴逃到床下去了。
明秀把衣服抓捞了一会,茫然地望着这些衣服出神,不经心地拾起一件
衣服,忽然从衣服里滚出一个粉匣子来,滴溜地在地上滚了一个圆圈。明秀拾起来,原来是她最心爱的一个小粉盒,拾起来一看,上面印着“クラブ白粉”!
这几个字刺痛了她,狠狠地丢在床上,急得差不多要哭了。
这时候,林大娘急忙忙地推门进来。她四十出头一点,有老胃病,显得愈老,小时候缠过足,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摆摆。她的习惯动作是右手老是摸着胸口,一静下来就轻轻地摸自己心口。
林大娘看见她心爱的女儿大冷天不穿旗袍,只穿着一件绒线短衣站在床前,又看见乱丢了的一床衣服,不禁大吃一惊,“啊呀”一声之外,简直讲不出话来。
看见林大娘这种着急的样子,明秀又象诉苦又象撒娇地喊着:“妈,全是东洋货,明天上学叫我穿什么衣服?”
林大娘打了一个呃,一手扶着女儿的肩膀,一手摸着自己的胸口,答非所问地:“阿囡,大冷天,脱得光光的,会冻出毛病的,快穿上”把通件假毛葛旗袍给她披上,“我这个毛病,就是受了凉”
明秀撒娇地扭动两个肩膀,旗袍滑下来了。“不穿,这是日本货,同学们都在笑我。(停了一下)妈,你说呀,明
天穿什么衣服?”
林大娘没有回答,把那件旗袍拾起来,拍拍灰尘,给她披上。小猫又依偎到明秀脚边来了,明秀没有好气地一脚把它尥开,小猫吃了一惊。
林大娘两手按住明秀的肩膀,差不多要哭了,忍住了:“阿囡,你息息,肚子饿吗?”
明秀只管摇头,又挣扎地要脱下那件衣服,这时候,林先生满面怒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未跨进门就开口了:
“明秀,你们学堂里(看到这种情况,停了一下,明秀只得把旗袍裹上)你们学堂里也有什么抗敌会吗?(手里的纸一扬)这是刚刚送来的信,要学生的家长注意,今后学生上学再穿东洋货的衣服,他们就要烧掉。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林大娘吓得讲不出话来,右手揉着胸口:“什么,他们要”
林先生愤愤不平:“岂有此理!哪一个人的身上没有东洋货?哪一家铺子里缺得了东洋货不准穿,不准卖咄!”又对大娘说,“听说还要去查,东洋货一律封起来!”
林大娘完全没有主意:“这,怎么办呀!”“骗什么人,真是,党部里的那位张委员,方才在门口走过,他头上戴
的那顶呢帽子,还不是道道地地的东洋货!”
明秀考虑的只是她自己的事,想起了似的:“爸爸,我还有一件格子布的老式棉袄,看来不象东洋货。(想了一想)可是,穿出去人家要笑”说了又有点懊悔,再看看他爸爸的铁青的、毫不理会她的面色,又急又
气,忍不住哭起来了。
林大娘连忙说:“啊哟,不要哭没有人笑你,那个”林先生发话了:“干脆不要念书了,饭快要没得吃了,还读什么书!”
林先生将那封信捏成一团,随手丢在地上,往外面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转身来。对林大娘说:“橱门上的钥匙呢?给我。”
林大娘脸色变了,习惯地用手摸着胸口,痴望着他。
林先生痛苦而又愤慨地说:“有什么办法,不花钱混不过去,菩萨要拜,野鬼也得拜!”
林大娘没办法地摸出藏在小棉袄口袋里的钥匙。林先生象自言自语,又象说给老婆女儿听:“我顶多花四百块。要是党部里还嫌少,就拼着不做生意,等他们来封!”走了一步,又停下来。“我们对面的裕昌祥,进的日本货比我们多,他也只花了五百块。四百五百,譬如吃了几笔倒帐。(从大娘手里接过钥匙)那副金项圈,最多也兑不了三百块。”
在林先生的气头上,林大娘是不敢表示反对的,可是,当她把钥匙交出之后,又觉得心痛了。口中喃喃地:“真是强盗,比强盗还凶”
林明秀还是只关心她自己的事情,从地上拾起她父亲丢了的那封抗敌会的来信,慢慢地打开来。(淡出)
四
(淡入)深夜,县商会的办公室,老式的陈设,墙上除了四幅屏条之外,还有几个镜框,如和县长合影的团体照片,慈善团体送的“急公好义”之类的题词等等。桌子上,一盆已经开了的水仙花。
余会长是一个矮胖子,五十岁光景,稀稀的几根鼠须,红光满面,抽着水烟筒,以逸待劳。林先生也是精明人,尽管内心焦急,表面上也不能不装作镇定和强硬的样子。他用四个手指作个手势。
“余会长,这个数目是碰顶了。人家裕昌祥进的东洋货,足足有一万多块钱的码子,也只花了五百块”
余会长慢条斯理地喷了一口烟,把水烟筒摆好,然后说:“按理说,这个数目不算少了,可是你知道,(放低声音)张委员的胃口越来越大,(附耳)最近又要讨一个小,(笑)要花钱,(作帮忙状)好吧,我给你去说说,大家都是做买卖的人,一定帮忙,下次”
林先生放了心:“拜托拜托。”起身告辞了。“你放心,我跟张委员他们,总算还有点交情,凭我这点老面子,哈
哈”
“仰仗仰仗。”
“咳,交情嘛,有来有往,对吗?”
二人边走边讲,到门口,林先生不放心地钉了一句:“那么,明天,店里的货”
“照样卖,有我。”
林先生放心地拱手告别,打着手电筒,走了。
五
(溶入)第二天早上,一个冬日灿然的大晴天。
林家铺子的门面。看来是昨晚上林先生和他的伙计徒弟们忙了一夜,一个礼拜不露面的东洋货又放在显眼的地位了。他又模仿了上海大商店的办法,写了许多“年节大廉价“、“各货一律九折”的红绿纸条,贴在玻璃橱上。伙计正在用鸡毛帚拂去柜台上的尘土,林先生站在柜台前面,望着上市的乡下客人。
明秀照例提着小书包,围着白毛绒线围巾,上学去了,只是她已经换了那件格子
布的棉袄。
林先生望着明秀的背影,很自然地望了一眼对面的裕昌祥铺面。
赶市的乡下人一群一群地在街上走过了。他们臂上挽着篮子,或者牵着小孩子,粗声大气地一边走一边在谈话。他们看到了林先生的花花绿绿的铺面,总得站住看一看,老婆叫丈夫,孩子叫爹娘,称赞那些精巧的货物。小孩子希望买双新袜子,小姑娘指着小镜子,老太婆看见“肥皂贱卖”,指指点点。林先生精神抖擞,满面笑容,帮着他的伙计、徒弟招揽买主。
十五六岁的小徒弟阿四拿出一面椭圆镜子在兜那个小姑娘的生意:
“嗳,只卖三角半,便宜。”小姑娘腼腆地走开了。
伙计忙碌地:“上好毛巾,线袜子,上海刚到,买一双过新年。嘿嘿”可是,买卖一笔也没有成功,乡下人看看,就走了。林先生从帐桌旁站起来,又走到柜台前面,睁大了眼斜看对门的同业裕昌祥。那边三个店员一
字儿排在柜台前面,等着做买卖,但是乡下人一个也没有走进去。林先生心头一松,忍不住望着裕昌祥的伙计笑了一笑。这时有几个乡下人走到林家铺子前面,其中一个青年居然上前一步,歪着头看那些挂着的洋伞。林先生不放弃机会,立刻迎上去:“喂,阿弟,买把洋伞,便宜货,一块卖九角。看看货色”
伙计连忙取下几把洋伞,撑开了一把,塞过去请买主看,流畅地说:“小当家,你看,洋缎面子,实心骨子,晴天落雨,耐用好看,九角钱一顶,再便宜没有了”
林先生加上一句,用下巴指指对面:“对面要卖一块钱一顶,货色还没有这种好。你”
青年人想买了,回头望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又把手里的洋伞掂了一掂。似乎说“买一把吧”,可是老头子立刻推开了:“阿大,你昏了、想买伞,一船硬柴,只卖了三块钱,你娘等着买米回去,还买伞!”一把拉着他走了。
站在旁边看的一个女人说了:“货色便宜,只是没有钱买。”
林先生不死心,对着已经走开的青年人喊:“喂,阿弟,你说多少?──再看看去,货色靠得住。”
老头子回头来说:“便宜,可是钱不够。”
林先生苦着脸,回身踱回到帐桌去。
通过伙计和徒弟的背影可以看到对面的裕昌祥,同样的只有人看,没有人买。至于裕昌祥左右邻的生泰杂货店和万牲糕饼店,就连看的人也没有半个。
这时候,林大娘急急忙忙地从内进出来了,走到门口,喊:“喂。”林先生回过头来,看样子知道有什么非他回去不可的事了,站起来跟着进去。林大娘低声地:“朱三太来了,她的那笔利息。”
二人进去。(划过)
六
林先生的内房。小商人的生活方式,也没有什么陈设。一张八仙桌,样
式不一的几把椅子。朱三太太五十多岁,一个小小的蓝布包放在桌上,满面心事,似乎等了好久了。
林先生走近镜头,大娘跟在后面。林先生有意缓和空气:“朱三太,出来买年货?对啊,今天‘年念三’(对大娘)泡杯茶。”
老婆子没有回答,郑重地打开她的蓝布手巾包,里面拿出一扣折子,抖抖簌簌地递到林先生眼前,瘪嘴唇扭了几扭,正想说话,林先生完全懂得她的来意了。一手接过折子,抢先说:“我晓得了,这笔利息,明天一准送到府上。”
“林老板,(屈着手指算)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共三个月,三三得九,是九块吧?过年等着用。不用送,让我带回去吧。”
林先生抓着头皮不作声。
“林老板,你不在乎这个小数目,要送灶,连买元宝的钱也没有”林先生下了决心:“好好,你带了去吧,请等一等。“好象斗气似的,林
先生站起来,回到帐台里,打开抽斗,把现钱归并起来。
再回到内室,林先生把八块大洋、十角小洋、四十个铜板,交给了朱三太。当他看见老太婆银洋铜板数了又数地包进那块蓝布手巾的时候,林先生异想天开,又说了:“朱三太,你这条蓝布手巾太旧了,买块老牌麻纱手帕去吧,我们有上好的洗脸毛巾,还有新年用的肥皂,照本钱卖,怎么样?”“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着。”她坚决地拒绝了,站起来,颤巍
巍地走了。
林大娘泡了茶出来,望着他,无言,看见他丈夫困窘之态,放下茶,问:
“走了?那笔利息”
“拼拼凑凑,给她了。(停一下)阎王债不止这一笔,数目小,可是拖不得。譬如张寡妇的一百五,一共也得付十多块利息”
林大娘是贤惠的,看见丈夫焦急,轻声地说:“唉,把我那件灰鼠皮袄去当了,凑一凑,反正也不穿”
林先生爆发似的:“当衣服?给人家知道了,这爿店还开得下去?”颓然地坐下来,然后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口中低声念着:“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乡的帐大概可以收齐,(忽然感到不吉似的)唉,寿生去收帐,几时回来?”
“快了吧。”大娘没有把握地说。
“要是帐收不扰,这几天不回来,明后天上海的收帐客人一到,怎么
办?”林先生仰天无语。
“天无绝人之路,不要急,你”林大娘照例一只手摸着心口安慰他。
林先生忽地站起来,下了决心似的:“再削价!裕昌祥卖九折,我卖八五、八折,(咬牙忍痛)或者七五折,把存货抛出去,(回身走)就这么办。”
林先生一股劲跑到铺子里去了。
七
徒弟用红笔把“照码九折”的“九”字圈掉,改成“八”字。
一群顾客围着林家铺子的柜台看货。
裕昌祥老板,睁着惊奇的眼,望着林家铺子。他的一个伙计走到他身边,
耳语,
老板点头无语,露出阴险的微笑。
同时,林先生却带着另一种谄媚的笑容,在对付他的老主顾:“啊,长发哥,到清风阁去吃茶?小店大放盘,来看看,交易一点”那位长发哥居然站住了,林先生摸出一盒“小联珠”来送上一支,还给
他点了火。
旁边,伙计正在和一个乡下大娘做买卖,柜头上放着一只已经捡好了的洋瓷花面盆,一条毛巾,几块肥皂。伙计熟练地打着算盘:“一共一块一毛七。真是再便宜没有了,市面上”
买主用手指着算盘,要他把“一毛七”的零头减去,伙计夸张地做了一个姿势,然后表示下决心,把算盘上的“七”拨掉。
“好,巴结老主顾,零头去掉,一块一角。”林先生好象也做成了一笔买卖,赔着笑:“这个价钱实在不够本,可是老朋友,照办。(回头来对小徒弟)阿四,
倒杯茶来,(又对主顾)多照顾。请大嫂来看看,新年用的”
这时候,给林先生斡旋了那“封存东洋货”的商会余会长走过他的门口,林先生连忙打招呼。余会长带着微笑,在柜台前站住。徒弟给方才做成的那笔买卖包扎起来,林先生凑到余会长前面,正要讲话。余会长讲了:“如何?
(放低声音)四百块花得不冤枉吧。(林先生苦笑)可是,老弟。卜局长那边,你也得点
缀点缀,他也不高兴也不好办。就是卜局长不生心,旁人也要去挑是非呀!”
林先生吃了一惊,无语。
(溶入)晚上。伙计和徒弟正在上门板。
在保险灯下,林先生在翻阅帐簿,一只手习惯性地拨着算盘珠。
(帐簿特写)“人欠”项下,一片芝麻绿豆帐,可是移过去,在“欠人”项下,单单“上海东升号”就是八百五十五元。林先生拉开抽斗,“钱板”上有十五六块大洋,三四十只“八开”,和一堆铜板。
林老板陷于沉思中,一手抓头。(淡出)
八
(淡入,特写)一张从远处快速度推近的报纸,到特大,《新闻报》一二八战争爆发。
(再拉开)学校里,一群学生争着看这张报纸。群情激昂。一个女学生小李在向大家讲话。
(摇过)明秀穿着那件花格子棉袄,听着,眉宇之间也有些气愤。
九
市面上也显得有点不平静了。行人三三五五地在谈论。冷风刮过,“大减价”的市招被吹卷,店门上冷冷清清。
一群人很快地在林家铺子门前经过。有人拿着才从杭州带到的报纸在讲话。林先生觉得有些不对头,从帐台上跑向柜台,俯出半个身子,耸耳听。
一个闲汉陆和尚幸灾乐祸地起哄,几个闲人和小孩围着他听。林先生惶急的脸,想跑出去问一问。只从扰攘的人声中听到陆和尚讲的一句话:“抢了,抢得一塌糊涂。”
伙计对林先生:“强盗抢?”
林先生急了,对陆和尚:“阿陆,什么地方抢?”“抢呀,烧呀,抢得一塌糊涂”陆和尚不得要领地说,又着半只
眼睛对林先生铺子里的花花绿绿的货色看了一眼。
小徒弟随口乱猜:“那一定是太保阿书抢的,他手下人多。”林老板狠狠地问他:“谁说的?”小徒弟噤住了。
林老板望望对面铺子,裕昌祥的老板似乎也在发急,捻着鼠须,和三个伙计商量。林老板忽然想起似的,对伙计:“今天是──二十五了?”
伙计点点头。
“那,寿生应该回来了。(停一停)不管帐收不收得齐,四乡跑一转,也应该”又扳着手指算日子。
伙计安慰他:要抢,也抢湖州班,乡下地方,不会吧”
林先生心乱如麻,不自禁地吐露:“要是寿生有什么”他讲不下去了。
对面,送报的人跑得很快,把一份老《申报》向裕昌祥柜台上一扔。林老板这时候才感到要看一看报了,伸手招那送报的人,可是他已经跑过去了。林老板对小徒弟:“阿四,去──”
话未完,明秀匆忙而又兴奋地跑进来了。“爸爸,上海打起来了,十九路军,东洋人放炸弹,烧闸北”知道不是强盗抢快班船而是上海打仗,林先生倒反而安心了,可是听到
“东洋人”这三个字,就不能不追问了。“东洋兵放炸弹?你从哪里听来的?”“报上,报上都登了,东洋人打上海,闸北烧光了。”伙计凑上去:“不是说,强盗抢了塘栖快班?”
明秀摇摇头,象扑火的灯蛾似的跑到后面去了。
街上还是不平静,林老板坐又不是,立又不是,想讲话,又找不到对手,看见对面生泰杂货店的老板金老广,倒是站在柜台外面指手画脚地讲得很起劲。一队学生过来了,有男有女,正在沿街的墙上──甚至店家的招牌上贴标语。
“废止内战!”
“拥护十九路军抗日!”
“对日实行经济绝交。”等等。
林大娘大概听了女儿的报告,气急败坏地奔出来了,问:
“上海打仗,当真?这里不会”林老板还没有回答,明秀后面跟着
出来,手里拿了一卷纸,跑到货柜里乱找一阵,回过头对小徒弟:“阿四,红墨水,红墨水在哪里?”
阿四很熟悉地拿了一瓶新的红墨水给她,明秀接过来,头也不回地奔出去了。
林大娘好不着急,嘴里喊:“阿囡,阿囡”跟不上两步,明秀已经不见了。林老板茫然地望着街上,只见明秀举起那瓶红墨水,很快地加进那群贴标语的学生中间去了。
陆和尚又经过门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喊道:“东洋飞机在大世界丢了炸弹!人死了千千万万!”
生泰的一个小伙计居然也跟着大家喊,好象对林老板挑战:
“再卖东洋货,就是亡国奴!”
林老板脸色变了。
一○
晚上。内室。
林大娘在观音菩萨前面祷告,口中念念有词。
林先生反背着手,在房间里踱着,少顷。
小徒弟阿四闯进来:“先生,有人来了。”林先生没有听清楚:“什么,寿生回来了?”“不是,上海客人。”
林先生一愣,回头看见大娘在求神,连忙挥挥手:“店堂里请坐,我就来。”
一一
(溶入)店堂里。保险灯下。林先生恭恭敬敬地擦火柴给上海客人点上了一支“小联珠”。然后,故作从容地说:“顶多再等一两天,寿生收帐回来,一定,一定”
客人毫不客气地:“林老板,无论如何请你帮忙,你是明白人,不会不知道,上海开了火,说不定明天后天火车就会断,我也不得不今晚上就动身回去,一两天,这个局面谁也保不定。(喷了一口烟)林老板,请你今天晚上一定把帐款付清,我明天一早就走。”
“不是我不想清帐,实在是寿生收帐没有回来。老兄特别帮忙”客人面色一板,打断他的话:“不要这样说,我要请你帮忙,我也是吃
人家的饭,没有办法,今天一定请你结清了。”
林老板低声下气:“不瞒你说,店里实在没有现款。”“笑话笑话,大老板,场面上人,别太客气了,林老板。我不愿意伤和
气,好来好往,你今晚上不算清这笔帐,我只好坐等,对不起。”
林先生欲言无语,沉默了一阵。上海客人作坐等的打算了,把围脖除下,摸出烟盒子来,自己点了一支烟。
林先生下了决心。
“好,我去想办法,明天一早给你回信。”
“好好,早上几点?八点好不好?我要赶早班轮船。”
林先生没法子,点了点头。
一二
(溶入)另一条街,黑黝黝的,林老板用电筒一照,门口一块小小的招牌,上有“恒源钱庄”四字。林先生敲门。一个用人开门让他进去。
一三
(溶入)恒源钱庄的客间。林老板和钱庄老板──出名的“钱猢狲”对坐着。
林老板已经讲完了他要讲的话,急迫地等待着“钱猢狲”的回答。
这个钱庄老板是个痨病鬼,又干又瘦,年纪才四十出头,可是老练精明。他习惯于趁火打劫,高抬利息,林老板愈性急,他愈舒坦。他面无表情,只管卜碌卜碌地吸着那管水烟筒,直到“煝头纸”烧完,才慢吞吞地说:
“现在,(停一下)这个局面,(停一下)不行了。上海罢市,银行封关,知道他们几时弄得好?(停了一下)上海这条路一断,敝庄就成了没脚蟹,一动也动不得。(望着他)所以比贵店再好一点的户头,也只好不做了。”
他又点了“煝头纸”抽起烟来。
“钱老板,看兄弟面子”
很快地他插上来:“对不起,实在爱莫能助。”
林老板摸准了他的脾气,以为一定是乘机抬高利息,所以连忙说:“这一点我完全懂得,利息方面嘛,一定”
哪知钱猢狲志不在此,紧迫一步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刚才敝东吩咐过,他的消息,这次事情看来要闹大,叫我收紧盘子。贵店原欠五百,二十二那天又加了一百,总共是六百,年关前总得扫数还清。我们也是老主顾,所以今天先透一个信,免得临时多费口舌。”
“这,这这要看帐头收得怎么样了,小店也实在为难。”林老板呆了半天,才讲了这两句。
“哪,何必客气,宝号这几天的生意,与众不同,区区六百块钱,还有什么为难。今天同老兄说明白了,无论如何请你在年前扫数归清。”讲完了,痨病鬼站起来送客了,林先生冷了半截,看情形没有讲话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告别。
一四
林先生走出钱庄门口,被冷风一吹,打了一个寒噤,把围巾裹紧了一下,快步走了两三步,又慢下来,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七高八低地走着。
林先生的困惑焦急的表情。(送印)──上海客人声色俱厉。──年青人在喊:“再卖东洋货是亡国奴。”──商会余会长的不怀好意的狞笑。──林大娘在观音菩萨前面叩头。──又是上海客人的面孔。
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好容易镇定下来,他几乎要发疯了。走过望仙桥,望着桥下的浑水,站住,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几乎想一跳完事了。
忽然,后面有人叫他:“林老板,出来收帐么?你”
林先生回过头来,原来是陈老七。陈老七低声说:“林老板,上海打仗,听说东门外来了一支兵,要到商会去借饷,开口就是三万,余会长还在找人开会”
“嗡,我知道。(想起了)喂,老七,你欠的那笔帐款,准备好了没有?”
陈老七一愣:“市面不好,请你放宽几天,我一定”林老板一肚子气:“等到什么时候?今天是年廿六了。”
陈老七想脱身,随口说:“好好,我一定想办法”二人消失在黑暗中。
一五
林老板的内室。早晨,林老板才匆忙地吃完了稀饭,站起来,大娘端了一碗粥过来。
窗外,已经飞着细雪。林老板撕了一张日历。“二月三日,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
他正要开门出去,林大娘喊:“下雪了,多穿件衣服。”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林大娘愁容满面,一手摸着胸口。
一六
铺面。林先生一进来,第一眼就看见那位上海客人已经板起面孔坐在那里听“回话”了。林先生勉强说了一句:“好,请坐”就走到柜台前面,又使他大吃一惊,原来对面裕昌祥挂出了一幅在红布上贴黄字的大招贴:“年关拍卖,各货八折”。再看,这家店子还想出了新花样,在一边添设了“廉价部”,出卖冷背货,标签上写着:“要买请早,从六折到对折”。
林先生望着这个景象发呆,伙计一看就知道了他的心事。小徒弟照例递过一块热毛巾,林先生一手把他拒绝了。这时候,上海客人走了上来:“林老板,你真是开玩笑,一早等到现在,早班船就要开了,我还得转火车,你”
林先生还是要面子,生怕他在伙计面前讲出不好听的话来,连连赔笑,低声的:“对不起,的确在想办法,请你原谅。”
上海客人态度变了,把手在桌子上一放,毫无商量余地:“请你快点!──”
小徒弟偷看了一眼,连忙把视线避开。
林先生支吾地解释:“因为打仗,钱庄不通,所以”
“所以,所以叫我空手回去么?”
“这断乎不会,我们的寿生一回来,有多少付多少,留半个钱,我就不
够朋友”林先生颤着声音,忍住了滚到眼眶边的眼泪。
上海客人白了他一眼,坐着不动。
于是林先生又上去赔小心:“寿生今天一定回来,你,请里面坐,好不好,这里冷”讲时又看了柜台上正在做生意的伙计。
“不,这儿好,(停一下)林老板,你忙你的,我在这里等。”
雪渐渐下大了,街上行人稀少,即使有几个人来往,也是脚步匆匆,根本不象要买东西。倒是对门裕昌祥的“廉价部”,聚集着四五个看热闹的小孩子。
林大娘颤巍巍地拿了一件厚棉袍子出来,看见有外客,停住了脚,叫:
“阿四。”
阿四跑过去,大娘把袍子塞给阿四,低声说:“给师傅披上。”阿四要把
衣服给林先生披上,林先生没有好气,虎虎地:“放着。”
上海客人发话了:“林先生,你的那个,去收帐的伙计?”“寿生。”──林先生补了一句。
“这个人靠得住?”
“那,那靠得住,七八年了,从学徒做起。”
上海客人似乎气平了一些,忽然很恳切地说:“林老板,你是个好人,一点嗜好也没有,做生意也挺认真。放在从前,你还不发财么?可是现在时世不对,捐税重,开销大,生意不好做,混得过总算还是你的本事。”
林先生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只是谦逊。上海客人接着说:“我看,贵地的市面,也比过去差得多了,是不是?内地全靠四乡生意,乡下人越来越穷,有什么办法。”看看手表。
林先生只能又递过一支“小联珠”。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急促的脚步声音,还有几个人在讲话,说什么“强盗抢了快班船”之类。林先生反射地站起来。只见明秀奔进来了,她喊着:“爸爸,寿生哥回来了。”
“寿生!”林先生好象绝路逢生,向前走了两步。
明秀拂了一下积在她头发上的雪,补充说:“一身都是泥。喏,来了。”寿生提着一只布袋,果然浑身泥水,跨进店堂来了。他二十一、二岁,长得很结实,可是神情之间很快可以看出他已经十分劳累,分明是经历了一
场惊险。
叫了一声“先生”,气喘喘地坐下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小徒弟机灵地给他递过一块毛巾,他揩了揩脸。
上海客人看见他带来了重甸甸的一个袋子,安心了。
林先生想问个清楚,可是当着上海客人,不知怎么问才好。寿生开口了:
“好险哪,差点儿给他们抓住了。”
明秀插嘴问:“他们,什么人?”
上海客人也问了:“是强盗抢么?”他是关心着快班船的安全。
寿生平静下来:“不是强盗,是军队拉夫。昨天下午赶不上快班,今天一早乘航船,哪里知道这里要扣船,航船知道就停在东栅外,我上岸走不到半里路,就碰到拉夫。(用手一指)西面宝祥衣庄的阿毛给拉走了。(惊魂未定)我跑得快,抄小路逃了回来。真是,性命交关。”
寿生一面说,一面撩起衣服,从肚兜里掏出一个毛巾包来交给林先生,边说:“都在这了,栗市的那家黄茂记真可恶,这种户头,明年要当心。(对先生和其他人)我去揩把脸,换换衣服。”他站起来,望后面走,明秀跟着他,问东问西。
林先生轻轻地将那个毛巾包捏了一把,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然后回到帐台上,打开毛巾包来。上海客人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毛巾包的一个特写。
林先生看“清单”,打了一会算盘,然后检点银钱数目。现洋、钞票,外加两张“即期”庄票,其他是角子一包。林先生又打了一下算盘。
急不及待的上海客人已经衔着香烟走到他面前,并且自己拉一张凳子坐下来了,林先生想了一想,下了决心。对他说:“看清楚了,全部都在这里,现钞,四百,庄票两张,这张五十两,这张六十五两。(然后又象割肉似的把十几块现洋补上)老主顾,帮帮忙,罄其所有了,我林某人”
上海客人看见他态度诚恳,加上急于要走,只能卖个好,答应了。一面把庄票看了两遍,然后说:“好,我回去在敝东面前给你讲句好话,余下的,希望灯节前后一定汇到。”
林先生连连称谢。可是,上海客人又说了:“但是,对不起,这两张庄票,费心你兑了钞票给我。”
林先生觉得这件事容易办,点头:“可以,可以。”立刻从抽斗里取出“书柬图章”,盖上,然后叫阿四:“阿四,快到恒源去跑一趟,要现钞。快一点。”
阿四拿了庄票出去。(划过)
一七
恒源钱庄的钱经理接过庄票,看了一下,放进抽斗里,然后神色不变地对阿四说:“回去告诉林老板,这笔钱我先收下。你们店里帐上,一共六百块,还差一大段,请他赶快归清。”
阿四急了:“钱经理,这,这笔钱,上海客人”钱经理不理,挥挥手叫他走。(划过)
一八
阿四哭丧着脸站在林老板前面。这一下连上海客人也吃惊了。林先生几乎要哭,叹了一口气,软洋洋地坐下了。寿生已经换了衣服,站在老板旁边,代林先生向上海客人说情。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圆通一下,一开年,立刻就(看了林先生一眼)立刻就给你兑出。”
林老板也说:“老兄,不是我不付,完全是受了时局的影响。明年年初十,一定汇到上海,好不好?”
上海客人摸出一个怀表来看看,有点急于要回去,乘势说“那,你也得凑成个整数,这里是四百二十”
林老板忍痛拉开抽斗。连正在这个时候做成的一笔交易──现洋一块,也加了进去,点给他:“好,凑成整数,四百五十。”
好容易上海客人把款子收了起来,包在手巾包里和寿生一样的塞进肚子前面的“钞包”里,站了起来。寿生送他出门:“好走,路上当心点。”
林老板望着白茫茫的一片雪,出神。
寿生站在他面前。二人沉默了一阵,然后林老板问:“寿生,(停一下)你看,本街上的帐,收得起么?”
寿生皱着眉头,一时讲不出话,停了一下,不让他人听见,低声说:“听说南栅的聚隆,西栅的和源,都靠不住,可能会──挤倒,这两家欠我们的就有三百光景,要是这两笔吃倒帐,那就”
林先生脸色变了,嘴唇有点发抖。寿生迟疑了一会,终于支支吾吾地讲:“还有,外面在造我们的谣言,说我们也靠不住。方才恒源扣了两张支票,一定是听得了这个风声,说不定上海客人也防我们这一着。”
林先生愕然了:“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先生聪明人,还猜不到,谁和我们作对呢?我看一定是”用嘴巴
一努,指了一下对面的裕昌祥。
林先生不自禁地望了裕昌祥一眼。只见裕昌祥老板带着不怀好意的奸笑,悠然地捧着白铜小手炉,上半身扑在柜台上。正望着冷清清的林家的铺面。
寿生为了安慰他,说:“不过,师傅,你也不用干着急,荒年乱世,谣言一定多。我看,我们还算好的;街面上哪一家不一样?素来信用好的店,今年都打饥荒。师傅,天塌压大家,商会里总得议出个办法来吧!总不能把大家一齐拖倒吧!”
林大娘从里面走出来,好象有话和林先生说,两人住了口。雪已经积起来了,还在不停地下。一条狗垂着尾巴走过。街上冷清得可怕。
只有三五个学生急急忙忙地走着,兴奋地讲着。其中一个忽然对店家人喊:“十九路军打了胜仗!东洋兵”很快地过去了。
雪下着,没有一个人讲话。(淡出)
一九
(淡入)雪停了,太阳淡淡地照着。溶入市街的全景。一个招牌,溶雪的水一滴滴地滴着。远远的爆竹声音。“和源杂货店”门上贴着一张条子:“清理帐目,停止营业。”
店铺还关着,有的在门上贴着春联,有的则贴上了被债主贴的十字封皮,及清理帐目的启事等等。
一两个孩子在放小爆竹。小锣声音。
关帝庙前,比较热闹些,一群孩子围着看猴子骑羊的把戏。街边的年画摊上,卖面具的,刀枪玩具的,可是大家只看,买的人寥寥无几。
(溶入)恒源钱庄的客室,钱猢狲穿着马褂。桌子上的那盆水仙花上也加上了几个红纸套。他和林老板及余会长似乎已经谈得很久了。钱猢狲桌子上摆着一副还没有打完的“通关”,无目的地把骨牌在桌上轻轻地敲着,然后慢慢地:“大年夜讲定了的话,要算数。余会长在这里,三对六面。这笔帐,元宵之前一定要结清楚。”
余会长点点头,加上一句:“林老板,幸亏你人缘好,否则年三十那一天”
“对了,这是敝东天大的交情。(不打算谈下去了)好,就这么办。从财神日起,我派人到贵店‘守提’,八成扣帐。”
林老板站起来。
二○
(溶入)年初四晚上,林家铺子的内进。
照例,正面还是挂上了新年用的字画,桌子前面挂上了已经成为暗红色的桌披,桌子上还有装在锡盘子里的橘子、甘蔗、干果等等。字画,都是所谓“生意人”欢喜的东西。挂这些也只是为了习俗相传,并不是为了“风雅”。
看样子才吃过晚饭,林家三口子,加上伙计、寿生。阿四拿了一个热水瓶来给林先生倒上了一杯茶。林大娘看见他们谈正事了,便到后房去了。
林先生搓搓手,望着寿生:“你们看,怎么办?(停了一下)要开下去,哪里去进货?不开下去,人家欠的四五百块不就‘放汤’了。报上说,上海
打得很厉害”
那位伙计尽抓头皮,讲不出话来。沉默中,明秀忽然插进了一句:“爸,东洋飞机在杭州丢了炸弹。”
空气更沉重了,那位伙计说:“听说上海闸北烧光了,几十万人多是光身逃出来的,租界里挤满了,房钱涨了几倍,好多人逃到乡下来了。(停了一下)昨天这里就到了一批。看样子都是好人家人。许多人挤在孔圣庙里。”寿生忽然灵机一动。放下手里的茶杯,对伙计问:“三哥,店里的那些
小百货,脸盆毛巾之类,底子厚吧?”
伙计随口回答:“嗯,还不少。”
寿生得意地:“师傅,这下子有办法了。”
林先生一怔:“什么办法?”
“这批东西可以如数出清了,譬如脸盆、毛巾、肥皂、牙粉、牙刷”
“哪个来买?”林先生不相信。
寿生站了起来,很有把握地:“师傅,这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机会。上海逃到这里来的人,总还有几个钱,他们总不会带了脸盆、肥皂逃难吧!定下来,总要买点日用品,这笔生意,一定有把握。”
林先生还有点不相信,可是正在后面桌子上吃花生瓜子的明秀却发生了兴趣,拉一只凳子坐近来听。
“你拿得稳么?脸盆、毛巾、别家也有。”林老板说。
寿生很快地说:“师傅,你忘记了,这一类小百货,只有我们存低多,裕昌祥连十只脸盆也拿不出,而且都是捡剩货。(得意了)这笔生意,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了。师傅,我们卖‘一元货’,一块钱一份,一定生意好。”林先生绝路逢生,笑了,拍拍寿生的肩膀:“对,到底还是你脑筋灵。
那么,赶快布置一下”
伙计也高兴了,立刻说:“我去把东西搬出来,点一点。”回头来叫阿四:
“阿四,来帮我点。”
伙计和阿四走了之后,寿生又想出了一条办法:“师傅,趁早,这批逃难的人不是住在孔圣庙,就是挤在西栅外茧厂的空房子里。我们多写几张广告,晚上贴出去。”
明秀觉得她也有事情可以做了,兴奋地:“寿生哥,我帮你写。”跳着,把笔砚拿出来了。寿生也忙着从铺子里取来了一迭纸。明秀磨好墨,寿生拿起笔来就写。林大娘忘记了胃痛,也在帮着裁纸,打浆。
林先生跑到店堂里帮助点货。
──伙计和阿四把脸盆、毛巾、牙刷、牙粉之类配成一组一组。
──林先生也把肥皂、毛巾、玻璃杯之类配成一组。一边配,一边计算,
口中默念着:“五角、三角二、加四角八,再打八折”
──一张一张的招贴写起来了:“大廉价一元货”、“蚀本廉卖”、“便宜货只此一家”等等。
──林先生把快要熄下去的保险灯捻亮一点,点了点数目,忽然想起:“对了,陈老七去年批去的那批货,也有不少小百货。(寿生点头)好,去把这笔货收回来。”打算走了。
寿生有点踌躇:“新年里,怕不好吧!”
林老板把围脖套在颈上,责怪,又象讽刺似的:“你良心好,什么新年不新年,走,有帐收帐,没有钱就搬货。”对伙计做了一个手势,出去。
二一
晚间,陈老七的小杂货铺。
林老板不由分说地把一些小百货搬走。陈老七苦苦哀求,林老板面不改色。伙计把脸盆、毛巾之类装在带来的箩斗里。
二二
(溶入)寿生、明秀等仍在写广告。远处传来爆竹之声。
寿生叫:“阿四。”然后对明秀,“人家在请财神了,天快亮了,你去息息吧。”明秀摇摇头,可是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阿四跑进来,寿生对他说:“你先拿去贴,关帝庙门口,孔圣殿,还有茧厂一带。我就来。”
阿四兴冲冲地拿了一迭纸,和浆糊罐,跑出去了。
附近一阵鞭爆声。林先生擦擦眼睛,从排门缝里已经透进来黎明的光线。
二三
(溶入)关帝庙门口,清晨,难民三三五五,有的在买早点。很快地他们就看到了墙上的广告:
优待避难同胞,日用百货杀价贱卖。
另设“一元货。”存货无多,卖完为止。
人们纷纷谈论起来。
二四
内宅。林大娘把点着了的三枝香插在瓷观音前面,趴着磕了几个响头,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二五
早市,林家铺子前面果然挤满了逃难来的男女老少。尽管满脸风霜,但是这些人的衣服样式要比“小地方”的人时髦得多。
伙计阿四忙着把一组组的“一元货”卖出去。林先生也居然在脸上露出了笑容。
上海人究竟见过大场面,买东西很爽快,拿起货来看一眼,就现钱交易,从不拣来拣去,也不硬要减掉零头。
奇怪的是连洋伞、橡皮套鞋这一类东西也有人买了。
二六
裕昌祥。铺面上虽则陈列得整整齐齐,甚至柜台上还放着一个插了腊梅花和南天竹子的花瓶,可是生意冷淡。
裕昌祥老板从里面紧张地奔到柜台前面,对着林家铺子看。小伙计指指
点点。
林家铺子热闹的情况。
老板的表情是吃惊、怀疑,又加上一点油然而生的妒嫉,想了一想,轻轻地对管帐的招了一下手,回到帐台上去了,管帐的跟过去。
二人附耳窃窃私语,管帐的时而点头,时而作沉思状,接着,老板说:“就这么办。你(着重)自己去布置。”管帐的点点头,从帐桌上拿起一顶软毡帽,走出去了。(淡出)
二七
(淡入)晚上。林家内宅通店堂的蝴蝶门口,三十五六岁的张寡妇气急败坏地奔进来了。一见林老板,劈头就是:“利息我不要了,把本钱给我。”林老板觉得情形不对,勉强地镇定下来,赔着笑:“张家嫂嫂,新年新
岁,为什么”
张寡妇几乎要哭:“什么新年不新年,这一百五十块钱,我靠它活命,你,你不能”
林先生更加吃惊了:“这,这是什么意思?张家嫂嫂,坐下来谈谈”去扶她进去。
张寡妇把肩膀一摔:“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你,你不能坏良心!”林先生:“啊哟,我真是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张寡妇睁大了眼睛:“你要走,还了我的钱再走。”林先生:“谁走?谁要走?”
张寡妇:“大家都在说,你打算捞一票,脚底搽油”
林先生哑然:“啊──,这全是谣言,不要相信。张家嫂嫂,你放心,你的这笔钱,一定想办法还给你。你想想,我这爿店,算大不大,算小不小,今天生意不错,干么我要走。况且,我一家大小,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张寡妇被他说动了:“真的不走?”
“你看嘛,不要相信谣言!里面坐”
张寡妇决然地:“那么,几时还钱?”
林老板想了想:“上灯之后,好不好?”
张寡妇:“讲话算数,你不要骗我,我六亲无靠,就靠一笔本钱。”
林老板安慰她:“你放心,你看看满店堂里的货,还怕你这一点”送着张寡妇出去。
二八
内宅。林大娘已经摆好了晚饭,等林先生,似乎已经等得很久了。明秀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看,大概饿了,一只手抓了一块盘子里的腌肉,塞在嘴里。
林先生又气又急地回来,大娘还未开口,他很快地说:“叫寿生来。”大娘出去叫了。明秀眼睛看着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爸爸的脸色,还是
用撒娇的声音:“爸爸,生意好,给我做一件大绸旗袍。”
林先生根本不理,愁眉苦脸地在思索。明秀等不到回答,抬头一看,看见这种严重的神气,不禁伸了一下舌头。
寿生进来了,大娘跟在后面。
林先生没头没脑地问:“你,外面听到什么风声?”
寿生茫然:“没有呐。”
“看见了没有?方才张寡妇和朱三太都要来提存。(停一下)张寡妇说得很清楚,说外面有谣言,说我们卖一元货,是为了捞一票,钱到手就走。(意识到妻女在场,有点惶惑)张寡妇为什么会听到这种谣言?”
寿生懂得了:“有鬼。她们懂得什么,一定有人在挑拔。”“对了,有鬼,寿生,你看”林先生对寿生更加倚重了,他看了大
娘和女儿一眼,继续发牢骚,“新年新岁,碰到这种事情,倒霉!”寿生把嘴靠近他师傅的耳朵:“我看,一定是斜对面。”
林先生点头。寿生献计:“师傅,我看还是去找找余会长,大家讲清楚,各人做各人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朱三太和张寡妇也挺相信余会长,他讲一句话,她们就不吵了。”
林先生完全接受,点了点头,说:“我去,吃了饭就去找他。”明秀已经动筷子在吃饭了。(划过)
二九
余会长家里。余会长正和一家人在“掷状元红”,看见林先生来了,离开桌上,迎上一步,拱手作拜年状:“林老板,恭喜恭喜,真是新年大吉大利,你老兄第一炮打响,今天开市生意兴隆。”
林先生满腹心事,拱拱手,口里说“托福托福”,和他们一家老小虚与委蛇,把余会长拉过一边:“会长先生,又有一件事情拜托”
“好说好说,请坐。”
二人坐下密谈。
余太太和孩子们继续掷骰子。余太太一边掷,一边叫:“王妈,泡糖汤,客人来了。”
林先生附耳低言,他的话被骰子声和孩子们的笑声淹没了。
余会长听完了话,打着哈哈:“有这种可能,但是也不一定,老兄放心,我明天跟他们打个招呼。你放心。”
林先生放了心,笑着:“那太好了,多谢多谢。”站起来打算告辞了,这时王妈端上糖茶。余会长一把拉住:“忙什么,多谈谈,你来得正好。”
林先生勉强又坐下。余会长堆着笑,可是又象透露一个好消息似的:“有一件事,早想对你说了,只是没有机会。(停了一下,摸着自己的下巴)卜局长不知从哪里看到过你的令媛,极为中意。卜局长年将四十,还没有儿子,太太没有生养过,要是你令媛过去”
讲到这里,林先生已经吓慌了,想讲话,被余会长拦住了:“生下一男半女,就是现成的局长太太,哈哈,那时,就连我也沾光了。”
晴天霹雳把林先生吓昏了,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余会长,你,不要开玩笑!”
但是余会长还是一本正经:“我们是老朋友,什么话都可以讲明白。论到这种事情,照老派说法,好象面子上不好听,然而也不尽然,现在通行这一套,令媛过去也算是正的。──况且,卜局长既然有了这个心,不答应他,你在这里也难混。(停一下,使对方了解这句话的分量)答应了,将来倒有
指望,我替你打算过,才敢于和你说。”
“不,不,余会长,我们小户人家,高攀不起,小女又不懂规矩,这,实在不敢“
“哈哈,不是你要高攀,是人家要俯就,又有什么办法。──就这么吧,你回去和尊夫人商量商量,我这里且搁着,看见卜局长时,就说还没有机会提过,好吗?可是,你还是得早点给我回信。”
“嗯──”林先生站起来脸色象死人,腿也软了。
余会长送客,里面一阵骰子声和笑声。
三○
林家内宅,林先生的卧房。已经是深夜了,林大娘显然已经哭过一阵了,气愤地说,想压低声音,可是不知不觉地高亢起来:
“规规矩矩人家,呃,黄花闺女,做人家小老婆!(林先生做手势要她低声一点)我只有阿秀一个,好人家明媒正娶,我也舍不得!”
“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
“什么不过,不过,我不肯,看他们还能来抢。”
“抢倒不会,不过他们一定会出坏主意,这种人比强盗还狠。”──林
先生几乎也要流眼泪了。
“我拼了老命,也不给。”
林先生又叫她低声一点。
三一
明秀房间。明秀已经睡了,听到了她父母的话,挣起半个身子,睁大了眼睛,听。
三二
两老夫妻继续在谈话。大娘渐渐地压制不住自己了:
“谁叫你答应余会长的?你,阿秀不是你亲生的?”
“唉唉,低声一点。”
“我不管,让大家知道,到茶馆里去评理也不怕。”她站起来,摇摇摆
摆地想走。林先生一把拉住:“哪里去,哪里去?”
大娘歇斯底里地:“我去喊地方!”挣扎着。
明秀奔进来:“妈妈,妈妈!”
大娘将女儿一把抱住,一边哭,一边带喘地说:“阿囡,哪个敢动你一动,我同他拼命!死也死在一块,你不要急”
明秀也哭了,叫了一声“妈”,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林先生搓着手叹气,看看哭得凄惨,窄房浅屋的怕惊动大家,只能来解劝:“哎哎,别让人家听见,新年里,象什么!”
大娘虎虎地:“什么新年里,我不管,我拼老命也不给”林先生忍着一肚子气,竭力劝解。(淡出)
三三
(淡入)铺面,今天生意好得出奇。昨天来买“一元货”的绝大部分是上海逃来的难民,今天则大部分是本地人了。这两种人,只要一看他们的服装和样子就可以分清的,特别是闲汉陆和尚也夹在里面,而且嘴里还在嚷,“机会难得啊,要买赶快”,同时还挤眉弄眼地望着坐在帐柜上的林先生。
林先生一夜没睡好,眼圈有点红肿,显然不是高兴的样子。机伶的寿生感到“这样的好生意气色不正”了,可是还得手忙脚乱地对付着。他好容易抽出身来,走到林先生前面,低声而急促地:“师傅,看样子不对,一定有人捣鬼”
当然,林先生也早已看出苗头来了,站起来:“可是,又不能不卖啊!”这时,突然来了两个穿中山装戴呢帽的人,推开买主,直闯进来问道:
“谁是林老板?”
林老板慌忙站起来迎接,还没有开口,其中一个指着他鼻子问:“是你?”林老板点了点头,于是这两个人拉住他就走。寿生追出去想要拦阻,又想问清楚为什么,可是那两个人厉声吆喝:“你是什么人?党部里要他去问话。”
寿生呆住了。买东西的人,看热闹的人,都有点预感了。寿生为了稳定人心,对伙计和阿四说:“没有事,照样做生意。”
可是正当他回到柜台前面打算对付顾客的时候,林大娘跌跌撞撞地赶出来了。
“寿生,你师傅怎么了?什么人叫他去的?”
寿生为了怕在买主们面前揭穿,立刻回过身来,对大娘:“师母,没有事,我,我告诉你。”他将师母带拦带推地送回到蝴蝶门里面,这时候明秀也赶出来了。
“师母,你不要着急,(随口说)大概就是为了那几笔存款,朱三太的,和张寡妇的,他去理直理直,不要怕”
林大娘将信将疑:“朱三太那边,我去和她去说”
寿生拦住了他:“不,不,师母,党部和商会会理直的,你身体不好,里面去等着,我去”
“快,那么,你快去,叫师傅回来!”
寿生连连点头,轻轻地拉了明秀一把,明秀跟着他来到蝴蝶门外面。寿生回头望了望大娘已经回去了,停下来,严重地对她说:“可能和昨天晚上余会长讲的那件事情有关系,(明秀紧张起来)可是也不象,师傅还没有给他回话呀!你回去,陪着师母,外面的事情有我。”
明秀完全失掉了主张,寿生说的话,她只能点头。寿生向外跑。
三四
商会会长正在看报,寿生急急忙忙地奔进来。一看情形,余会长是早已知道来意了,悠然地:“唔,你来了,请坐!”眼睛还没有离开报纸。
“会长先生,究竟,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啊?”
余会长放下报纸,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寿生的神色,然后,故意地:“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嗯。(对寿生)真的假的?人家都说你师傅打算捞一笔,
逃走。”
寿生连连摇头。
“外面有这种说法。(停一下)不巧是你师傅年节之前好几笔帐都没有归清,朱三太,还有张寡妇,这两个孤苦人儿存在你们店里的款子没有保障。所以”
这是在寿生意料之内的,所以连忙分辩:“这些谣言靠不住,店里存底还”
会长拦住了他的话:“党部是为这些苦人谋利益的,所以先把林老板扣起来,要他把这些帐目,理清楚。”
“扣起来了?”
会长点头,寿生吓得脸都黄了。呆了一下:“先把人保出来,行么?人不出来,哪里去弄钱呢?”
“吓,小老弟,保出来,你空手去,让你保么?”“会长先生,总得求你想想法子,做好事,师傅和你老人家一向交情不
错,你”
商会会长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又把寿生端详了一下,然后把他一把拉到屋角里,悄悄地说:“你师傅的事,我难道会袖手旁观?只是这件事现在弄僵了。老实对你说,我求过卜局长,请他出面讲讲话,卜局长只要你师傅答允一件事,他是肯帮忙的。我才从商会回来,还到党部去看了你师傅,劝他答应。只要他一答应,事情不完了么?不料党部里的那个黑麻子不买帐,他硬不肯”
“难道他不给卜局长面子?”
“就是呀,黑麻子不肯,卜局长几乎下不了台,事情僵透了。”
寿生没有主意,只能说:“可是,我师傅又没有犯罪,怎么可以扣起来?”“小老弟,你还年纪轻,他们可不同你讲理。谁有势力,谁就有理。(停
一下)你回去对林大娘说,放心,还没有吃苦,不过想出来,总得花点钱”他讲时用两个指头一招,就匆匆走了。(划过)
三五
林家内宅,寿生在安慰林大娘:“师母,你放心,余会长看见过师傅,好端端的,没有吃苦头,不过钱总得花几个。卜局长答应了帮忙”
听到卜局长,林大娘谈虎色变:“什么卜局长,卜局长,他肯帮忙,他还不是为了阿秀。我不答应。(打了几个呃,摸着胸口)寿生啊,我就是阿秀放心不下,(自怨自艾)就是怨我自己没有主意,要是早一点把她配了你,也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寿生睁大了眼睛,几乎认为“师母”发疯了,但可又一点也不象装疯。
他偷偷看了一眼师妹,心里有点跳。明秀害羞了,背转身子,避开了。
大娘一把拉住寿生:“只要你待阿秀好,我就”
话未完,阿四从外面奔进来,嘴里叫:“寿生哥!有人找你。”寿生吓了一跳,以为又来抓人了,向阿四问:“什么人?”阿四说:“斜对面裕昌祥的管帐,吴先生。”“他?”寿生觉得意外。他弄不清楚为什么今天奇怪的事情这么多,急
忙忙地跑出去了。
三六
吴先生装出很关心的样子:“你们先生?”寿生不能不回答,可是又怕老实讲,支吾其辞。
吴先生满面笑容:“不要紧,小事情。(停了一下,然后)寿生哥,敝号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情,(从袖口里摸出一张纸来)就是,就是找你划一笔货。──”
讲完,把那张纸递到寿生前面。
一张横单,写着十几行,脸盆、毛巾、钢精锅子、牙刷正是林先生能卖的“一元货”的全部。
这一下,这次事情的全部内幕,寿生都明白了。他想:“啊,原来是这套把戏!”他立即把吃惊的表情收起来,装作不懂,说:“师傅不在,我不能作主。”
“你和师母说,还不是一样。”
寿生想了一下,有点拿不定主意。吴先生好象完全摸准了他的心理,接着说:“寿生,你们存底厚,大家都知道。这里,最多也不过一百五六十块钱的码子。”
一百五六十块,这句话打动了寿生的心,于是,他说:“那么,我去和师母谈谈看,不过很难说。师母女人家,专要做现钱交易。”
“现钱?这种时势。哈,寿生,你是说笑话吧。”
这一下寿生硬起来了:“师母是这个脾气,我也没有办法。最好,明天再说吧。刚才余会长说,师傅的事情,卜局长肯帮忙了,光景师傅今天晚上会回来的。”
寿生有意唬他一下,把账单子塞还给他。这一下,吴先生紧张了,慌忙把帐单又推回给寿生,一面满口答应:“好,好,现帐就现帐,今天晚上交货,好不好?”
“现在我就去和师母商量。”
三七
下午五点钟,内宅已经黑黝黝了。寿生站在林大娘前面。明秀把一盏点着了的保险灯端了出来。
寿生说:“现在看来,事情很清楚了,方才余会长说,要把人保出来,起码得花两百块。现在对面裕昌祥的管帐来挖货,数目是一百五六十,我看,他们都是串通了的。(他也有点激动起来)你看,党部和商会要钱,裕昌祥要货,卜局长要人”
林大娘只是哭,好容易挣出一句话来:“这,这是蒸笼里的馒头捡软的拿,就是你师傅做人太软弱了,大家欺负他”
寿生抓抓头,然后说:“师母,我看,这笔货,挖给他们吧,拿一百五六十块现洋,加上店里的五六十,先把人弄出来再讲。”
林大娘听说要付这么一大笔钱,又心痛,又着急,尽哭(无声的哭),没有话。
寿生看见不是路,只得退了出来,可是,走到蝴蝶门外面,明秀追上来
了,她脸色发白,声音发抖:“寿生哥,妈妈是气糊涂了,总是说,爸爸已经给他们弄死了。你,你赶快答应裕昌祥,赶快把爸爸救出来,你作主吧。”
明秀说到这里,脸一红,跑回去了。寿生望着她的后影,呆了一下,慢慢回过身来,下定决心。
三八
寿生回到店堂里,从帐台抽斗取了一包现洋,决断地对伙计说:“阿四,上排门,(把帐单交给伙计)请你把这笔货点一点,看看够不够,我到裕昌祥去给回信。”
伙计和阿四不知出了什么事,接过帐单,吃惊。
三九
(溶入)内宅,在两支蜡烛前面,林大娘跪在观音菩萨前面叩头。
明秀打了一个哈欠,看了一眼她妈妈床前桌子上的那只老式自鸣钟。
十一点四十分了。
林大娘拜完了菩萨站起来,明秀说:“妈,你去睡吧,我在这里等。”林大娘摇摇头,坐下了。远远的打更的声音。
过了一会,外面开门的声音,明秀很快地跑出去了。林大娘也反射地站了起来。
果然,寿生陪着林先生回来了,林大娘反而吓了一跳。明秀就很快地把忧愁驱散,很高兴了。林大娘对她丈夫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证明了他的确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便奔回到观音菩萨前面去拈香了。
林先生茫然地坐下来,明秀把一件棉袍子披在他身上,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寿生从身边掏出一个纸包来,放在桌子上:“这是多下来的一点钱,还有五六十。”
林先生叹了一口气,有声没气地说:“让我死在那边就是了,花了钱弄我出来,钱用完了,店里空了,还不是一条死路。”
林大娘回到她丈夫的身边,看到这种神气,又禁不住流泪了。林先生有点哽咽:“货给他们挖空了,债又逼得紧,这爿店怎么办?”
“师傅。”寿生叫他,然后用手指蘸着茶,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
(特写)一个“走”字。
林先生吃了一惊,接着,眼泪直淌。他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明秀,只是叹气。
寿生放低声音:“师傅,只有这一条路了。店里拼拼凑凑,还有一百来块,你带了去,过一两个月也够了。这里的事,我来料理。”
这句话却被大娘听见了,她很快地插进来说:“你们也去,你,阿秀,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拚老命。”
林先生做个手势,要她不要激动,可是她却突然的壮健起来,很快地奔回卧房去了。明秀叫了一声“妈”,跟了进去。
林先生茫然,用手轻轻地打着脑袋,打不定主意。
寿生又低声说:“师傅,你和师妹一起走。师妹在这里,师母不放心,那个姓卜的也会出主意。”
林先生还是打不定主意,寿生没办法,无目的地绕着桌子走。
这时候,林大娘一边发出哭泣的声音,一边走进来。林先生和寿生都给吓了一跳。大娘手里捧了一个小“拜盒”,看见林先生和寿生吃惊的样子,站住了,嘴里说:“你们也来,听我的主意。”
林先生和寿生跟了进去。
大娘打开那个小拜盒,拿出一个纸包来,指着:“这是我的私房,光景有两百多块,分一半给你们拿去。阿秀,(着重地)我做主配给寿生。明天一早,阿秀和她爸爸同走。呃,我不走。寿生陪我几天再说。知道我还有几天活,呃,(指明秀和寿生)你们就在我面前拜一拜,我也放了心。”
林先生一方面对他妻子的决定感到吃惊,一方面也觉得这是一个比较妥当的做法。他想讲话,可是林大娘很快地一手拉着明秀,一手拉着寿生,就要他们“拜一拜”。
两人顺着对林家夫妇拜了一拜,明秀满面飞红,低着头。寿生偷看了明秀一眼。
这时,林先生才打定了主意,说:“好吧,就这么吧。(停一下)可是,寿生,你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万事要小心。”
大娘这时候倒很有决断:“阿秀,去理东西!”(淡出)
四○
(淡入)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早晨,排门上贴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
“清理帐目,停止营业”。
一群人围着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早几天就有风声了。”
“老板前两天就逃走了。”
有一个女人叹了口气:“日子真难过啊。”
忽然,钱猢狲带了一个伙计,挤进来,抢先把一张招贴贴在“清理帐目,停止营业”这张纸的旁边:
恒源钱庄公告:
为维护债权人利益,任何
贴了之后,钱猢狲猛烈地拍门。
陆和尚带着朱三太,颤巍巍地赶来了。一看这样子,差不多要晕倒。
陈老七也赶来了。门外人越聚越多。
四一
帐台边,余会长,钱猢狲,其他两三个商会和党部的人,正在搜查帐簿,可是,一本也没有了。
商会会长问寿生:“帐簿在哪里?”
寿生呐呐地:“我,我不知道,或者师傅带走了。”
钱猢狲抢先说:“余会长,敝庄的帐款清清楚楚,有借据,有”
商会会长拦住他:“不要忙,不要忙,先点存货,门口贴上封条,什么人也不准动”
一个商会职员有经验地说:“弄清楚货色,生财,再折价,三一三十一,”
另一个债主望了望店里的已经半空了的货柜,叹息地:
“我看,能摊到三成四成,已经好了。”
钱猢狲要争辩。
四二
门口拥挤不堪,朱三太在哭泣,陈老七在打门,口里叫: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卜局长带了五六个警察,赶来了。警察很快地用木棍子赶人,可是赶散了这边,那边又拥上去了。
张寡妇抱着四五岁的孩子,披头散发,挤进来了。警察去阻止她,她拼命挤。
陈老七在发话:“要吃倒帐,吃,大家吃。为什么钱猢狲他们可以进去,我们不准?要公平,哪怕分到一个边皮,也要”
一个警察过来,狠命地将陈老七推开。
“你吵什么!你”
朱三太看见张寡妇,连连喊:“张家嫂,里面的东西,都给那些强盗分光了。”
朱三太和警察争执起来:“我是债主,为什么不可以吵?你,你”警察气馁了:“我,上头命令,叫维持秩序。”
张寡妇猛力把警察推开,挤到门口,擂鼓似的敲门。陈老七对警察:“你们不是天天大叫保护老百姓么?”
又有一个人喊:“要问清楚,昨天扣住了林老板,为什么又放了?”
四三
余会长、钱猢狲、卜局长,还有两三个“场面上人”围住了林大娘的床,在盘问。这些人有坐有立,有的还偷偷地看着房间里值钱的东西。
林大娘躺在床上,头上包着手巾,直喘气,一句话也没有。
寿生低声下气地:“余会长,师母的确不知道。帮帮忙,让她息息吧。”
卜局长虎虎地:“带了小姑娘跑,谁出的主意?说!”寿生:“我怎么知道。”
余会长偷偷地望了望卜局长,露出一丝狡猾的笑。
卜局长虎地站起来:“带了个女的,逃不了。抓到了,给你们好看。”用力地用拳头在桌子上一拍。
钱猢狲性急地:“局长,我看还是把帐摊一下吧。”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面面相觑。
四四
门口,警察在赶人。一个警察喊:“再挤,开枪了。”
朱三太挺身而出:“开,开,我不怕,你凭什么开枪?”一把抓住了他的枪。陆和尚在人丛中起哄。
闲人喊:“不准打人”
忽然,门一开,卜局长出来,满面怒容,指挥警察。会长等人跟在后面。警察用枪托打人,有人被打伤了,陆和尚逃走。闲人被赶散了,有的跌倒,有的哭了。
张寡妇被人一推,倒下,孩子离开了她的手,被人一挤,失散了。
张寡妇疯狂似的挣扎起来,喊:“阿毛,阿毛”
四五
一条溪水,不太宽,远山可以望见,一片江南鱼米之乡。
一只脚划船在溪边划过。太阳灿然。
船。
林老板两手抱头,在船舱里思。
明秀则被岸上的景物吸引住了,坐在船头上。她究竟还是孩子,不懂得“来日大难”的局面,所以她的眉宇之间,已经找不到苦痛和忧虑了。
船驶着。
远远的岸上,七八个国民党兵士走过。有人手里提着鸡。
船老大对明秀做眼色,嘴里发出嘘声。明秀会意了,连忙钻进舱里。
船过去了。
溪面上是一条涟漪的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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