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园_夏衍电影剧本

根据巴金同名小说改编

时间:一九四三年冬

地点:成都



(俯瞰)和平宁静的成都远景,蓝天上浮着一朵朵白云。

(溶入)成都街道,带着浓厚的战时气氛。坐着军官的吉普车疾驰而过。(溶入)典型的成都街道。(推)渐近一所大房子。灰砖的门墙,发亮的黑漆大门,门楣上有两个红色篆体的“憩园”二字。大门开着,白色的照

壁上也有四个土红色的篆体字:“长宜子孙”镶嵌在蓝色的圆框子里。(推)前面是正方形的铺石板的大天井,正面是大厅。大厅檐下的一角放着三部八成新的包车。

这座房子的主人之一──四十七、八岁的杨家二少爷陪着打算买这座房子的姚国栋(三十四、五岁)和他的后妻万昭华(二十七、八岁)等看过了大厅,正从里面出来。

姚国栋高身材、宽肩膀、浓眉、宽额,鹰鼻,脸大而长,似乎正在中年发胖,有钱人的子弟,念过大学,留过洋,当过教授,也做过几年官,现在是在家里靠祖遗的上千亩田地过安闲日子。

万昭华有一张不算怎么长的瓜子脸,两只黑黑的大眼睛,鼻子不低,肩膀瘦削,腰身细,身材修颀,她站在丈夫身边,她的头刚达他的眉峰,脸上常常带着笑意,是一个可以亲近的、相当漂亮的女人。

跟在国栋后面的是他前妻的儿子小虎,十三、四岁,一股调皮而又傲慢的神气。

杨二(对姚国栋):“这后边就是花园,去看看。”(示意远远地跟在后面的老管家李老汉,李手里拿着一串钥匙,面色忧郁,这时候赶上几步,去开门)



通向花园的走廊,杨二陪着姚国栋等进园,这个园子虽则不大,但颇有一点苏州园林的特色,树木、假山都很有风致,只是可以看出,很久没有修葺了,所以有一点荒凉衰败之感。

昭华被一阵浓香吸引住了,原来是一树老桂花正在盛开,小虎很快地跳过去折了一支。昭华要拦阻他,已经来不及了,看了姚国栋一眼,姚若无其事,摸出一盒烟来,敬了杨二一支,然后慢慢地说。

姚国栋:“房子不坏,地段也好,闹中取静,只是大了一点。我们一家只有三口人,”

杨二:“说实话,要不是兵荒马乱,我又在外省做事,实在舍不得卖。(苦笑)也许姚先生知道,这是当年家父亲自监工造的。”

姚国栋(望着昭华):“怎么样?你看” 昭华(温文地笑着):“只要你欢喜,我──”

杨二:“姚太太,我不讲假话,要是现在盖,出三倍、五倍价钱,也办不到咯。”

姚国栋(很大方地):“不讲这个,你讲的数目,我一分钱也不还价,只是”

杨二(望着他)

姚国栋:“您家,不是有三房吗,将来,契约上,得请你们三兄弟一起签字”

杨二(似有为难之色,迟疑了一下):“好,就这么办。(向姚)哪天办手续?”

姚国栋:“那,随你的便吧,明天也可以。”

小虎拾起一块石头,打树上的鸟,李老汉吃惊。

杨二(看见李老汉儿,想起了似的):“喔,姚先生,还有,这,李老汉,在我们家做了几十年了,屋里屋外,什么都熟悉,人很巴结、老实,你姚先生假如留下他吧,脚不方便,看看门,还是可以的。”

姚国栋(立刻答应了):“好呀,留下吧,一生不如一熟”

李老汉(恭恭敬敬地):“谢谢,老爷,太太。”(小虎瞪了他一眼)(淡出)



憩园大厅。秋日下午。

正厅,两排红木几椅中间,一张嵌大理石桌面的八仙桌上,放着文房四宝,用铜尺压着一张卖契。

杨氏一家齐集在这里,──杨二,四十七、八岁,在外码头做买卖的生意人;杨四,四十岁左右,穿西服,在本地一家大公司当副经理,面团团地已经开始发福了。和他们两个比起来,杨三(梦痴)就显得格外寒伧,瘦长的身材,穿着一件旧夹袍子,蓄得很长而又不加梳理的头发,但是,他有一副清秀的面容,憔悴之中依然有一点书卷气,这也和杨二、杨四的商人气质有着容易看得出的区别。杨三的妻子约三十五、六岁,倒颇有一点福态,身上也穿得比较整齐。杨三的女儿寒儿,十二岁,样子很象她父亲。

场面似乎已经僵持得很久了,杨二反着手走来走去,杨三坐着低头抽烟,杨四却一点也不紧张,口角带着笑,似乎在观察这场斗争。

姚国栋和万昭华坐在一旁,姚很潇洒,因为这一场斗争早在他意料之中,而昭华的心情却非常复杂,又害怕,又象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终于,杨二走到八仙桌前面,站定,下了决心,盯了杨三一眼,大声大气地──

杨二:“主意打定了没有?老三!”(指着卖契)

杨三(反射地抬起头来):“我不签。你们逼死我,我也不签字。”杨二(火了):“谁逼你”

杨三:“我没有脸出脱爹留下来的一个公馆,我是不肖子弟,我丢过爹的脸,我卖光了爹留给我的田,可是我决不愿意卖掉这个公馆。”

杨四(冷冷地):“卖与不卖,你,一个人能作主?”杨三:“我有一份,我就是不签字。”
三太(似劝似逼):“梦痴,你再看看,为了大家的方便”杨三(坚决地):“你别管。”

杨四走到杨三妻身边,示意要她走开一点,然后在她耳朵边讲了几句,杨三妻边听边看着杨三,下了决心,很快地望后面跑出。

杨三(凄惨的哑嗓子):“二哥,你,你想想,这个公馆是照爹亲笔出的图样盖的,他特别在遗嘱上说过,不准卖公馆”

杨二(冷笑):“嘿,说这些,你倒象个孝子!”杨三面有惭色,欲言又止。

这时候,杨三妻带了她的大儿子和生从后面快步上场,他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穿中山装,一脸机灵相,上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讲,对什么人也不招呼,直奔八仙桌前,拿起笔来,很快地签上了字。杨三始而吃惊,接着,绝望着两手抱头,似乎在哭了。

和生(故意大声地):“字是我签的,房子是我赞成卖的。我是三房长子,三房的事由我作主。我不怕哪个反对。”

杨二(看到这个情景,如释重负,连忙把卖契收起来):“对,你可以作主,应该作主。”(把契约交给了姚国栋)姚先生,你收下,手续办完了。”

姚国栋看了一下,收起了。

和生(大声,象有意说给姚国栋听似的):“我负责,三房的事,得经过我。”

杨二:“好好,(对杨四、杨三妻)大家抓紧一点,收拾,收拾,姚先生他们后天就要来收拾屋子。”

姚国栋示意昭华,告辞了,杨二陪着他们走。经过杨三面前的时候,昭华又看了他一眼,很快地低下了头。

杨四、杨三妻及其子都走了,剩下的只有杨三和他的女儿。

寒儿(低声):“爸爸”

杨三望着他唯一的亲人──女儿,端详了好一阵。大天井里爽朗的秋阳照着,越显得客厅里的阴暗。

杨三(慢慢地拉着他女儿的手,站起来,走出大厅,阳光使他不能抬头,忽然想起似的,低哑的声音):“去到花园里去看看,他们终于把它卖掉了。”



(溶入)杨三右手牵着他的女儿,在花园里走。女儿无心看花,只是偷偷地瞅着她父亲哭红的眼睛。

杨三(低沉的声音):“寒儿,多看看吧,再过几天,花园就不是我们的了。”

寒儿:“我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卖?”

杨三(低头看了她一眼):“咳,都是为了钱呀!”寒儿:“卖了之后,我们还能来吧?”

杨三(凄然摇头):“不能了,所以叫你多看看。(走到两棵山茶树下,拉了寒儿一把)看,两棵山茶花,现在还不开花,可是你来看(指着树干上刻着的字)这是我小时候刻的。”

字迹刻得很深,笔划已经歪斜了,三个拇指大的字:杨梦痴。杨三用手摸着,下面还有六个刻痕较浅的字:壬子正月初七。
杨三:“那时候我还小,十几岁,和你差不多。(一阵风,残桂纷纷落在寒儿的身上,头发上,杨三拾起地上的一些桂花,边走边说)等你长大之后,你会骂我、恨我的,我不学好,”

寒儿:“不,爸爸,我不”

杨三:“骂我是应该的,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妈妈和你哥哥。(穿过假山,回头走)再过几天,这些都是别人的了,(叹息)你爷爷说得对,不留德行,留财产给子孙,是保不住的。”(淡出)



憩园门口,姚家搬进来了。天井里堆满了家具、橱柜之类,李老汉儿和赵家的男佣人赵青云正在指挥着工人搬东西,女佣人周嫂从里面跑出来,指着一叠书箱、衣柜

周嫂:“这些搬到下花厅去(指衣柜)这,搬到太太房里。”(自己拿了一些轻巧的家具,望里面走)

内房,昭华已经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布置得差不多了,姚国栋西装服,白衬衫上套着一件毛背心,正在帮着他太太张罗,看见周嫂拿东西进来,看了一眼,吩咐

姚国栋:“这放到后面套房里去。(又交代)把虎少爷的床搬进来,(对昭华)让小虎睡在后面,照顾方便一点。”

昭华:“好。(笑着)可是,你不怕他闹吗?”

姚国栋:“不怕。(摸出手帕来揩了一下额上的汗)等你自己有了娃娃,再叫他搬到前面去。”

周嫂从套房出来,闻言而笑。

昭华(羞态):“别胡说”

姚国栋:“这,怎么是胡说啊,大家都在”忽然,小虎旋风似的跳了进来。

小虎(直着脖子对他父亲):“不要,我不住这一间”

昭华(笑着走过去,劝他):“小虎,我去给你收拾,收拾好了你再”小虎(一手把昭华挡开):“不要嘛,就是不要”

姚国栋:“小虎,妈妈欢喜你别”小虎(怒目而视):“什么妈妈,妈妈”昭华敛起笑容,眉间掠过一阵阴影。

赵青云进来,恭恭敬敬地。

赵青云:“老爷,赵家外婆老太太派人来接虎少爷,说,这里搬家,乱烘烘地,让他到外婆家去住几天”

姚国栋(依然从容不迫的态度):“好吧。”

昭华:“周嫂,你去把虎少爷的换替衣服,书包”小虎(昂头而出):“不要,外婆家有。”(出去了)

姚国栋(看出了昭华的心事,走上一步,靠近她,凝视着):“怎么,累了?”

昭华(振作一下,勉强地笑着):“不,您,帮我把这个(指桌上的一轴画)挂一下” 六

杨三太和她大儿子的新居,

深秋了,傍晚。

小院子里晒着衣服,忽然刮起风来,开始下雨了。

杨三太匆忙地收拾晒着的衣服。

杨三的儿子匆匆地回来,脱下已经湿了的秋大衣,杨三太指着一叠衣服。三太:“天变冷了,我想叫寒儿给他送去。和生,听说他住在土庙

里,这总不是办法,你,能去叫他回来吧。”

和生(一听就恼火):“我去请,哼,他不回来,再好也没有。”三太:“可是”

和生:“可是什么,我一丝一毫没有亏待他。卖房子的钱,三一三十一,分给了他,这里还给他留了一间舒舒服服的书房,他不回来,怪我?”

三太:“可是,(哭了)和生,他是你的爹呀!”

和生:“爹!做爹的应该有个做爹的样子,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儿子看待过?你,你吃他的苦还不够?”(站起来)

雨下大了。寒儿冒着雨拿了书包回来,女佣人跟着进来,给她揩干了身上的雨水。寒儿跑到妈妈身边,低声讲了几句。

三太(吃惊):“真的?在哪里”

寒儿:“快”(三太和寒儿奔出去)

和生又吃惊,又生气,点上了一支烟,走着。

寒儿搀着梦痴和三太进来。和生望了他一眼,背转身不理。三太拿起一件方才晒过的袍子,递给他。

梦痴更显得苍老憔悴了,灰布袍子完全湿了,头发很长,淌着水。寒儿帮着他换衣服。

和生(冷冷的):“我早说过,用不着请,钱花光了,还不会自己回来”三太:“和生,你”

梦痴:“我路过这儿,看见她(指着寒儿),跟了一段”

和生:“扯谎,你全是扯谎,你以为我不晓得,什么在城外庙里养病,还不是陪着两个下江妓女住在旅馆里。我以为你真的不要家了,真的不回来了,天有眼睛,你那个宝贝女人丢掉你跟人家跑了”

梦痴(要申说,又说不出话来,两手抱头)

三太:“和生,你不要再说了(对寒儿)叫罗嫂开饭吧。”寒儿出去。

和生:“妈,你让我说完,我有好多话闷在心里,不说完不痛快。(对三太)你太老实了,你就不怕他再象以前那样欺侮你?(对杨三)你倒很方便,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你阔过,耍过,嫖过,赌过,你花钱象倒水一样,你想起过老婆、儿子”

杨三(摇摇手):“别别说这些了,过去的事情”和生:“你不觉得丢脸,我可受不了”罗嫂端晚饭进来。杨三太给他盛了饭。

三太:“梦痴,你,吃饭吧。”(杨三正端起碗)

和生(大声):“我这里可不是旅馆”

杨三(放下碗,站起来):“那,我走就是了。”
和生(也站起来,把手上的香烟用力地往地上一丢):“那你马上就给我走!永远不要回来。”

寒儿:“爸爸”(又回头向哥哥)

杨三一声不响地走出堂屋,跑下天井,淋着雨望外走。

三太(跟出):“梦痴”

寒儿(也跟着,叫):“爸爸”

和生拦住他妈妈。

和生:“不要喊他,怕他不回来”

三太和寒儿挣开和生的拦阻,奔出去。

门外,杨三弯着背在街上走,离开他们已有两三丈路,寒儿快快追上了,脚一滑,倒在地上,一脸一身都是水。她爬起来又跑,但路又黑又滑,杨三终于在黑暗中消失了。



冬天,街道上。天色阴暗,开始飘雪了。街边小茶馆,杨三从里面出来,上次回家换上的那件袍子已经不穿在他身上了,他穿着一件薄布旧长衫,低着头,出神似的望街上走。

迎面来了一辆包车,叮的响声惊觉了他,可是已经来不及走避了,他被包车撞倒在路上,车夫停下来,扶他,坐在车上的原来是他的四弟杨老四,车夫认得他,失声地:“啊哟,三老爷”

杨四发现了他,似乎撞着了瘟神似的,对车夫怒喝一声:“走!”车夫没奈何拉着车走了,有两、三个过路人来看。

杨三站起来,出神地望着他弟弟的背影。

这时,我们可以在鹅毛般的雪片中看到杨三的形象,须发很长,瘦得不成样子,嘴唇在发抖。



憩园的客厅。天井里,赵青云指挥李老汉儿在扫除还未溶完的残雪。客厅中已经是岁末景象了,昭华穿着薄羊羔皮旗袍,上身照着一件浅蓝毛衫,正在张罗过年的陈设。供桌前面已经挂上了红色缎披,又高大又厚重的锡蜡台、香炉、供盘等等都已经放在大供桌上。昭华正在自己动手,一件件地摆好,周嫂在旁边帮忙。

赵青云在檐下用草纸仔细擦亮一对锡制蜡烛台。小虎突然从东花厅出来,蹑手蹑脚地从李老汉儿扫成一堆的残雪中抓了一把,走到赵青云后面,恶作剧地把雪撒在赵的脖子上。赵吃惊地跳起来,大声地:

赵青云:“你,干啥喔”

小虎得意了,又去抓一把雪,望赵青云脸上一掷。

赵青云(忍不住了,站起来,把膀子晃了两晃,回骂):“你再再动一动,老子不打你才怪”

小虎胆怯地后退了一步。这时二门外包车的铃声和车夫的吆喝声。小虎连忙把两手插在西装袋里,得意地──

小虎:“好,你打,老爷回来了,看你敢碰我一碰” 赵青云无奈地吐了口口沫,回身去工作。

姚国栋回来了。看见小虎

姚国栋:“小虎,进去,外面冷。(小虎走近他身边,姚把手里的一包东西一举)来,爸给你买了奶油蛋糕。”

父子二人进厅屋,小虎已经从他父亲手里把盒子抢过来,边走边拆。昭华(迎上一步,笑着,体贴地):“外面冷吧,房里给烧了炭火”

(帮他脱去大衣)

姚国栋(看了一下厅堂的布置):“唷,又在忙这个了。(一边搓搓手)买了房子,过第一个新年,摆几桌酒请请客吧。”

老听差老文陪了一个赵家的佣人,分提着许多礼物──衣料、食物、火腿等等进来。

老文:“老爷,赵家老太太,给您送节礼来了。”

昭华大方地招呼着赵家佣人。赵家佣人把礼品点交,从其中特别取出一包。

佣人:“这是老太太特别给虎少爷送来的,一套西装料,还有,这是他欢喜的甩炮。”

小虎一把抢了过来。

昭华:“给我们回去谢谢老太太,外婆太操心了。”

佣人(接着说):“老太太说,大年夜晚上,请姚老爷和小少爷去吃团年饭,”

姚国栋:“一定,一定。”

小虎(笑着对昭华):“请我,请爸爸,不请你──”姚国栋(微微震动):“小虎!”(看昭华)

昭华(一抹暗影掠过她的眉间,可是为了解脱这种窘迫情况,很快地又出现了笑容,拿起那块料子看了一下):“老文,叫范裁缝来,给小少爷做了去吃团年饭。”

老文:“是。”

小虎已经拆开甩炮,出其不意地把一个甩炮掷在赵家佣人的脚下,砰的一声,佣人跳了起来。

姚国栋一点也不制止,反而愉快地大笑。昭华看了国栋一眼。在她脸上暂时的出现了一种忧虑和为难纠结在一起的表情。



市上已经是新年景象了,卖儿童玩具的摊子,带着孩子去拜年的少妇,见面拱手连称“恭喜发财”的生意人等等,远远的爆竹声音(溶入)

赵家的花厅上,从陈设就可以看出是地主阶级而又颇为崇尚欧化的家庭,封建的祖先神像、供品、纸作的元宝串等等和墙壁上挂着的老式风景油画相映成趣,首先看到的是围绕着一张圆桌的,以赵家老太太为首的赌局,正在掷“状元红”,骰子在大碗里朗朗作响,这一桌上大部分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女人,(摇过)另一桌上,围着一圈人在打牌九,这儿就是穿西装的中年人、衔着长象牙烟嘴的漂亮太太们了,其中唯一的一个小孩就是小虎,他坐在一张特制的高凳子上,似乎很熟练地把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压在上门,又在上面加了几块“袁头”。庄家掷骰子,大家取牌。姚国栋没有入局,站 在小虎身后看牌。

此起彼落的哄笑声。

丫头端了年糕之类的点心上来。

一○

昭华的房间里,她的大哥带着七、八岁的女孩来拜年,似乎已经谈了好一阵了,昭华拿手帕包了一些糖果、广柑之类,塞给小孩。

昭华:“有空常来嘛,我这里(小孩谦逊)拿着,(笑)这么讲规矩,大哥,你叫她拿了。”

她大哥一看就可以知道是一个清贫的读书人,穿着一套旧式的西装,显得很不合身,面貌清秀,年纪看来要比昭华大得多。这时候随便地对女孩说:“拿了,拿了。”然后灭了手里的香烟,站起来。

昭华的哥哥:“给我向国栋兄讲一句,隔天再来看他。(想起了似的)对了,(从怀中摸出一个红纸包)这个,给小虎,应个景。”(寂寞地笑)

昭华:“大哥,你还这么”

昭华的哥哥(要走了,敛了笑容):“昭华,凡事看开点儿,别太计较。(停了一下,昭华点头)你是明白人,有机会的时候,还得劝劝老姚,对孩子太宠爱会惯坏的”(走了,昭华无言地送着他)

周嫂从后房出来,收拾果盘,看见果盘中的“利是”红包,很快地拿来塞在口袋里。这时,赵青云进来,看见周嫂,低声地──

赵青云:“听见了没有?舅老爷讲的话。(周嫂点头)咳,老爷什么都明白,就是这一点上太糊涂。”

周嫂(打算走了):“晚娘不好做呀,要是太太自己有了小少爷”赵青云:“这,你就不懂了,幸好没有,有了,她做后娘更难做了。”昭华的脚步声,二人先后走开。

昭华寂寞地掠了一下鬓发,坐下来,想起似的摸出她哥哥给小虎的“利是”包,打开来,一张十元的钞票。她迟疑了一下,从小手提包里取出几张十元的补上。

一一

街上,已经是暮色苍茫了,新年的人群还是很拥挤,人丛中,寒儿买了一个彩纸做的风车,跳跳蹦蹦地走着。快到家门口了,看见门口有一个黑影子,她问

寒儿:“哪个?”

声:“是我。”

寒儿:“你是哪个”

声(慢慢地走近她,小声说)“寒儿,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寒儿(高兴地):“爹,我找你,找了很久干吗你”

杨三(不直接回答她,摸摸她的头):“你好象,长高了,妈妈跟哥哥他们好吗?”

寒儿(点点头):“爹,回去吧,他们(去拉他的手,这使她吓了一跳,他的手象冰一样冷,而且在发抖)爹,你的手,好冷啊生病了?” 杨三:“没有。”

寒儿拉杨三的时候,发觉他穿着一件很薄的夹衣寒儿:“怎么,你穿得这么少?会冻坏的”

杨三:“我,不冷。”

寒儿(拉着他):“回去吧,爹。(停了一下)妈妈和大哥都到四叔家里去了”

杨三(摇头):“不,我不能进去。(停了一下)对你们,对大家都不好”

寒儿:“那么,你等等,我给你去拿点衣服”(不等他回答,跑进门去了)

杨三想了一想,留下来等她,街灯亮了,他退到街灯照不到的阴暗的墙角下。

笑语声从巷子里传来,一个中年男子手里抱了一个三、四岁的女孩,他

的妻子手里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边说边笑,男小孩手里拿了一个假面,

跳跳蹦蹦,从杨三的前面走过。

又恢复到静寂。杨三木然。

寒儿从里面出来,拿了一件棉袍子,一件毛衣,很快地给她父亲披上。然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塞在他手里──

寒儿:“这是,二伯母给我的拜年钱,你拿着”

杨三披上棉袍,把毛线衫拿在手里,接过红纸包,微微地点了点头杨三:“寒儿,你”

寒儿:“爹,你,(睁大了眼睛)你住在哪里?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说杨三(迟疑了一下):“大仙祠。你认识吧,离我们的老家不远,朝西拐

个弯就到了”

寒儿(吃了一惊):“大仙祠”

杨三点头,听见街上有人声,很快地走开。

一二

(溶入)残破不堪的一所庙宇,门口上面有“大仙祠”三个字。

(溶入)庙里。这个庙很小,从前大概热闹过,现在却冷落了,大仙的牌位光秃地立在神龛里,帷幔只剩了一只角,墙壁上还有一些“有求必应”的破匾。供桌缺了一只脚,还有香炉等等。

(推)神龛旁边有一道小门,通到后面,一个小天井,一堵短墙,阶上靠着神龛的木壁下,有一堆干草,上面铺着席子,一条旧被,枕边有脸盆、热水瓶等。

杨三坐在草席上,寒儿蹲在他前面。

寒儿:“爹,还是回去吧,看你,瘦得多厉害”

杨三(摇头):“不。(停了一下)这里,离老家近,我常常去门口看一看。(忽然眼睛一亮)正月半了,花园里的山茶花,快开了吧?”

寒儿(引起了孩子的兴趣):“我去看看,好不好?”杨三:“不,不要去,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
一三
(溶入)憩园门口,悄悄的。寒儿轻轻地走进来,望门房的地方探望。

李老汉儿伸出头来,吃了一惊。

李老汉:“大小姐,你──”

寒儿:“李老汉儿,你别响,我去看看──”(望里面走)

李老汉(追了两步):“喂,喂,大”

寒儿熟门熟路地望花园直奔,大天井里没有人,可是一进园子,就给赵青云看见了。

赵青云(瞅了一眼,认识了):“你,你来做什么?”寒儿:“看看,不能看呀,这是我们的家。”

赵青云(禁不住笑了):“还是你们的家?出去,出去,别瞎闹”寒儿:“我看看嘛。”(走向山茶花)

赵青云(追上):“快走,给老爷看到了”

寒儿:“什么老爷,房子是我们的,我们没有卖”

赵青云(又好笑,又好气):“你这娃儿,怎么不讲理。”(要去拦阻)寒儿站在山茶花下,白的那一株已经不见了,红的那一株却开满了鲜艳

的红花。

赵青云(拉住她的手,命令似的):“走!”

寒儿:“不走!”

这时,小虎闻声而至,看到这个情况,立刻猛扑过去,一把将寒儿的胸脯抓住,嘴里碱:“捉贼”

两个小孩扭打起来,赵青云过来拉劝小虎一拳打在寒儿的眼角上。赵青云望望里面,连忙喊:“太太,快来”

寒儿反扑,小虎也挨了两下

昭华(从假山背后出来,吃了一惊):“为什么,这是”

赵青云(好容易拉开了寒儿,指着她):“从前房主人的女孩子,杨家三房的”

昭华(一手拦住小虎,小虎用力的摔开。昭华看见寒儿眼角上流血了,摸出手帕来给她揩了,用同情的口吻):“你说嘛,你要(为了打发开小虎,对赵青云)快给虎少爷去洗洗脸。”

寒儿:“房子是我们的,为什么不能来?这山茶花是我爹爹种的。”昭华(照例浮着笑):“你欢喜花?”

寒儿(抬头看了一眼昭华,怒气被她和蔼的态度减弱了一些):“我爸爸喜欢。(指着刻在树干上的字)喏,这──是他自己刻的字。”

她又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昭华一下,敌意渐渐减少了。

昭华(点了点头,然后象对小妹妹似的,给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你爸爸叫梦痴?”

寒儿(没有回答她,很快地):“给我一朵茶花好不好?”

昭华:“好,我给你采。”(折了一枝有三朵大红花的山茶给她)寒儿(接过来,有点不懂似的望着她,然后,低声):“谢谢你。”昭华(僵了一下):“小妹妹,你几岁”

寒儿(自语似的低声):“十三岁。(看着花)我走了。”(马上转身跑了)昭华跟了几步,望着她。寒儿看见赵青云在批评李老汉,头也不回地走

了。 赵意识到昭华在看他,自语似的:“这个小娃儿,真是──”

一四

晚上。大仙庙,神龛前面,在一个打破了的玻璃瓶子里,插着寒儿要回的那枝山茶花,旁边一支小蜡烛。

梦痴站在山茶花前面。木然。

一五

阴历元宵前后。姚家下花厅。姚国栋陪着三个友人在喝酒。大概外面天气还冷,房间里烧着一个火盆。大花瓶里插着一株蜡梅,桌上供着盛开的水仙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姚国栋兴致很好,面泛红光。

客甲:“差不多了,我量浅。”

客乙:“老姚啊,你的福气真不小,做官不如意,可是娶了这么一位又贤慧又能干的太太”

客甲(补一句):“错了,要说又贤慧、又漂亮,又能干”

客乙:“对,可是,漂亮是不用说的,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典型的美人儿喏,(对正在上菜的周嫂)周嫂,请太太出来一起吃饭。”(周嫂称是)

姚国栋(喜悦使他的脸更加红润了):“这一点,我同意,说真话,我对她比对我头一个太太满意得多”(大声的笑了)

这时候,昭华出来了,周嫂打个灯笼跟在后面。客人们站了起来。

昭华:“请坐请坐。菜做得不好。”(她笑着说,她的笑容会使人感到愉快)

客甲:“好极了,真正的成都味,今天太麻烦你了。”昭华:“别客气,一些家常菜。”(坐在她丈夫身边)

姚国栋(得意地看着她):“再吃一点。”(用筷子给她拣菜)

昭华(摇摇头):“我刚吃过。酒够了没有?那么,添饭吧,恐怕菜也要冷了。”

姚国栋:“好,不喝了,老文,周嫂装饭”(正在周嫂给客人盛饭的时候,姚想起了似的──)

姚国栋(问昭华):“小虎还没有回来?”

昭华:“我打发赵青云去接他了。快来了吧。”姚国栋:“给他留点吃的东西,还有辣子酱。”昭华:“留了,他欢喜的,都留了。”

这时候,外面传来小虎的声音:“爹,爹。”小虎穿着西装,白衬衫,枣红领带。什么人也不招呼,大声地──

小虎:“爹,干吗这么早来接我。”

姚国栋(爱怜地抚摩着他梳得光光的头发)在外婆家玩得好吗?”

小虎:“很好,我跟表哥他们又下棋又玩扑克,不是赵青云来催,我不回来了,明天礼拜。外婆喊我明天要去”

姚国栋(笑着):“好,下回你去,我不打发车子来接你,让你玩个痛快喏,你回来连妈妈也不喊一声,妈妈还在挂念着你!”
小虎回头看了他后母一眼,低声而勉强地喊了一声,又把脸旋开了。昭华(温和地对他笑,应了一声,又柔声地说):“小虎,你还没有招呼

客人,叫叔叔伯伯”

小虎(应付地叫了一声,回头叫):“赵青云,把我的走马灯点起来”客丙(端详了小虎一下):“老姚,真象,你这个宝贝,可真是你的翻版。”姚国栋:“象吗?(笑着一手把儿子拉过来)小虎,过来,你妈妈给你

留得有辣子酱,要不要吃东西?”

小虎:“我现在很饱。晚上宵夜吧。(拉着他父亲的手,撒娇地)爹,今天跟表哥他们打扑克,输了一百五十块,你还我!”

姚国栋:“好,等一会儿给你三百块。”

小虎(对昭华):“听见没有,三百块,等一会儿给我。妈!”

昭华(笑着):“好,等你温完了功课,给你。”(她脸上依旧浮着笑,可是,不让人注意地看了一眼客人们的表情,她眼里似乎含着一种难以表达的哀愁)

这时候周嫂给客人们送来了热腾腾的毛巾,客乙看了看手表。

一六

(溶入)同一天晚上,姚国栋的卧室。姚已换上了睡衣,正在束“帕甲马”的带子,昭华把一叠钞票给了小虎──

昭华:“玩玩可以,可是最好不要真的赌钱,好吗?(小虎扭了一下头)

好,不早了,去睡吧。”(周嫂领了小虎下)

昭华(松弛下来,坐在小沙发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明天,赵家还要接他去──”

姚国栋:“那,就让他去吧。”(他答应得很随便)

昭华(依旧用柔和的声音):“我觉得小虎耍得太多了,也不大好。他近来很少温习功课,我担心今年又会”(把“留级”这两个字咽下去了)

姚国栋:“没有关系。(他摇摇头)上一回是学校不公平,不怪他。而且明天是礼拜,赵家来接,不给他去,老太太又会有意见。(想了想)其实是赵家人都欢喜他,”

昭华:“不过老是玩扑克,不读书,学阔少爷脾气,总是不好吧。”姚国栋:“不会不会,他还小。我小的时候,家里什么都不管我”

昭华(还是笑着)所以呀,就养成了你的任性,从来不听别人的话。”姚国栋(大概这是昭华对他讲的最有分量的话了,连忙笑着回答):“好好,听你的话,听你的意见”(显然,这句话是没有什么诚意的。接着

是伸了懒腰,不打算谈下去了。)

(淡出)

一七

已经是春酣了,成都街头竖着“春季大减价”的旗子,商店橱窗上写着的“外国运到,高贵衣料”等广告。

忽然警报声,安详地走着的人们立即紧张起来,警察把“警报”的红旗插在岗位上。
“跑警报”的人群,──拖儿带女,拿着衣箱、包袱的人流象潮水一般的涌过。

大仙庙里,还是静悄悄的,那支山茶花已经枯死了,但是还插在瓶里。

梦痴躺在席子上,翻了一个身。侧耳听隆隆的飞机声。

一八

从一张用大字标题“敌机滥炸川东”的报纸特写拉出,憩园的下花厅,已经是初夏了,姚国栋西装服,不系领带的短袖衬衫,正和两个客人在聊天。一个是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另一个商人模样,穿绸长衫。天井里的荷花缸中,红莲初绽。

穿中山装的把报纸放下,指着一条消息问国栋──

客丙:“国栋兄,你对时局怎么看?(停一下)香港、河内这条路一断,匹头、五金、汽车零件都会大涨特涨”

客丁(插上来):“听说,盟军要在川西造飞机场这儿会不会”姚国栋(摇摇头,悠然地):“这有什么办法,打仗嘛,打国仗”客丙:“当然,成都是安全的。(喝了口茶)不过,国栋兄,在这儿天天

跑警报,总不是个办法,我想合个伙,到昆明──滇缅路去跑一趟”客丁:“对咯,姚先生,你来参加,做我们的后台,好不好?”

姚国栋(爽朗地笑):“不,不,我这个人,你们知道,一不问政治,二不想发财,日子还过得下去”

客丁:“对,你跟我们不一样,家有娇妻爱子”外面包车铃声,小虎的骂人声,国栋回头望。

天井里,小虎在和老文吵架。

老文:“吵啥子,是太太要我来接的,输了钱,发啥子脾气呵”小虎:“下次再说,老子饶了你才怪。”

老文(反驳):“有本事就不要回家来”

小虎(扑过去):“入你先人板板”(从袋子里摸出一把小刀子来)

老文:“你敢,你──”(抓住了他握刀的手,小虎双脚乱跳)

昭华闻声出来,喝住了老文──

昭华:“老文,走开。(拉开了小虎,温柔地)小虎,别和他们闹,你是小东家”

小虎(怒目相视):“不用你管。”

国栋出来,依然是面带笑容──

姚国栋:“来,来,小虎,这儿有巧克力”

小虎摔开昭华的手,嘟起了嘴,走到国栋身边然后跟着进下花厅去了。

昭华望着他们父子的背影,又伤心,又没趣,懒懒地回去。

老文还是一肚子气,走到二门外,赵青云正坐在黑漆长凳上抽叶子烟,看见老文──

赵青云:“好。对他,就是要凶一点。”

老文(余怒未息):“不象话,读了六年书,认字不过一箩筐。只晓得摆阔,赌钱,还要发脾气,打人。”
赵青云:“这样好嘛,现成的榜样有的是,(用嘴指着站在旁边的李老汉儿)他们杨家的三老爷(李老汉儿痛苦地低头)当年也就是这个样子”

老文:“祖上留下的钱太多了,造孽”

一九

残夏。大仙祠附近的街道上,杂货店,小兰花便饭馆,锅魁店门口忽然起哄,人围拢来,“什么事?”有人在问。一个人回答:“偷锅魁的挨打。”一个粗壮的汉子抓住一个人的右膀,拿擀面棒在那人头上、背上乱打,那个人埋着头,用左膀保护自己,口里发出呻吟,却不说一句话。寒儿停步,看。

“你说,你住在哪里,叫啥名字,说真话就不打你。”打人的在喊。

被打的一句话也不说,衣服已经撕破了,从肩上落下一大片。

打人的威胁:“不开口,老子打死你!”被打的还是不讲,一棒打在脸上,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左手也是血。

寒儿看见了,原来挨打的就是她父亲梦痴。有人在喊:“打不得了,放了他吧。”

寒儿奔上去,推开打人的汉子的手,──

寒儿:“他又没有犯死罪,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人们惊奇地望着这个孩子,打人的汉子也放开手不作声了,梦痴依旧低着头,不见人,也不讲话。

寒儿(亲切地):“我们走吧。(从袋里掏出一块手巾,递给他)揩揩。(拉着他的左手)我们走吧。”

没有人干涉他们,两人慢慢地走了,人们让开一条路,等他们走开了之后,才低声谈论起来:“这个小娃儿──”,“小偷是她的”也有人讲:“他倒不是偷,多拿了两个锅魁”

二○

(溶入)大仙祠里。梦痴躺在席子上,脸上肿了几块,颜色红黑,鼻孔里塞着两个纸团,出神似的望着天花板。寒儿用破面盆端了一盆水,绞了一把手巾,给他揩脸。等她给他揩好脸之后,他忽然伸出他干瘦的手,将寒儿的手紧紧抓住,低哑的声音:──

梦痴:“我,对不住你,你对我太好了”(眼泪流下来了)寒儿:“爸爸,还是回去吧,我跟哥哥去说不要怕他”梦痴(连连摇头):“不,不”

寒儿:“那么我去叫妈妈来,送你到医院去”

梦痴:“不,寒儿,你不懂(停了一下)医院不管用,他们治不好我的病”

寒儿:“不,我们──不能看着你吃苦。”

梦痴(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这,算不了什么,自作自受,我觉得,太轻了我没有脸打扰你们”

寒儿:“我去叫妈妈”

梦痴(挣扎了一下,拦住她):“我现在好多了,天晚了,快回去吧,不 要叫家里人担心”

寒儿:“难道我们的家不是你的家,难道我”

梦痴(用尽力量,嘶哑地说):“你母亲他们是不会原谅我的,即使原谅了,也没有用,我把你们害得太苦了!(喘了一阵)你回去吧,我,死也不回去的”(他说完话,无声地哭起来,又用手表示要她回去)

寒儿站了一回,下了决心,走了。

二一

憩园门口,老文拉着包车,从街上回来,昭华下了车,回头对老文──昭华:“你去接老爷吧。”(老文应了声“是”,拉车走了。她正待敲门,一推,原来门开着,她关了门,走进去,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哭泣的声音,

这声音是从李老汉儿小屋里发出来的,她走近,房门也没有关,──)李老汉儿坐在床上,寒儿带哭地说,

寒儿:“爹伤得很厉害,你,你看咋个办呐?他又不肯回家”李老汉(惨然):“大少爷和太太他们,恐怕不会”

寒儿:“老李,你说,送他到医院去,要花多少钱?”李老汉(望着她,答不上来):“这个”

寒儿(很快地):“我回去拿点衣服,你去给我当”

昭华听了,一阵心酸,毫不迟疑地把门推开,跨进去。叫──

昭华:“我知道了,杨家大小姐,(亲切地拉住她的手)不要怕,我给你想办法。”

李老汉儿最初很怕,象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站起来,听见昭华的话,又放心,又感激

寒儿(她起初也吃了一惊):“姚太太”

昭华(一边用手帕给她揩泪,一边说):“明天给他送医院。你爹在哪里?钱,我可以──”

寒儿:“不,我们不能让你出钱”

昭华:“别的以后再说,病人要紧,他──”

寒儿:“在大仙庙,就在──”(用手指了一下方向)

昭华:“那,就这么办吧,明天九点钟以前你到这里来,一块儿送他进医院。你,明天要上学?”

寒儿(感激地):“那,那我上午缺两堂课不要紧。”昭华:“好,你回去吧,明天九点──”李老汉流着泪,用激动的眼光望着昭华。

二二

早晨的街道,火辣辣的太阳从东边斜射过来。

寒儿和昭华走得很快

大仙祠。昭华望了一下这破烂的庙,寒儿拉着她,走进去。

她们两个走到杨三睡的地方,怔住了,因为杨三已经不在了,不但人不在,连被褥、脸盆、热水瓶也没有了。干草凌乱地堆在地上,仔细一看,寒儿首先发现了一张用一块破砖压着的纸条──
寒儿很快地捡起来,昭华茫然若失,简直不知所措。──在她的一生中,这大概是第一次最果敢的行动,也许是第一次冒险了。可是,结果却使她太意外了。

正当她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寒儿已经看完了那张纸条了,她把纸条递给昭华,用带哭的声音说:

“他走了,这是他留的字”

昭华看这张条子,上面的铅笔字写得很清秀:

忘记我,把我看作已死的人吧。你们永远找不到我。让我安静地吃自己种下的苦果。再没有话可说了。

寒儿

父字

寒儿:“怎么办呢?到哪儿去找他呢?(用两只手抓住昭华的左边膀子,激动的摇着)姚太太,你看,怎么办呢?”

昭华(用力地咬着嘴唇,压住内心的激动,尽力用平静的调子说):“我看,再也找他不到了,你,听他的话,把他忘记吧。”

寒儿:“不,不能让他一个人”(她又抽噎起来)

昭华看了一下零乱的干草,正在想一些安慰她的话──

寒儿(忽然):“姚太太,他,他不会出什么事么?你说,我怕”昭华(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眼光,还是用温和的调子):“不要紧,不会出

什么事的,你看,他把被子,脸盆都拿走了。”这句话,似乎使她安了心,慢慢地点了点头。

昭华(拉着她的手):“再去问问李老汉儿,说不定他会知道一些”(拉着她往外走,可是寒儿还是回头望着那堆干草)

走到神龛前面,寒儿忽然想起似的对供桌看了一眼;那个玻璃瓶子还在,枯干了的山茶花也已经不见了。

昭华(到庙门口):“你别难过,大家再找找看,说不定会碰到”寒儿(跟着她,好象没有听到她的话,梦痴留下的那张纸条,还在她手

里,忽然自语似的):“可是,妈妈他们,还不知道”

昭华(也象自语):“也许,不知道还好些。(门口,要分道了,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小妹妹,当我大姊姊,常到我这儿来!”

寒儿点点头。

二三

(溶入)悲怆的音乐,渐渐转到急躁的调子。寒儿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注意着路上的人,东张西望,给一个行人撞了一下。街上有“招募民工”的招贴。

(溶入)寒儿放学回来,依旧东张西望。

(溶入)姚国栋和昭华从电影院出来,警察抓住了一个人,有人围观,昭华站定一看,被抓的是一个青年。

(溶入)乱哄哄的街道,忽然人们象逃警报似的散开了,迎面而来的是押壮丁的队伍,十七、八个人用草绳缚着,象一串蟹,后面一个兵又抓来一个,用绳子望脖子上一套,这个人想逃,挨了一枪托,这个人穿着一件破长衫,腋下还夹着一张草席子。
二四

憩园下花厅。一个穿西装的医生给昭华诊好了脉,在开药方,国栋眉开眼笑,盯着昭华看,昭华含羞地瞅了他一眼,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医生把药方交给国栋──

医生:“其实,不吃药也可以。只是,这一两个月之内,不要太劳累,不要吃刺激性的东西,最好常常去散散步。(一边把听筒之类收拾起来,放进小药箱里面,站起来告辞了)过些日子,就是秋天了,到郊外去走走嘿嘿”(昭华点头)

国栋送医生出去。

周嫂进来收拾茶怀,她满脸带笑。

周嫂:“太太,恭喜你了,听医生说了,我们做下人的真高兴呵,太太有了位少爷,小虎就不能再称王道霸了。”

昭华:“不要说这些──”(可是,对她的好心还是怀着好感的)

国栋兴冲冲地跑回来了。

姚国栋:“好,以后,你就不能再说我只有小虎这一个儿子了,你──”昭华:“呸,(轻轻地啐了他一口)大声讲,我看你,还要去‘鸣锣通知’

呢”

姚国栋:“对,对,我得去通知你的大哥,让他高兴,(踱了几步,显然有点兴奋)唔,天气不错,明天去武侯祠耍耍,好不好?──这几天倒没有警报。”

昭华(低声):“随你。”

二五

初秋天气,一碧无云。两辆车子在到武侯祠去的路上走着。前面是姚国栋的包车,昭华在后,坐的一辆外面叫的车子。老文跑得快,后面的车子落后了一大段。在快出城的时候,两辆车子离开两三丈路了。昭华的车子刚跑到十字路口,就被一群穿粗布短衫的苦力拦住了路。他们两个人一组抬着大石块,继续经过,人数共有二十多个,还有四、五个穿军衣,背枪拿鞭子的人押着。这些苦力全剃光了头,只在顶上留了一小撮头发,衣服破烂肮脏,脚上连草鞋也没有。这群人有老有小,但同样的瘦得不成人样,驼着背,额上冒着汗,忽然昭华睁大了眼睛,差一点要叫出来,她在苦力群中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抬着扁担的前一头,现在站住了,稍稍抬起头来看了昭华一眼,很快地又避开了,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话,──这就是杨梦痴。正当他停了一步的一瞬间,一个声音叱骂了。

士兵:“走,想做啥子!”

接着,一皮鞭打在他脸上,他哎呀一声,脸上立刻出现了一条斜斜的红印,他的嘴、脸在抽搐,低下头,一步一步地走了。

昭华(不自禁地叫了出来):“杨──先生,杨”

没有人注意她,只是拉她的车夫轻轻地回头来望了一下。人走完了,车夫拚命地赶前面的车子。昭华回头望着这一群人,痛苦的表情。 二六

昭华的车子到武侯祠,国栋已经下了车在等待了,迎上一步──姚国栋:“车夫跑不快?”

昭华(脱口而出):“我碰见了一个人。(望着他)一个熟人。”姚国栋:“谁呀?”

昭华:“这个人你也认识。(镇定一下自己)回去跟你讲吧。”

二人进了武侯祠。转进了一条幽静的长廊,它一面临荷花池,一面靠壁,游人不多,梦痴的事一直压在昭华心上,走了一段,望着池子里的荷花,她走得更慢了。

姚国栋(一直兴致很好。正想和昭华讲话,发觉她痴痴地望着池子,便说)“这儿喝杯茶吧,(不等昭华回答,就叫了)幺厮!泡两杯茶,瓜片!(拉开一把椅子,让昭华坐)累了?”

昭华(还是装着笑):“没有。”(幺厮泡了两杯茶,还放上两碟瓜子之类)卖报的小孩子来推销报纸:“《扫荡报》、《华西日报》、《新华日

报》”国栋摇摇手。

昭华(竭力想不让国栋看出她的心事,自语似的):“荷花开得真好。”姚国栋:“嗳,(拉了一下昭华的手)要不要到大殿上去求张签?问

问”

昭华:“我才不去!”(不好意思地推托)

姚国栋:“难得嘛,去,去,逢场作戏嘛”

昭华(笑着):“你啊,连对菩萨也逢场作戏你去吧,我在这儿守桌子”

姚国栋站起来了,昭华心不在焉地抓了一把瓜子;可是不吃,又放下了。

游人来往,隔着两张桌子,两个学生模样的,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看报。

昭华忽然注意到对面的走廊,立刻紧张起来,她首先看到的是寒儿,其次是她哥哥,后来才看见她的母亲和一位年轻的小姐。那个小姐正在和杨三太太讲话,她们两个都把脸向着池子,忽然杨三太太笑了,那个小姐也笑了。寒儿和她哥哥也停了步,掉转身子和那个小姐讲话,他们也笑了。

昭华听到他们愉快的笑声。她一怔,很自然地想到了方才看到的梦痴情景。

寒儿的哥哥陪着母亲和那位小姐从小门到外面去了,寒儿好象也看到了昭华,一转身,很快地跑了过来。

寒儿(高高兴兴地):“姚太太,你也在这儿”

昭华(排除了心上的阴影,赔着笑):“你们一家(停了一下)都来了!”寒儿:“还有一个是我的表姊!”

这时候,国栋又匆忙又高兴地跑回来了,大声地──

姚国栋:“好得很,上上签”(看见她身边的寒儿,可是他记不起来是谁了)

昭华(拉着寒儿的手):“这位是杨家的大小姐”

姚国栋(不置可否地):“哦哦,来玩玩?”(坐下来)寒儿(对姚鞠了一躬,然后对昭华):“过会儿,我再来。”(走了)

姚国栋(把签经摊开,指着其中的一句):“你看,”
昭华(看了一眼,羞恼地把签经团掉了):“你这个人”姚国栋(笑了笑):“这娃儿是”

昭华:“杨家三房的”

姚国栋:“哦,难怪有点象杨老三”

杨家的四个人又回转来了。

昭华(望着他们,自语似的,又象讲给国栋听):“两兄妹一个模样,真象。你看她哥哥,长得很端正,可是,怎么会对他父亲那样厉害。”

姚国栋:“人不可以貌相啊,况且,他们的那位父亲也真是”昭华(忍不住了):“你,知道杨老三的下落吗?”

姚国栋(摇头):“想象得到的,还不是照旧,吃喝嫖赌”

昭华:“不,”

姚国栋:“怎么?”

正要讲下去的时候,寒儿又悄悄地跑过来了,拉了一下昭华的手,似乎只让她一个人知道似的,避开姚国栋。

寒儿:“姚太太,告诉你一件喜事,我那位表姊,其实就是我未来的嫂嫂,上个月才订婚的(停了一下)可是,我爹,一直没有消息”

她最初在脸上露出的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了,不等昭华回话就转身跑开了。

昭华:“哦!”(忍不住要讲了,又竭力压制住,低下了头)

姚国栋:“她方才说,杨老三怎么了?”

昭华(敛了笑容):“不,他儿子订婚了,他自己的事嘛,晚上告诉你。”

姚国栋(有点意外,用探索的眼光望着她):“晚上?”

二七

昭华的睡房,灯下。

姚国栋躺在沙发上,在听昭华讲日间所遇到的故事,昭华带着忧戚的表情,正在讲

昭华:“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脚步停了一下,旁边那个兵,就在他脸上打了一皮鞭我看得很清楚,准是他,一点也不错,可是,和从前完全变了。啊哟,可怕得很”

姚国栋:“你没有叫他?”

昭华:“叫了,闹哄哄的,谁也听不见,就给兵押起走了我看,准是抓壮丁给抓”

姚国栋:“那也不一定,剃光头留一撮头发的,都是犯人,说不定他犯了什么案”

昭华:“方才那个小姑娘和我讲话的时候,我差一点讲出口了咳,好好的一家人,落得个这般地步”

姚国栋:“假如他是犯了法,罚做苦工,那倒有办法,民政厅和警察局我都有熟人,去讲讲,保他出来就是了”

昭华:“那,顶好了,诵诗,你就做桩好事,那个小姑娘太可怜了(外面有人讲话声音,她听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我看,放了出来,恐怕也──(停了一下)那样子一定病得很厉害”
姚国栋(还是很有把握的样子):“那不怕,好人做到底,保他出来,把他的病治好,──可能,他还有嗜好,索性逼他戒了,只要他肯改,我可以给他弄个小事情做”

昭华:“那就太好了,那时候,我去劝劝杨三太太,”

这时候,外面老文和周嫂讲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了,周嫂推门进来,站着不讲话。昭华迎上一步,周嫂低声和她讲了几句,昭华迟疑了一下对她说了一句:“那,明天再说吧。”她慢慢地坐到原来的坐位上,不讲话。

姚国栋(望了她一眼):“出什么事?”

昭华:“又是──(停了一下)老文去接小虎,给赵家骂回来了,老文气得要命,说不干了。”

姚国栋不语。

昭华(觉得这是劝说的机会了):“诵诗!(把头偏了一点,避开他的眼光)我,本来不想说,你欢喜小虎,这我知道,可是这两年,他变得多了,再让赵家把他纵容下去,我看以后就难管了。我是后娘,赵家又不高兴我,我不好多管,”

姚国栋:“你的意思我懂。不过小虎年纪还小,脾气容易改”

昭华:“说实话,也不算小了;别的都可不说,赵家只教他看戏,赌钱这”

姚国栋:“好。等我办了杨老三这件事,自己去接他回来。不过小虎外婆的脾气你也晓得,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只有跟她讲好话”

昭华:“你什么事情都说有把握,没有问题,就是对小虎,对赵老太太”

姚国栋(笑了):“好好,不抬杠了,你看嘛,我保险,我自己去接他回来。”(说着,打了一个呵欠)

昭华(催问一句):“杨老三那件事”

姚国栋:“记得,一定查得到。”

二八

外面下着夏天的骤雨。

在一间机关办公室内。偶有公务员模样的人出出入入。

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在查一本本的名册,国栋站在旁边,偶然也看看翻着的名册。从玻璃窗外可以看到雨很大,还有雷声。穿制服的口中低声地念着:“姓杨,叫梦,痴”,翻完了一本,摇摇头,回头对姚,“没有啊,这个名字。”

姚国栋随手拿起这本名册看了一下,上面写着的栏目是“劫匪”,他笑了,依然以他特有的有信心的口吻说。

姚国栋:“这个人我知道,他一不会搞政治,二不会做强盗,还有别的什么”

穿制服的又拿起另一本名册,嘴里低声说:“这一本查过了”再查,还是念着,“姓杨,叫梦痴”

姚国栋瞟了一眼,那栏目是“惯窃”。──穿制服的突然停止了,嘴里:“这个,不姓杨,可是,梦,痴”指着给国栋看,一边说,“音同,字不同。”国栋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的是“孟迟”“惯窃”。
姚国栋(念着):“五尺三寸,脸瘦长,特征:鼻向左偏。(大声地)对了,准是他,请你办个手续,我保他出去。”

穿制服的(睁大了眼睛,用手一指这个名字上的一个朱笔记号×):“保他?他,死了!”

姚国栋(一惊):“死了?怎么死的?”

穿制服的(拿起电话):“喂,我张科长,查一查,窃字七百六十八号的死因,对,叫孟迟的,(等着,对姚)名册上画了红杠子,就是喂,喂,唔,病死的。对,拒绝出工,挨了打,唔,诊断是急性霍乱。”(挂上电话)

姚国栋:“死了,拒绝出工”(在他永远愉快的脸上也显出了意外和感伤的神色,木然,慢慢地拿起帽子)

雨还在下,远雷之声。

二九

憩园的下花厅门口,才下过雨,赵青云在收拾花草,小虎伸着手向昭华要钱。

小虎:“给,给嘛”

昭华:“你爹说了,赌钱不可以。”

小虎:“谁说赌钱,外婆他们一家,都到青城山去了”昭华:“那,要钱什么用?”

小虎(哚起了嘴):“要开学了,买书,买自来水笔,买别的东西”赵青云听见了,向昭华做眼色。

昭华(摸口袋):“小孩子,可不能讲假话呵”小虎:“真的──”

昭华(给了一点钱):“记住爹的话,不要赌钱了”小虎(接了钱,回头就走):“就是。”

昭华望着他的后影,黯然,赵青云摇摇头,向昭华──

赵青云:“太太,不要信他,全是扯谎。你们都是厚道人他的把戏,我们都知道”

包车的铃声,青云跑去。昭华低头沉思。

姚国栋进来,脸色很不好,昭华迎上一步。

姚国栋(一边往里走,一边简单地说):“杨老三的下落,找到了。”(昭华有点紧张,跟着进去)

昭华(跟着他,边走边问):“在哪里,可以保出来吗?”姚国栋(停了一下):“他,已经出来了。”昭华:“保出来了?还是现在在哪里?”

姚国栋:“到里面去讲吧。”(他皱了皱眉,快步走进他们的卧房,用力地把帽子在桌上一丢,象泄了气似的坐在沙发上)

昭华牢牢地望着他紧闭着的嘴唇,等他。

姚国栋:“他死了。”(说了这一句,又闭口了)

昭华(一怔):“真的?我不信。”

姚国栋:“一点也不错,我问得很清楚,他用了个化名,姓孟名叫迟,相貌特征和他完全一样。(昭华痛苦地望着他)我打听了他的罪名,是惯窃, 关了不久,染霍乱死了”

昭华:“那,他的(她住口了,好象打了个寒噤,低着头,慢慢地坐下来,叹息似的)唉,真想不到,这是这间公馆的旧主人的下场(微微地抬起眼来)在我们那棵山茶花上,还刻得有他的名字”(姚似乎有点烦躁,站起来,打开窗子,倒了一杯水)

三○

炎热的下午,在路边,一家公馆门口,对面有一棵大黄桷树,树荫下,围着一张石凳,小虎正和五、六个街头上的孩子在赌牌九,显然他在做庄,很熟练地掷骰子

树上的蝉声不断。

一个女孩子穿得整整齐齐,快步走过,对这群小赌徒瞟了一眼。──她是寒儿。走到憩园门口,进去。

三一

姚国栋他们的卧室。姚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昭华呆坐着,门外周嫂声:

“太太,杨家的”

昭华:“谁?”(站起来)

寒儿(进来):“姚太太,”(看见国栋,有礼地鞠了一个躬)

昭华(站起来招呼她,一时想不出话来说):“你,好久没有来了。近来好吗?”

寒儿:“我来过,就在前天,没有碰到你。”

姚国栋好象要和她讲话似的站起来,走近她。昭华很快地示意要他不讲。

姚望着她。

寒儿(兴冲冲地):“姚太太,我来告诉你,我哥哥后天要结婚了。”

昭华(竭力压住自己的感情,怕说出这时候不该讲的话,露出不该流露的感情):“你,高兴吗?”

寒儿:“嗯,我高兴。妈妈可高兴呢,她说,是亲上加亲(低声附耳)后天,你能来吗?”

昭华(忍住痛苦,站起来拉着寒儿的手):“嗯。可以。今天天气很好,去花园里看看”(走出房间)

国栋目送着她们。

三二

黄桷树下。小虎和孩子们争吵起来。

小虎:“这不算,重来过。”

孩一:“怎么能不算,给钱,我赢了。”

小虎:“不算嘛,你──”

孩二:“输了就赖,赖皮精”

小虎:“谁赖,你说。”(扭住他)
孩子们起哄,有的笑,有的骂,小虎大怒,扭打起来,孩子们人多,看看小虎要输了,他往后一退,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小刀,威胁,小孩们逃了,他举着刀边骂边追:“龟儿子,有种的过来,老子”等等。追到一条小河边,河里还有几个小孩在浮水,看见这场战斗,跟着起哄,被追的有两个跑到河边,用水往小虎身上泼,喊:“下来,你下来”望河里一跳。

小虎从来不肯让人,脱了鞋子,追下水去,水中,混战了一下,其中一个水性很好,很快地浮到对岸去了,站在浅滩上,指着小虎叫。

“有种的,浮过来。”

小虎骂了一句,不管一切地浮过去。

水打着漩涡,小虎挣扎着。

三三

昭华(送寒儿出来):“好,我一定来。”

寒儿:“后天,一定很热闹,只是,少了一个爹,要是他在,我们一家人,就齐了。(忽然停了步)姚太太,你猜,我爹”

昭华(愣了一下,毅然回答):“他,好象不在省城里了”寒儿:“我也是这样想我问李老汉儿,也说没有看到他”

她们两个走到二门口了,姚国栋手里端了一杯茶,站在天井里,目送着她们。

忽然,赵青云奔进来,满头大汗,声音有点发抖──

赵青云:“老爷,街坊的,保甲长来报告,虎少爷在河里游水,给大水冲走了!”

姚国栋(正在喝茶,一声惊叫,把手里的杯子一丢):“什么?”

赵青云:“和虎少爷一起浮水的孩子们说,今天水涨,虎少爷不当心,出了事水很急,人不知冲到哪儿去了。”

姚急得满脸通红,额上冒汗,伸起手机械地搔着头发,停了一下。

姚国栋(嘶哑的声音):“我立刻去”

昭华听见了什么,急忙地奔进来,李老汉儿跟在后面。

昭华:“小虎,什么事?赵青云。”

赵青云看看国栋的脸,不敢说。

姚国栋(对昭华):“别着急,我去看看。(匆匆地出去了,老文跟着走,忽然回头来)叫周嫂照顾太太”(下)

昭华茫然,禁不住哭出声来,低着头望内室急走,周嫂赶上来扶着她。

剩下赵青云和李老汉儿,沉默了一下。

赵青云(对李老汉儿):“这叫天老爷有眼睛,做得公道。”李老汉儿望着他,想说,又说不出话来。

赵青云:“赵家天天想害我们太太,结果倒害了自己的外孙。(牢骚)有钱有势,不把人当人看,这才是眼前报!老李,比你家三老爷还报得快!”

李老汉儿一阵难受,低下头,一拐一拐地出去了。

三四
太阳西下了。在那条小河下流,岸边,保甲长陪了姚国栋走着,老文和
两三个当地的老百姓跟在后面,隔不了半天,姚国栋完全变了样,面形憔悴,整个人象出了气的皮球似的再没有平常那股劲道了。

有一座小木桥,岸旁一株杨柳,低垂的柳枝几乎挨到水面上。水流得很急。

保甲长:“一下雨,这条河就涨水,水流得这么急”人声:“再下去,水流得更快”人声:“找不到咯”

姚国栋站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言不发地回头就走。老文跟着,人们窃窃私语。

三五

晚间,下花厅,姚国栋无目的地踱着,昭华坐在沙发上,掩面啜泣。国栋又拿起桌上的一瓶白兰地,倒了一杯,

昭华:“诵诗,你──”

姚国栋(一饮而尽,对她摆摆手):“我,心里不好过。(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我知道,我自己应该负责。”

老文胆怯地进来,迟疑了一下──

老文:“老爷,赵老太太派人来,打听大少爷的消息──”

姚国栋(有几分酒意了,爆发似的):“没有!连尸首也找不到。跟他们说,完了,不用来打听了”

昭华站起来,想讲话,姚摆摆手叫老文下去。老文下。

姚国栋继续踱着,看见昭华悲痛的样子,站定,对昭华──

姚国栋:“好。后天,陪你到杨家去吃喜酒。”(然后,又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拿起酒瓶来)

昭华(拦住他):“诵诗,你”(突然,感慨万端,不禁哽咽地哭出声来。)

后记

这个本子改编于六十年代初,一直没有发表过,这中间有一段经过。五十年代中叶,香港几家进步电影公司闹剧本荒,国内剧作家又怕“海

外关系”而不愿意给他们写剧本,于是廖承志同志就逼着我“带头”给夏梦写一个适合于她扮演的剧本,──我当时是“侨委”委员,但是工作太忙,拖着没有交卷,大约过了一年,夏梦一再催促,才于六一年冬或六二年春改编了这个剧本。夏梦很喜欢巴金的作品,我也认为让她演万韶华这个脚色是适合的。

改编前征求过巴金同志的意见,我也力求忠实于原著,但动笔时为了适应香港这个特定环境,我也作了一些技术性的修改,如把原著的男小孩寒儿改为女孩子等等,小说中以第一人称出场的黎先生,也删掉了,我这样做,主要是为了要在八九千呎和篇幅内尽可能地刻画出万韶华、姚国栋、杨老三、寒儿这几个主要人物在四十年代这个特定时期的形象、性格,尽可能地再现这几个富有中国特色的普通常见的人物的欢乐和苦痛。

这个本子由朱石麟先生导演拍成了电影,可能也是为了适应香港这个特
定环境,他们把片名改为《故园春梦》。片子拍完后送到北京,廖承志同志看了很高兴,但我没有看,因为那时正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刻,文化部的整风正在酝酿之中,好在片头上没有我的名字,不看,不公映,就这样“混”过去了。

但是,我不想讳言我欢喜这部小说,我同情这部小说中的那几个平凡而又善良的人物,我同意原作者在小说后记中所说的话,我也希望这部电影能“给人间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

这个改编本我没有留底,二十多年前的事,我也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前年在杭州,香港的中国电影研究家林年同先生和我谈“名著改编”问题,忽然提到了《故园春梦》,并承他给我复印了一份,重读一遍,正象找到了一个被我遗弃了多年的孤儿。适值四川人民出版社向我约稿,就同意让它和读者见面了。现在有不少人在谈中国电影民族化的问题,我认为“民族化”不应该单从形式上去花工夫,最主要的还是要写出有中国特色的人物、有中国特色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伦理、道德,而《憩园》这部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具有中国民族的特色,在资本主义国家,不可能有万韶华,不可能有寒儿,也不可能有姚国栋这样的人物的。这就是民族性,这就是《憩园》动人心弦的力量。

夏衍

一九八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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