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代同步前进——试论文学和电影中写改革的作品

李国文



能够参加这样的盛会,和电影界的同志们接触,我觉得很荣幸。我和电影界的交往,第一次是和我敬重的艺术家水华同志合作,根据我的小说《月食》改编的影片《蓝色的花》(暂定名)。第二次是峨眉厂根据我另一篇小说《空谷幽兰》改编成的影片《琴思》。第三次,是长影厂目前正在改编拍摄的《花园街五号》。虽然有过三次合作的经验,但对于电影,基本上是个门外汉。所以,只能从写小说的角度,谈谈改革题材的作品,和文学与电影的关系。

大概任何一位作家——除了极个别的情况外,都希望自己的作品,会被更多的读者接受。电影是被千万双眼睛注视的,银幕常常萦系着亿万颗心。作为媒介手段来说,电影艺术也许是波及面最广,最深入的艺术品种之一。所以,对于作家来讲,电影是个非常迷人的世界,是个非常有色彩的世界,也是个具有强烈吸引力的世界。差不多我熟识的许多作家,都和电影有着或浅或深的因缘。

然而,也存在着“触电”说,似乎电影碰不得,一碰就会触电,轻则打一下,重则毙命。还有一种“陷阱”说,一掉进去,没完没了,难以脱身。这些论点,有其部份的正确性,但也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形象化的夸张。我在三次交往中感触较深的一点,象蛛网似束缚住作者手脚乃至思想的,倒是迫使文学就范于电影特有的、必要的规律和不必要的规律,以及根本谈不上规律的框框、习惯,某些人的脾胃等等,使之望而却步。

可是,反映我们正在变革中的伟大时代,迅速地、准确地去塑造带有时代精神的改革者形象,成为电影工作者和文学工作者共同努力的奋斗目标。近年来出现的许多改革题材的文学作品,纷纷被改编搬上银幕,这正是证明这两支队伍,把创作的主要力量开始聚集于新的领域,为创造出无愧于我们时代的同步文学和电影而努力。

同步,顾名思义,就是与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时代同一步伐前进。

同步,也就是使我们的作品(包括文学作品和视觉形象的作品)近距离地反映我们的现实生活。

同步,具体到今天来讲,应该把重点放在改变我们国家命运的这场伟大的变革上来。应该把视线投注于致力改变中华面貌的改革者身上。应该把笔、把摄影机对准更广阔浩瀚,更气象万千的现实世界,由于改革而牵动了的整个神州大地。

因此,我认为笼统地称之为改革题材,至少有三点不够贴切吻合的地方,而会带来一些弊病。一、因为已经有了工业题材、农村题材、军事题材,以及青年题材、婚姻恋爱题材、家庭伦理道德题材等等提法,而且类目的区分,有愈来愈细的趋势。因此,把具有重要意义的,反映我们这场伟大变革的作品,和上面所举出的各类题材相提并论,处于同等的地位,实际上会起到削弱和低估以改革为主体的同步作品,对于现实生活的积极作用。二、改革已
经浸透生活的各个方面,即使一些偏僻闭塞的角落,也吹进了改革的春天气息。无论工业题材、农村题材、军事题材,都不可免地要写到这场改革,以及与改革有关的内容。如果单列改革题材,有可能陷入就改革写改革,而与生动丰富,纷纭复杂的现实生活割裂,走单打一的路,导致简单化、模式化。三、社会生活的多元结构和无法分割的相互关联,作为社会生活的个体,反映到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必然呈现的多层次和多侧面的复杂性、多样化,已经注定了单纯的某一题材的说法的不完整性。而题材的相互跨越现象,将越来越普遍。这也有助于作家广开思路、扩大生活面。任何一部具有史诗性质的文学作品,都很难用某种题材的框框来套住的。

艺术,同步反映时代,从宏观的角度看,应该说是一种正常的、必然的历史现象。试以唐代诗歌的发展为例,从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纷陈杂出的诗人,他们的诗作,无一不反映出诗人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特色。更进一步,具体到一位诗人的早期、中期、晚期作品,也不难从诗行间,找到具体年代的风云变幻。

从文学发展史的观点看,原始文学是从古老的神话发轫,随后是宇宙洪荒的传说,一直到家族、始祖的似史非史的文学记载,这样在漫长岁月中发展而来。虽然,作品产生的年代湮没无考,但是,大抵上可以估计作品描写的时代与作者所处的时代,保持着一个相当遥远的距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人类对于社会生活的认识愈来愈复杂深刻,视野的开阔,信息手段的发达,因此,文学作品所表现的时代,和作者所生活的时代,也益发地接近,乃至于同步了。

同步,若是作机械的、片面的理解,认为只有今天的作品写今天发生的事情,才算得上同步的话,那是很不准确的。而且也是一些同志借以不赞成作品反映时代,反映我们正在进行中这场伟大变革的一种遁辞。所谓同步,除了具体在作品中反映时代的生活气息外,也是对于从事社会主义文学或电影的工作者,如何使自己的思想与时代保持同步的问题。

接触时代,深入生活,掌握时代脉搏,获得生活中各种信息,正是时代对于文学或电影工作者的要求。如果我们缺乏对于改革的热情,缺乏去探求追索生活的勇气,缺乏对那些在改变我国面貌的创业者、改革者、建设者的讴歌、呐喊的积极性,缺乏对阻挠这场改革的习惯势力、保守思想、以及各式各样的障碍困难的憎恶,那么,显然无法在作品中来反映这场伟大的改革。大概也就只能发思古之幽情,去描写什么故园旧事,往昔悲欢;要不,以胸臆间的自我,随便敷衍,在浅浅的、淡淡的背景上,去写男女恋情,鸳鸯蝴蝶;或者,武斗开打,刀光剑影,一直到妖魔鬼怪,神仙志异。当然,作为文学或者电影这块地盘其幅围是相当宽阔的,应该而且也需要一些主流以外,或者说是非主流的作品,存在于这园地之中,构成一种百花齐放的局面。只有一种样式,舍此以外,概不许生存的枯零凋落的景象,象八出样板戏一统天下的情况,无论怎样说,也是极不正常的。但是,如果在作品中,在银幕上,充斥着远离生活,背对现实,与时代绝缘,无视人民心声的非主流作品和影片,实际上,应该认为是文学和电影工作者对于时代的失职。

文学史上就有过这样的空白期和中断现象,非是那个时期不曾有过作家,而主要因为那个时期的作家,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未能反映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罢了。电影的历史虽短,但我们确实从那些大师们的杰作中,看到了三十年代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危机,看到了第一次、第二次世界
大战,以及近几十年来时代变化的深刻记录。作为一个电影观众,不能不为我们近年来较少出现波澜壮阔的史诗式影片,足以在更浩大的背景上,深刻反映我们所走过来的革命道路的崎岖曲折,艰难险阻,而感到遗憾。



为什么要努力与时代同步?

第一:时代的需要。

现在很难预料,当若干年以后,也许是一百届的“百花奖”和“金鸡奖”又同期在这里举行的时候,那时的观众,也就是距离我们一百年以后的人们,他们要是想通过电影了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共产党员,革命志士,以及亿万群众,是怎样继往开来,通过伟大的改革而使祖国走向康庄大道的?是怎样勇于探索,敢于创造,披荆斩棘,奋勇斗争而在历史上留下光辉业绩的?我想,若是通过现在这些小男小女,小故事,小爱情,小悲欢,小插曲式的影片,和影片中那些齿白唇红,油头粉面的主人公,决不会得出一个正确的、符合历史真实的印象。

而要获得一个完整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些从事改革,重任在肩的创业者、革新者的概念,恐怕还是要从反映时代精神,反映生活主流,反映那些做出辛勤努力,付出巨大代价,经过艰难奋斗,百折不挠,奋勇直前,因而推动历史进程的一代新人的作品或影片中,获得正确的认识。

当然,不可否认,写新人,写正在成长和发展中的新人,其难度要大于写我们已熟知了许多年的旧人物、小人物、历史人物。因为这些刚从地平线上萌发出来的新的人物,新的事件,是处于不停的变动状态之中,尤其在孕育、萌发、新生过程期间,这种变动又呈现非常剧烈的态势。这就增加认识的难度。所以,同步反映时代的作品或影片,最初阶段难免会出现一些观察失真,判断不准,思考欠深,以及艺术上的仓促粗糙现象。这也正是目前一些沉湎于创作往事故旧、才子佳人、平凡琐事、自我扩张等作品或影片的作家、编导,用以诟病其他人为反映时代所作出的努力,而表示看不起或不屑为之的口实。其实,写今天远较写昨天为难,写静态则比写动态,怎么讲也是容易得多。要是我们试着分析一下,就不难看出,那些往事故旧类的作品和影片,被一些对过去不很熟悉,不甚了解的读者和观众喜欢,尤其被洋人欣赏的最主要原因,是由于在霎时间有耳目一新的效果罢了。至于那些新才子佳人式的作品、影片,细细考较一下,也未必有超出三十年代鸳鸯蝴蝶派的高明之处。而那些着重表现自我、名曰创新的作品和影片,虽然花里胡哨,摆出一副足以吓死人的面孔,但遗憾的是,在这张面孔的背后,常能看到从洋作品、洋电影里借鉴得未免太过份的痕迹。因此,这些作者、编导嘲笑近年来出现的,写改革,写现实,写时代的作品和影片为“速朽”的东西,而只有他们的作品和影片才是传世的不朽之作,其实,说穿了,也不过讨得几分便宜罢了!

一个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和编导,还是应该知难而进,去反映我们这个巨大转变,开创未来生活进程的时代。每个大时代,都会产生属于那个时代的文学艺术,产生属于那个时代的在文学艺术方面的大师。米开朗琪罗、芬奇、拉斐尔,被称作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而鲁迅的名字,又和五四开始的新文化运动连在一起。
如果我们回顾以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而兴起的新时期文学,它的成就,所以远远超过前十年和前十七年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这些文学作品最充分地展现了我们的时代,由于适应了时代的需求,所以才得以达到建国以来少有的繁荣景象。

第二:人民的需要。

人民是创造历史,也是创造生活的主人公,他们在为这个壮丽的事业贡献力量。因此,他们有权利要求在文学艺术作品中,看到自己作为一个创造者的形象,在书籍、银幕、电视剧中出现。

有一份文学报刊,曾经在几个图书馆作过读者抽样调查,一些反映现实生活,以写改革为主要内容的作品,还是相当受欢迎的。同样,我们还可举出好几部小说的例子,特别经过电影、电视剧的改编,经过电台的连续广播,读者和观众累计在一起,数以亿计。为什么会吸引这么多群众关心和注意?除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以外,还应该看到,人们总是愿意在文学艺术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周围的人,看到自己的这个时代。

所以说,写现实生活,与时代同步,也是为了满足人民的需要。

文学艺术,实际上也是社会生活的一部份。过份强调它的功能,或者过份贬低它的功能,都是不正确的。然而,它总是要起到它能起到的作用的。尤其是社会主义文学,它还有除了消遣以外的更积极的、潜移默化的精神力量的社会功能。所以社会主义文学的责任感、使命感,也就表现在这里。

近两年,我有机会接触一些正在从事改革大业的各种类型的人物,虽然他们职务不同,身份不一,文化水平,以及兴趣爱好,都很不一致。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文学艺术寄予厚望,甚至强烈地要求作家,艺术家为他们所开创的事业助一臂之力。我写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些力主改革的同志们的鼓励。他们的热情和积极性,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才干和魄力,他们在改革过程中所经受的磨难和挫折,他们在实际工作中所碰到的强大的阻力,都使得我感到责无旁贷地应该在作品中为他们呐喊、鼓吹,通过作品,吸引更多的人关注这场伟大的改革。

列宁在论述托尔斯泰的时候,曾经把文学艺术,喻为时代的一面镜子。那么,改革已经成为目前生活进程主流的时候,从事改革大业的上上下下的亿万人民,成为支撑着整个社会的脊梁骨。作为时代一面镜子的我们,把主要的力量,投入到反映改革主流,表现这一代从事改革的新人的创作高潮中来,大概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里,也还是要注意到文学艺术的多样化。用生态平衡这个科学术语,来形容文学和电影这块园地,保持各种品类的艺术样式的生存和发展,才能构成百花齐放,繁荣昌盛的局面,似乎是准确的。因此,所有的作品和电影,都在写改革,当然不可能,而且也决不是正常的。但是,如果在文学作品中,在银幕上,毫无时代气息,不见改革踪影,回避生活矛盾,作家和艺术家们在现实面前,闭上了眼睛,对从事社会主义文学和电影的人来讲,那才是真正的反常现象咧!



努力同步反映时代,还在于作家、艺术家冲破距离论限制的勇气。

在创作和创作中所要表现的时代,保持着一段相对的时间距离,应该承
认,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必然现象。这和从宏观角度看待所有现实主义作品,总是与时代同步的论点并不矛盾。《红楼梦》是一部反映封建社会走向衰败没落时代的长篇巨著。作者曹雪芹也是在碌碌半生以后,再回过头去写的。《战争与和平》里所着力描写的俄法战争,拿破仑和库图佐夫的决战,距离托尔斯泰写作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

所以产生距离论的说法,主要因为:

一、复杂纷纭的生活现象,有如万花筒似的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使得作者常常不容易把握事物的本质。而且逼近了看,往往达不到高瞻远瞩,通观全局的效果。

二、正在剧烈变革的生活本身,存在着一个不断地否定和不断地肯定的辩证发展过程。必须等到这个过程基本终结,才能得出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结论。时间是最好的澄清剂。三、从认识论的观点来看,由感性而理性,由初级而高级,也需要一段时间——那怕是很短的距离。

但是,距离论是可以冲破的。它不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限。有人认为,似乎篇幅较短的作品,能够在这方面取得突破,而长篇小说,工程浩大的电影,属于重型武器一类,要想冲破距离论,达到与时代同步,难度是相当大的。然而,近年来,恰恰是长篇小说起到了率先作用,从《沉重的翅膀》起,到我写的《花园街五号》,以及《男人的风格》、《彩虹坪》、《故土》、《跋涉者》等等作品,其注意力的焦点,是对准着正在变革中的时代的。尽管这些长篇小说被高明者贬之为“速朽文学”,然而它们被千百万人阅读,并且起到了一点微薄的作用,即使“速朽”,也很值得的了。

由此证明,距离论是可以冲破的。

一、生活节奏在加快着,一切变化都呈现出快速进行的状态,这就容易被作者加以掌握。封建社会长达千年,它的变化是以水滴石穿的状态,在漫长的时间里,以极其缓慢的方式进行,所以那个时代的作者要想认识社会,必须有一个较长的时间差距。进入技术革命的今天,变化的周期愈来愈短促,变化的状态愈来愈清晰,作者认识社会熟悉生活的能力大大增强了。

二、借以去识别、判断、分析、理解现实生活的各种信息手段,也较以往任何时代来得丰富、多样、迅速、全面。视野在扩大着,空间在缩小着。现代化的信息手段,无异给作者装上了翅膀,得以在更广阔的领域里自由飞翔。所以,实际上也在为作者站得高一点、远一点地观察生活,准备了条件,从而事实上起到缩短距离的作用。

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理论武器,已被愈来愈多的有见识的作家、艺术家所掌握。所以,对于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对于各类矛盾的根本原因,对于复杂繁乱的生活现象的本质所在,对于人情世态、社会心理的剖析,对于过去、现在、未来的探究,能够运用犀利的武器,游刃有余去解释作者所面临的一切难题,这也为缩短距离创造了条件。

尽管如此,同步反映时代的作品,还是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失误,譬如对生活的判断不准;譬如针砭时弊,可能触怒某些神经过敏的同志;譬如由于艺术上的匆忙,导致作品的粗糙,影响作品的生命力等等。但是,作者的艺术良心,与人民群众息息相关的感情联系,虽有这些产生失误的可能,也决不会因此而裹足不前。近年来,许多作家、编导在同步反映时代方面,作了许多可贵的探索,表明了这些同志的艺术家式的勇气、胆识和力量。

我想:作家、编导们的这种勇气、胆识和力量,归根结底,还是来自生
活,来自人民。只要真实地、准确地反映了现实生活,只要和亿万人民的心律同步跳动,那么,作家也好,作品也好,都会受到欢迎。尤其当作品充分表现了时代精神,把握住时代的本质现象,刻画出属于这个时代画廊里的人物形象,透露出具有这个时代特征的生活气息,无论怎样贬抑,也将附着于这个时代而长久地留存下去。



近年来,出现了许多以改革——更贴切地说,应是以现实生活主流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同样,也出现了许多类似的影片。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大部份以改革为主体的文学作品,都被改编成电影。而这类题材的电影,几乎全部是从文学、戏剧,或其他艺术门类中移植来的。这就不能不给人们留下这样一个概念,即电影部门的创作力量,倘不是游离于这场伟大的改革生活以外,那么就是集中精力去创作进入世界影坛的精品和上乘之作了。

这无论如何不能视作为正常的现象。

电影终究还是电影,它有属于它自身特定的语言。这种语言的表现能力,有其它艺术门类所不能达到的独特的魅力。如果有谁尝试把卓别林的喜剧影片,变成文字,成为一篇小说,印在纸上,可以肯定,阅读的效果永远达不到影片那样强烈。而有的文学作品,大概也只能在书面上给人提供艺术享受,一旦纳入视听艺术范围,无论改编者怎样尽心尽力,那些属于文学作品所特有的震撼读者心灵的力量,是无法在银幕上体现出来的。

因此,从电影终究还是电影这句话引伸出去,那么文学作品终究还是文学作品。这两者有其共同的地方,但也有其不同的地方。这正是许多编导从文学作品改编为电影,而未能获得很大成功的原因所在。

从文学作品改编电影,过去、现在、乃至未来,必然是一条重要的途经。但是,作为一个写作小说的作者来说,感到不很满足的地方,便是很多从文学作品改编而成的影片,并没有达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兼美效果。相反,有些由文学作品改编的影片,夸张一点说,甚至大部份这类影片,至少在搬上银幕以后,原作的文学味,如果不是丧失殆尽的话,也所剩无几了。

当然,文学作品是不受时间限制的,而电影则必须在一个半小时或稍多一点的时间放映完毕。文学作品看不明白,可以翻回去再从头阅读,电影就必须在几十分钟内,一贯到底,让观众很快明白。文学作品对读者有选择性,而电影观众是比较混杂的群体,因此,对象不同,叙述方法要照顾各个方面的欣赏习惯。除此以外,当然还有其他属于电影在改编文学作品时的困难。但是,我们也看到不少改编成功的影片。中国有,外国就更多了。许多文学名著一次,两次,甚至多次搬上银幕。这就证明改编文学作品,并非畏途。但是,如果把改编,仅仅理解为用电影手段来肢解文学作品,理解为匠人工艺式的拆卸组装,而不是再度创作的话,这种手到擒来的改编,十之八九是不大可能获得成功的。

一部文学作品问世以后,尤其在获得较佳反响的同时,马上会有许多电影厂前来洽谈改编,这当然是件好事情。但是作品一旦变为商品,便有可能货不曾卖与识货者,偏偏卖给了捷足先登者,高价收购者的情况。因此有条件改好导好的编导失去机会,而抢到手的编导只得勉力从事,自然不可能改
编得十分成功。所以提倡创作风格比较近似的编导与文学作者加强交流,建立友谊,应该是当务之急。

目前,由文学作品改编的影片,不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于:一、改编应当是一次再创作。而编导对文学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常常是不熟悉,或不甚熟悉,而当接手改编时,编导除了浮光掠影式地体验生活外,不可能长时间地深入到原作所提供的生活基地。因而,无法在原作以外,使改编本获得丰富、深化、提高、创新的可能。所以只能在原作的基础上做文章,这样,必然会落个不会超越原作的结果。二、由于编导在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内容上,所知并不超过原作者,这样,在改编中,更多的是依据电影手段,而不是按照生活自身的规律。因而自觉或不自觉地,使文学作品削足适履地纳入规范化了的电影技巧,技法,技术的框框里去。于是,文学作品所特有的风格,韵味,色彩,魅力,就不幸被阉割了。三、而从文学作品改编的影片,本来,首要的一点,应该保持原作的文学性。可能因为中国电影从诞生之日起,就受到商业化、市民气的影响。旧时代从影人员文化水平较低,电影与文学的关系隔阂。这些弊病随着人民电影事业的发展,已经逐步改善。但是,应该看到,一些编导在改编文学作品中,只注意故事情节,只注意票房价值,而不注重影片的文学价值,更不追求在影片中表现这种文学性。所以,看了这样的影片之后,再回顾读过的文学原作,大有一条活生生的、充满新鲜气息的鱼,给腌制成咸鱼那样令人扫兴和失望。

当然,随着电影、文学两支队伍的交流,可以展望,这种把鲜鱼腌成咸鱼的现象,会逐渐少起来的。而且,不会很久,当影片的文学素养愈来愈高的时候,象白石老人画的虾,远比自然界的虾来得更真实,更动人那样,一定会出现改编出具有中国文学风格的影片,步入世界影坛,这大概是可以预期的了。

最后,话题回到开头的改革上来。确实,改革之风已经吹遍祖国大地,在文学、电影同步反映这场改革的同时,文学和电影自身的改革,也摆在我们面前了。

回顾新时期文学发展的过程,实质上也是一个不断变革的过程,仅就小说样式的变化来讲,粉碎“四人帮”以后,很快出现了短篇小说的繁荣。随后不久,中篇小说的崛起,正表明了适应了时代与社会的需求。这些中篇小说大大丰富了电影改编的天地。近年来,长篇小说又有了新的进展。如果总结一下,至少有点经验足资借鉴,一、便是顺时应势地进行改革,满足广大群众对于文学作品的要求,力求更全面,更深刻地反映我们这个时代。二、也许更重要的,是解放思想、敢于创新、努力去创作具有中国气派,或者说有我们自己风格的文学作品。正如电影界个别人一张嘴爱森斯坦如何如何,新浪潮派如何如何,一定要找个洋保护伞一样,有些文学作者也在师承或者生搬硬套外国名家。但是,更多的文学作者,还是在努力地追寻探索,走我们中国文学自己的路。

电影当然是要改革的,毫无疑问,这改革的趋势,也一定是走中国电影自己发展的道路。作为一个作者,我当然希望未来的中国电影,能够具有浓郁的中国文学特色,这也许和我们具有五千年古国文明,和正在建设中国式社会主义的伟大国度更相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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