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表演求索——罗心刚形象的塑造及其它

杨在葆

我从事电影工作已有26年了,除去“文化大革命”动乱的10年,也有

16年的光景。这期间先后拍过十余部影片,还演过一些话剧,拍过电视剧。在创作实践中,既有成功的喜悦,也有失败的苦恼;既出现过一帆风顺的时刻,更常遇到一些挫折,正反面的经验教训,使我增长了见识,积累了多种多样的感受。作为一个演员,我强烈地热爱自己的事业,有追求,有目标,有抱负。然而实事求是地讲,对于表演艺术,自己仍然有很多东西不太懂,处于绕有兴趣的探索之中。

举个例子说吧。我过去学的是话剧表演,到电影厂以后也没离开舞台演出的实践。我国大多数的演员都是如此。考察国外演员的状况,大致也是这种“影剧双栖”(现在还要添上电视,是影视剧三栖)。话剧表演和电影表演,究竟有哪些区别?至今我说不清楚。这个问题存在着争议,报刊上发表了不少讨论文章。有人认为话剧表演夸张、不真实,而电影表演则生活、自然。对这种观点我想不通。难道话剧表演就不真实吗?未必。我曾看过许多话剧,其中一系列人物形象活灵活现,长久地铭记在脑海里,难以忘却。如北京人艺的《茶馆》、《骆驼祥子》,上海的《布谷鸟又叫了》,山东的《丰收之后》,辽宁的《兵临城下》等,还有六十年代上影演员剧团演出的《雷雨》,舒适饰周朴园,上官云珠饰繁漪。当然,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优秀剧目,和精彩的形象创造。因此不能笼统地一概而论,断言话剧表演夸张、不真实。客观事实是,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反过来讲,凡电影表演也不一定都生活、自然,同样也有不真实的。这方面的例子无须再举了,近年来观众对银幕形象的批评不绝于耳,早就说明了问题。电影表演的成绩也是不可抹煞的,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形象有:谢添扮演的林老板,于是之扮演的王利发,张瑞芳扮演的李双双,田华扮演的喜儿,陈强扮演的黄世仁,舒适扮演的张灵甫(《红日》),赵子岳扮演的班县长(《停战以后》),郭振清扮演的李向阳,高保成扮演的张忠发(《上甘岭》)等等。与我同辈或比我年轻的同行中,也不乏出色的创造。象谢芳的林道静,祝希娟的琼花,张良的董存瑞,李仁堂的张万山,以及李秀明的四姑娘等。我列举出上述人物形象,并非给我敬佩的艺术家或朋友们作评价,而是想说明他们塑造的形象,他们的表演是我学习的楷模。话拉回来,电影表演和话剧表演,手段不同,二者不可替代,没有高下之分。诸如此类的表演问题还有很多,我都在思考、探求,在实践中寻找规律和答案。

众所周知,演员的任务是塑造人物形象,而我作为演员,则力图创造出活生生的人,这便是我的艺术追求。

影片《血,总是热的》受到领导和广大观众的好评,我创造的厂长罗心刚也得到肯定。我为什么能完成这个形象的创造呢?

换句话谈,我是怎样演出了这个活人的呢?

1982年4月,北影借我拍《血》片。当时我正在拍电视剧《上海屋檐下》,脱不开身。我初读了剧本,马上被罗心刚这个人物深深吸引住了;特别是最后那一大段讲话,震聋发聩,感人肺腑,激发起我的强烈冲动。这个剧本给
演员创造提供的最有利之处,就是故事发生的时间、大的背景、事件形成的社会根源,以及人物关系的组合与发展,丝毫没有距离感和隔膜感,如同身边的人和正在发生的事,使演员能够充分地感受到。我研究了剧本之后,发现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和感受超过以前任何一次创作。这时我的思想变得很活跃,罗心刚的影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我连他穿什么衣服,哪场戏里他有哪些表情、动作都非常具体;同时,每场戏该怎么演,这个形象该如何把握,心里也大体有了谱。很快,我给导演回了信,表示喜欢这个人物,很想扮演他,愿意同导演合作。

有篇评论我的表演的文章,标题叫《你的血也是热的》,意思是肯定我的表演有充沛的激情。对此我不想隐瞒,我确实是带着鲜明饱满的爱憎和是非观念来塑造人物的。面对影片中所描绘和揭示出的社会现实,谁能安之若素、无动于衷?!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任何一个想加速祖国四化建设步伐的公民,都会对不正之风气愤、鄙弃,并与之坚决斗争;对应运而生的新事物热情欢呼,为势在必行的改革激昂振奋。更何况罗心刚是个共产党员、党的干部。我本人的思想性格,我对事物的特有态度,决定了我很能理解罗心刚的处境,他的所做所为和精神状态。我从自己身上找到了与角色的许多共同点,这帮助我接近角色,不断向人物靠拢,以致很快地融为一体。

激情不会从天而降,它来自现实生活中的切身感受。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处处可见,而丑恶的现象也大量存在。就拿我耳闻目睹的几件事来说吧。我爱人生病住院期间,有一天见到几个住院的病人被迫搬出了病房。一打听,才知道要来个大干部,特意腾房布置成高级病室。难道为了接待一个人就允许把其他患者都撵走吗?真是岂有此理!摄制组在无锡拍戏时,听说有个地委级的干部,利用职权动用一百多万元在太湖边上盖了高级住宅,明明是自己享受,却美其名曰照顾老干部们。这些现象使我极为愤怒,这种以权谋私,仗势欺人的作风引起群众的不满,影响干群团结,败坏党的声誉。它与党的优良传统及思想作风格格不入,背道而驰,是决不能任其继续下去的。我同样也碰到好的典型。我们团里有位领导干部,平时处处以身作则,廉洁奉公。调工资时,不少人都争着伸手,斤斤计较,而他却说:“不要考虑我了。每想起当年的战友,我心里就不安。战友们为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是真正的无产者,全部财产就是坟头上的一块墓碑。而我呢,比他们富有多了。我是幸存者,不能愧对战友们的亡灵,没有脸面再去争闹个人利益。”这种党员干部,与那些私欲填不满的大老爷,形成鲜明的对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能不尊重、敬佩这位老干部而憎恶那些以权谋私者们吗!可见,生活中正反面的事例很多,可以激发我们的感情,丰富创作中的感受。由于我同角色对美或丑的事物态度是相同的,因此我与角色之间不存在隔阂,几乎没有什么距离,我能够全身心地置身于剧本的规定情境,进入角色的精神状态,去认真思考,积极行动,流露感情,表示态度。在戏中,往往很难分清哪是角色的感情,哪是自己的感情,因为二者已然融合在一起了。

表演创作,必须借助生活感受来充实人物,离开生活感受,人物将是干瘪的、苍白的。这就是为什么强调生活是创作源泉的道理。早在1960年我拍《红日》,扮演解放军连长石东根时,就有深切的体会。那时我刚毕业不久。经老师推荐到上影厂试镜头。看了样片,感到很别扭,因为我发现人物身上流露出某些学生气,具体就是指我在学校接受体育训练不自觉地带去的东西,使人物不象个实实在在的军人。怎么办?深入生活。利用导演分镜头的
机会,我们到上海郊区的横沙岛当兵,每天顶着骄阳练劈刺、投弹,练匍匐前进,又苦又累,开始真有些吃不消。可是在那种环境里,在那种气氛下,必须咬牙坚持。我记得有一次军事演习,象实战一样分成战斗小组,从营房出发后一路跑步十几里,口令下达要求沿直线朝前走,没想到半路遇到水坑,结果照样狠狠心跳下去,趟水前进。虽然心里直埋怨:什么体验生活,活活受洋罪,可是行动上还得服从。一个月下来,明显地感到自己发生了变化。后来摄制组去山东拍外景,除了在现场拍戏,我完全生活在骑兵战士们中间,跟他们一块骑马、驯马、遛马、操练,他们干什么我也干什么,半年左右的时间,我虽然没有有意识地学点什么,但较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往那一站,气质象个兵了。待人接物的态度、方式也象个兵了。按剧情要求,石东根身上存在着骄娇二气,我不但能充分感受到,而且能用符合军人特点的表情、动作较准确自如地体现出来。事后我总结这次创作,深深感到是生活环境赋予了我接近角色的条件;而生活本身,又给了我创作的本钱。

总之,演员自身的思想认识,是角色创造成败的关键;而生活积累是创作的基础。通过实践,我认识到了这两点。鉴于这个道理并不深奥,谁都通晓,所以常常容易被掉以轻心。我认为,这恰恰是最不容忽视的。

我接触电影,始于1958年,第一个银幕形象是在《大风浪中的小故事》中扮演《疾风劲草》里的右派大学生。当时我是个三年级的学生,对表演还没完全入门,仅仅凭着直觉的感受,本色地完成了人物创造的任务。而自觉地懂得应该塑造形象,是从石东根的创造起步的。因为看了试镜头的样片,我意识到不能再按本原的我去再现人物了,而需要进行创造,即自身不属于角色的东西,需要藏起来,角色需要而自身缺少的,又需要加进去。这“藏”和“加”就是演员的创造。

创造人物,就是要再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不成熟的或拙劣的表演,常常直接演性格,其表现就是表演结果、表演情绪。这是很令人忌讳的,必然导致虚假。我的体会是:应该在规定情境中认真生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要自然地流露,而不要企图表现什么。这样才能创造出活生生的人物。

努力将人物演活,在真实的前提下,具体做法因人而异,每个演员都可以有自己的习惯、方式。我在创作中着重抓四点:一、内心充实;二、分寸准确;三、对手交流;四、语言处理。下面依次做些说明。

一、内心充实

先从教训谈起。《年轻的一代》是六十年代在青年中间颇有影响的剧目之一。起初是话剧,不久搬上银幕。我在其中担任萧继业这个角色。我对这个人物的创造是不满意的。分析起来,主客观原因都有。从客观来说,萧继业这个先进人物从剧本本身就存在着人为的编造痕迹,如他的腿长骨瘤等。此外,他的语言不朴实,豪言壮语多,不是从生活中提炼的,而是剧作者强加给人物的,用政治激情的说教表达作者的意念。从主观检查,尽管我的形象、气质比较接近人物,但对地质工作者的生活缺乏深入细致的了解,感性东西不足。由于生活不充分,直接影响到人物内心世界的充实,造成有的戏空白。如萧继业和奶奶在一起,萧告诉奶奶找到矿了,整段戏人物的内心都是空的。演话剧时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演,离观众又远,可以遮丑,问题暴露得不明显。一旦拍成电影后,看到这一段表演,我的脸上直发烧。摄影机是无情的,把我的空白如实地反映出来,我从银幕上看到的不是人物,而是我
自己,是我为掩盖内心的空白而作状。由于内心不充实,没有真情实感,我只能借助各种表情符号来表现,故作激动状,这段表演纯粹在装腔作势。

由此我悟出表演中不真实的原因所在,主要症结之一便是内心空白,外部作状。内心里没有,外部偏要做,结果外边越大越显得空荡荡;因为表里不统一,形式大大超过了内容的含量。这样的表演必然造作,演出来也根本不会象活人。

1976年我参加《江水滔滔》的拍摄,更是一次失败的实践。在那特定形势下,我的表演也自觉不自觉地受到“四人帮”流毒的影响。我演的主人公是个“三突出”模式铸造出的所谓英雄,刚一出场便挺胸昂首,唯恐不高大,外表的气势充得满吓人,可是心里更是一片空白。到拍《从奴隶到将军》才发生转折。这要感激导演王炎同志,是他帮我把“文革”后期固定的一套错误做法打乱,打散表演中的花架子,让我一点一滴地去加强正确的感受,去充实人物的内心,从而使我遵循人物的正常逻辑,按人物在规定情境中的目的去动作,最后创造出罗霄的形象。比如有一场戏,描写罗霄要起义,这时军参谋长黄大阔赶来了。黄掏出枪来,罗霄把他的手一按。起初我的动作棱角大,表情也外露,在导演的启发指点下,改成银幕上那样,态度不卑不亢,动作和表情都比较内在,使对方抓不到把柄。这么一改,效果明显不同,不再是演员在草台班上演戏,而成为人物在奔向自己的目的。这就是在规定情境中感觉的正确性。这种正确性,来源于对规定情境感受得具体、真切,也来源于内心的充实。

在影片《血,总是热的》中,罗心刚有几处爆发点,这些感情爆发的场面都是人物的重场戏。比如第一次爆发,是在“蒸罐车间”这一场。前边都是铺垫,到这才进戏了。我在此处没有一般地演个干部,而强调他是个符合今天要求的厂长,他没有单纯的做官,不坐办公室,亲自深入到车间了解生产情况,掌握第一手材料。我设计人物参加劳动,正在修水管子。这时财政局的干部又找来了。我设想那个人已经来过几次,但罗心刚总躲开他,今天终于被他堵上了,便只好打哈哈。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来,当财政局干部提出“把新修的外壳拆掉,把旧的再装起来”的无理要求后,罗心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用怀疑、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对方,并用反问的语气重复对方的话。接下去,是长久地盯着对方,一声不吭地踱了两圈。这个停顿,虽一言不发,人物的内心却是非常充实的,不但心理活动丰富,而且内心斗争也相当剧烈,是情感的蕴集和积蓄,是激怒前的极力压抑与控制。随即,罗心刚爆发了,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们这样做是犯罪!随你的便吧!”说完愤然离去。这段表演展现了人物思想性格的光彩,如果内心不充实,那个停顿便会露出假的破绽。许多同志都肯定这场戏感情真实,能通过人物的表情、动作窥视到他的内心世界,说明我的表演经受住了考察,内心是充实的。

我主张内心要充实,让动作、感情自然地流露,感情就象水一样,饱满了自然会溢出,该流到哪就流到哪。如果内心不充实,感受不到则不要去硬演,不强迫自己作状。那么,自然流露与进行设计是什么关系呢?二者岂不自相矛盾吗?不,不能机械地理解和对待这个问题。我在表演中也经常设计,罗心刚在牡丹厅请客一场戏里,倒酒、仰首喝下,就是设计好的动作。只是要让设计的动作自然、有机,融化在人物身上,不能搞成外贴,一段一段地镶在那儿,更不能炫耀和展览。自然流露建立在内心感受充分的基础上;为了更生动、准确、鲜明地体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和个性特征,并不排斥外部设
计,它们之间是对立统一的。我告诫自己:为了对观众负责,千万不能耍弄雕虫小技,用花梢的外部动作来掩饰内心的空虚。

内心是否充实,固然自己清楚,但观众也是骗不了的,他们同样心里有数。为此,对观众要信任,要以诚相待。我体会到:你的表演如果虚,他们就跟着虚,虚假是造成观众对你的表演反感的离心剂;你的表演如果真诚,他们也会真诚,你实实在在向观众交心,他们也会对你推心置腹,相互之间是相辅相成的。这就是表演艺术中演员与观众的辩证关系,我觉得应该注意和尊重这种辩证关系。

二、分寸准确

人们常说,表演艺术是感觉的艺术、分寸的艺术。这句话说明了分寸感的重要性。唯有表演中的分寸准确,人物才能真实可信。

分寸的准确,取决于对剧本、对人物的正确理解,和对规定情境的正确感受。我的创作习惯是读剧本时既慢且细,准备戏基本上采用默戏的方式。我把读剧本的过程比喻作洗相片,照片放进显影液中,由于药水的作用,人物逐渐显现出来。因为剧本对人物的描写是不断发展变化着的,就象底片的曝光度不同,所以需要过细地读,反复的琢磨,这样显影才能达到清晰。只有吃透剧本,人物烂熟于心,规定情境了如指掌,能充分感受到,分寸的把握才能对头。

罗心刚去牡丹厅请客吃饭这场戏,分寸就极为重要,直接关系到人物的调子及其思想性格的真实性。我这样分析:此时罗心刚知道长期形成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很牢固,决非他的地位和力量所能扭转与改变,为解决当务之急,他只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尽管这样做是违心的,不啻是一幕悲剧。在罗心刚身上出现时弊,说明他也被扭曲了,从而表现出人物被压制的程度。因为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现象是不应出现的。人物在这段戏里的分寸很微妙,要求绝对准确;表演时既不能处理成真的搞欺骗,又不能因假装而露出马脚;过于自如老练就背离了人物,不是罗心刚了,而不诚恳又不足以诱使老于世故的王科长上圈套。难度在于明明违心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出笑脸去干。我给人物设想的精神状态是:克制自己的不愿意,尽力去应酬。当王科长盖上章之后,罗心刚无法再继续掩饰自己的思想感情,于是说道:“王科长,我非常感谢你。”我没有象惯常有戏时那样咄咄逼人地加以强调,而是低声,用压抑的口气说出。设计的动作是收起批件,拿过酒瓶倒酒,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此时人物的心情是沉痛的,很伤感,但此时此地又不能哭。我感到戏没完,心情憋闷,便建议下一段戏到汽车里再延续,让人物把感情抒发出来。虽然他后来发火了,但更多的还是痛心疾首。

不准确的地方也有。比如罗心刚回到家里与妻子发牢骚,给人的印象是太拘谨,不象夫妻关系。出现这个问题,一方面在于我的内心根据还不十分充分,视象不太具体,结果只演成一般的感慨。另外,毛病也出在理解上面。我把个人的一些想法加在人物身上,总认为男子汉心里有气应该到外边去发,何必冲着自己的老婆呢!这样,观众可能就觉得应该发而没有发起来,影响了人物关系的准确性。

关于分寸感问题,还想补充一点,防止“顺撇子”。“顺撇子”是我的形容词,包括两层意思:一是,剧本已经写出来了,表演时就无须再过分强调;如果强调势必过了;分寸就不准了。二是,人是复杂的,感情丰富而细
腻,应注意反色彩,不要一种情绪色彩演到底,要高兴就高兴,要可怜就可怜。这样一味重复同一色彩,反而让人别扭,令人感到单调乏味。作为人的生理和心理现象,仔细研究一下,不难发现各种情绪状态的流露,往往是反着来的。在表演时也应考虑生活现象的复杂性。

现在许多评论家和观众在批评国产故事片表演虚假时,都指出夸张、过火的问题。因为范畴属于分寸感,所以我也谈谈自己的认识。我在表演中不少动作、表情的幅度很大,单纯从镜头画面看,确实是夸张的。但我并不避讳,决不因怕别人指责过火就收敛,就不敢把戏演足。道理很简单,形式是反映内容的,重要的在于内容。我自信有真情实感作为底盾,就不怕动作幅度大,感情幅度大。因为内心与外部动作、表情是协调的,内容与形式就达到了统一。而且,在表演过程中,内心感受充分了,情绪酝酿成熟了,我从不去考虑摆个什么姿势,也没分散精力去注意做什么动作之类,一心想的只是奔向人物的目的,完成人物的任务。某些表演之所以被观众认为夸张、过火,归根结蒂应从内心是否充实、是否有真情实感作底盾这方面来找原因。这样才不致于本末倒置。如果内心是空的,即使动作、感情幅度再小,也仍然经受不住检验,仍要露出虚假来。

当前有一种趋势,相当多的演员因为担心过火而不敢表演,不去表演,结果人物形象平板索然,性格不突出;或者缺少创造,演来演去只是演员自我的重复表现。这是很不正常的。演员演员,就是要演,岂有演员怕演,不演之理?检验表演的标准就是不要作状,而要内心充实,要有真情实感,把握准分寸去自然地流露。

三、对手交流

这一条讲的是合作问题。演戏要讲究对手间的配合,互相搭戏,真正交流起来,甚至达到默契的地步,人物才能活灵活现,人物关系才能令人信服。

合作中最重要的是交流,要求与对手共同创造对规定情境感受的正确性,换句话说,即相互促成对规定情境的正确感受。

由于电影是分切拍摄,演员又常常要冲着摄影机表演,跟假设的对手交流,所以电影演员对交流的掌握运用,按理说应比话剧演员更自如,但事实是后者更见功力。我是学话剧的出身,最近几年才脱离舞台专门拍电影,实践使我很看重交流。我感到与对手合作中,对方的正确交流是帮助我产生信念、进入人物的不可或缺的条件。

拍《红日》时,我与里坡同志合作,他的准确交流,使我感受到指战员之间的亲密关系,我信服他就是解放战争时期我军的一位团长,我们在镜头前体现出的人物关系,完全符合剧情的要求和各自的身份。

我能演好罗霄将军,除了王炎的指导,自己的努力之外,还要感谢张金玲同志的合作。在拍戏中,她给我不少帮助。如我们俩有一段戏,罗霄正在剁马草,索玛来了,哭了,两个人说话。张金玲认真地交流,感情很真挚,马上感染了我。这段戏我们演的都是活人,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流符合人物的特定关系,感情是发自内心的。

《血,总是热的》拍摄中,也有这种交流。尽管我在处理夫妻关系上欠准确,但谢芳同志的表演还是应该肯定的。如罗心刚在家里发完牢骚,坐在沙发上,支起胳膊肘望着妻子,这时妻子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非常准确,既符合人物关系,又符合规定情境,内涵也很丰富。如果没有准确的体验、充
实的内心,这一眼目光所流露的情绪色彩不可能使我将真实的信念持续下去。电影表演,需要的正是这种交流,也只有这种交流,才与电影的特殊表现手段相吻合。话剧表演最讲求交流,但由于舞台与观众有距离,所以人物的交流不可能如此精微和细腻。又如牡丹厅骗王科长盖章那场戏,刘钊同志的交流同样真实地刺激了我,他的表演娴熟,把一个谙于世故者的市侩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基于他的搭配,我才能较好地表现出罗心刚的复杂心理。

在这部影片里也有反面的例子。我与一位青年演员搭戏,她只顾自己表演,不接受我的感情交流,加上这一段戏她的内心不太充实,表演情绪的痕迹较重,结果迫使我也离开了人物的正确感受,跳出了规定情境。

可见,好的合作者能帮助我找到正确的感受,而不准确的交流又能败坏创作情绪;更兼电影不可能唱独角戏,总要由许多人物组成,总要建立多种人物关系,所以我的结论是:必须高度重视交流。

四、语言处理

罗心刚在影片结束前那一大段讲话,受到普遍的赞赏,不少人纷纷问我是如何处理这大段台词的。其实,那段话本身写得精彩,感染力强,震撼人心;加上观众融入自己的感受和联想,所以激起较大的反响。就我个人而言,无疑也花费了脑筋,倾注了心血。语言写得好,如果处理不妥,同样也会削弱它的感染力。这种情况决非鲜见。前两年常见电影演员找旁人配音的怪事,被观众讥讽为“半拉子”演员,这说明对语言不重视者以及语言不过关者大有人在。至于语言中的毛病,问题很多,限于时间、篇幅,不去说它了。

处理这段话,总的想法是调动自己的全部感受,带着饱满的真挚深厚感情,向众人交心。台词不是背的,而是感受、联想的结果。剧本的语言虽然平面,但我把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全都填充进去,加上我的感情爱憎,它就变得立体、丰满、有生命力,脑子里的视象也随之明确和清楚,这样就能引起听众的共鸣,产生打动人、激励人的鼓舞力量。我很注意与接受者之间处于平等的位置,不摆出唯我高明的架势,在那里高谈阔论,教训人,指责人。那是不行的,一下子就把距离拉开了。

这段话很长,光凭着激情不加修饰地随意讲出来,不行,效果不会好,将流于自然主义。因此还得运用一些语言技巧。用技巧的目的是为内容服务,不能单纯卖弄。假如说,我讲这段话时,设计成前松后紧,前缓后急,语调逐步高昂,节奏一点点催上去,形成向上爬坡。听众或许会夸奖这演员技巧高,白口不错,也可能一时兴起大鼓其掌,来个满堂彩。但过后一琢磨,他们就会不满足,觉得玩弄技巧没意思,因为那根本不是艺术,而活似杂耍!

整篇讲话的层次要清晰,语气随着层次的演进有所变化。节奏要均匀;掌握好空歇,留出潜台词让听众自己去领会,去丰富和联想。还要注意语言动作的完整性,既不能随心所欲地把语句切乱,搞得支离破碎;又不能前后句子搭上,搅在一起,伤害了语义。

为了强化感染力,我经常运用抑制的手法。前边介绍过的“蒸罐车间”那场戏,采用的便是欲扬先抑。那场戏需要感情爆发,我先极力压抑,结果越压爆发得越激烈。倘若一开始就高调门,反而没戏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识。结尾讲话也是如此。通篇都充满着感情,讲着讲着,激情掀起来了,于是努力自我平息、克制,语言中浸透着越来越充沛的感情,感染力也相应逐渐强化,终于产生震撼人心的撞击力量。这就是抑制所起的作用。
罗心刚在其它场景的语言,我都费过斟酌,不随随便便地轻易说出。遇到台词过长,还需要设法过渡,不宜一口气讲完,那样太板滞、干巴。罗心刚与妻子在家里对话时,他的话很长,怎么办呢?当时他正坐在沙发上,这个位置和姿势决定他不可能做更多其它的外部动作,于是我便借助物件道具,来进行穿插过渡。我说着台词,顺手拿起烟,点火,划火柴时由于激动把火柴盒都打掉了。这样,便把语言动作和形体动作揉在一起,语言处理既富于变化,又增加了生活气息。当然,用其他方式来过渡也可以,总之应避免静止状态的干说。电影是视觉形象为主的艺术,在处理语言时,增强语言动作与形体动作的有机性,增强画面的运动感,效果会大不一样。除了导演与摄影师要想办法之外,演员在表演时也应开动脑筋。

我在这里着重讲的是语言技巧,它是整个表演技巧的一个部分。谈技巧,自然离不开基本功,因此加强基本功锻炼是掌握运用技巧的首要环节。这一点也不去多说了。我体会,技巧就如同润滑剂,在创作中有了它,表演就使人看起来舒服,不那么干涩和生硬。然而技巧毕竟只起润滑剂的作用,如果没有生活作主体,没有思想作指导,仅靠润滑剂是创造不出形象来的。所以,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有了深厚的生活积累,有了深刻的思想认识,再辅以高超的技巧,那么创造出的人物形象,定将更生动多姿,更具有艺术魅力。

拍完《从奴隶到将军》之后,我主动停了一段时间。尽管这期间有四五个本子送到我手里,约我去演里面的主人公,但都被我一一推辞了。固然没看中那些剧本是理由之一,然而更重要的是通过与王炎同志合作,我的表演发生了转折,我从中看到自己的差距,找出自己的不足。因此,我想关起门来读一读书,加强自己的文化艺术修养。我深感没有文化是不行的,缺乏艺术的感觉也难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表演艺术家。秀才不一定能当艺术家,而艺术家却必须是秀才。

学习不能装样子、摆门面。学习是艰苦的劳动,要舍得下气力钻进去,认真吃透几个问题,做到确有所得。我的薄弱环节是艺术感应力差,我觉察到这与理解能力有关,理解得不深刻,又怎么可能感受得深刻呢!所以要想增强感应力,必须提高文化素养,增强理解能力。从那以后,我有意识地加强学习,不断用文化知识武装头脑,加强生活积累,充实形象仓库;同时在创作实践中注意解决艺术感受问题。随着认识水平的提高,我的艺术感应力也慢慢加强了。俗话说,功到自然成,谁肯洒下汗水去耕耘,谁就能换取收获。这个普遍的真理,同样适用于精神产品的创造。

工作之余,我的爱好之一是写点小诗,借诗言志。最后,请允许我念一首拙作的小诗作为本篇发言的结束。这首小诗仅四句,它表达了一个普通演员的心声和志向:

根深大地郁葱葱,

霜罢千山二月红,

磨得铁杵花针在,

飞尽金甲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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