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流》和《脂粉市场》的成功不仅让胡蝶骄傲,也让“明星”三巨头之一的郑正秋深感振奋,他立即投入了新的创作,与胡蝶合作拍摄了《春水情波》这一标志着他“走上前进之路”的影片。
郑正秋自步入影坛伊始就对电影“教化社会”的功用抱有极大的期望,并努力身体力行,但金钱至上的电影界一而再、再而三地迎合市民观众低俗的欣赏趣味,自20年代中期至30年代初,汹猛的古装片、武侠神怪片怪潮一次次地湮没了郑正秋那本已微弱的呼声,加之他与鸳蝴派剪不断的渊源关系,根本无法在乌烟瘴气的电影界开出一片光亮的天地来。左翼电影运动的兴起使无可奈何的郑正秋看到了新的希望,而左翼影评和《三个摩登女性》、《狂流》等片也给他在思想上很多启发,他为中国电影有可能从此走出泥淖而由衷地高兴,他撰文指出:
中国正在存亡绝续之交的时期;横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越走越光明的生路,一条是越走越狭窄的死路。走生路是向时代前进的,走死路是背时代后退的,电影负着时代前驱的责任,当然不该再开倒车。我希望中国电影界叫出“三反主义”的口号来,做一个共同努力前进的目标,替中国电影开辟一条生路,也就是替大众开辟一条生路,什么叫做“三反主义”呢?就是——反帝——反资——反封建。
中国电影界的从业员,当然连我自己也在其内!谁不想前进呢?只不过自己的智识不够,是必须要文艺界许多前进的先生们,大家联合起来,做我们的战友才好!
我们要逐步逐步的走上前进之路,不得不如此,同志们,前进前进!努力向前进![62]郑正秋的激动之情和与左翼作家合作的热望溢于言表,《春水情波》正是在这样的心情下编写而成的。
郑正秋仍然循着他擅长的以家庭为背景以爱情为线索的路子编写这部《春水情波》,但片中所表现的主题则已超越了一个家庭内部的矛盾纠葛,而具有了左翼电影所特有的阶级意识的色彩。故事是这样的:在风光秀丽的春水湖畔,有一个富贵人家,主人是靠放高利贷发财的唐仲珊,他的侄儿唐树生留洋专攻新闻学,学成归国居于叔父家,周围尽是些有官迷的财主和有财迷的官僚,唐树生成日混迹于有闲阶级之中,所学根本不能为社会所用。一日他踱步至春水湖边,美丽的婢女阿毛正在小溪渡头洗僵衣服,秀丽的景色映衬着她炯娜的身姿,唐树生不由得看呆了。他和蔼地上前订招呼,得知阿毛原来是在他叔父家做工抵债的使女。他爱上了这美丽的婢女,而阿毛这个天真纯朴的女孩,怎么也没料到风流调悦贵为少爷的唐树生竟会爱上她这低三下四的婢女,心里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感激之情。一天,阿毛告假回家,唐树生竟追至她家,她为少爷的诚意所感动,这一晚,阿毛将整个的身心都完全贡献给了唐树生。不久,唐树生的叔父花钱为自己和侄儿都在章大帅的官府里买了官做,临赴任前,唐树生对已怀有身孕的阿毛信誓旦旦:永远不会辜负她。唐树生当官后的第一个收获就是认识了交际花寒琼,又得陇望蜀,想攀上大官的女儿胡美玉。留在乡间的阿毛因没结婚而生子,族人欲将她沉湖,她携子外逃,儿子病死于途,她前去找唐树生,而唐已与胡美玉结婚了。阿毛见到与胡美玉井坐于小汽车中的唐树生,不顾一切地追上前去,可唐在胡美玉面前怎敢相认,胡美玉以为阿毛乃一乞丐,随手给了她几毛钱,阿毛
伤心极了,同时也明白了一切。唐树生在与胡美玉结婚后,仍与交际花寒琼明来暗往,寒琼为报复唐树生弃她而另娶,乃施离间计,胡美玉中计而与唐树生离了婚,寒琼得意非凡,这时的唐树生终于醒悟了,认识到这些摩登女子,都是骄做、虚伪、欺骗、淫荡的混合物,简直是魔鬼,哪里比得上阿毛的天真诚挚,他决计找回阿毛,当他终于找到阿毛,醒悟了的阿毛坚决拒绝了他,并决定随北上垦殖团出发,谋求新的生活,但就在这时,传来了济南惨案的消息。
从《春水情波》的剧情即可知这是一部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电影,郑正秋虽然把故事发生的年代推至20年代中期,但该片所描写的无不是现实社会的写照:农村封建势力的凶残,有闲阶级公子少爷的爱情游戏,官场上的卖官鬻爵等等,从这部影片中,甚至可以看到40年代后朔著名影片《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影子。
郑正秋在编剧之初就挑定了由胡蝶来演阿毛这一角色,端庄而不失天真,美丽而又不显妖艳,这正是胡蝶所擅长的角色,胡蝶对阿毛这个角色非常喜欢,对能与郑正秋合作更是高兴,她有信心在郑正秋的指导下把阿毛这一角色演好演活,但对与她演对手戏的男主角唐树生的饰演者孙敏的戏路不大熟,心中不免惴惴。
说起孙敏,胡蝶多少有些了解。孙敏生于江苏无锡一官宦人家,年青时迷上了电影,不顾家人坚决反对,只身赴上海考进了中华电影学校,与胡蝶有同学之谊。毕业后入神州影片公司,在该公司著名影片《难为了妹妹》一片中首登银幕,此后,辗转于“大中华百合”、“长城”、“天一”等公司,主演过多部影片,在影坛颇有些名气,是公认的“少爷派明星”。1932年被张石川挖到明星公司。张石川很欣赏他俊雅的扮相,这种标准的公子哥儿外型的演员,很合张石川热衷的才子的戏路。也就在孙敏转入“明星”时,影坛的风气开始变化,他到“明星”后拍摄的第一部影片就是胡蝶主演的《脂粉市场》,他饰演配角小开张有济,戏并不多。在《春水情波》中,他的角色则贯穿全片始终。他对影坛新风气的出现和他今后的出路有一番深思熟虑。“现在电影界是转变了,言情片子不受人欢迎了,要硬派戏合潮流了虽然电影界是转变了,意识和立场是前进了,但是豪奢的角色还是需要的。像《脂粉市场》、《前程》、《春水情波》里我扮的都是这一路的角色,最要紧是把剧中人的个性在脸上做出来。总之现在我是无时无刻不在注意我的前途。”[63]孙敏既作如是想,他在拍摄时就十分投入。
关于胡蝶和孙敏在《春水情波》拍摄中的合作情况,明星公司曾有个专门报道,称“他们俩都有点面热陌生,大家都不知道对方的戏做得如何,可是两方面都是电影界里有声望的人物,一旦相遇于一戏,都不肯轻易放过机会,因此大家各显神通各做好戏。并不是想自己做得比对方好,只想自己不要拆对方的烂污。”[64]两位主演如此一丝不苟,加之郑正秋的编导才能,《春水情波》于1933年5月公映时,观众果然十分踊跃。
但是,一味地拍摄揭露社会黑暗描写阶级对立的左翼电影,张石川总感到有些单调,而在他心中,对鸳鸯蝴蝶才子佳人的眷恋总是挥之不去,当他读到张恨水的小说《满江红》时,忍不住又将它搬上了银幕,该片的女主角当然又是胡蝶。张石川因拍摄《残春》分不出身来,《满江红》遂由程步高导演。
《满江红》讲的是歌女与画家的爱情悲剧故事。故事发生在六朝金粉亦
是国都的南京,在南京的名胜清凉山上,住着写小说的梁秋山及他的一帮贫穷的艺术家朋友,他们又迎来了在济南教国画的朋友于水村,好友相逢,甚是欢洽。一天,一场急雨中,几位时髦的女郎因避雨走进了他们的住处,于水村结识了其中最漂亮的李梅芬,谈得很是投机,却不便问起李女士从事何种职业。不久,水村赴夫子庙游玩,意外地发现李梅芬原来是一位歌女,艺名叫做李桃枝。于水村并没有因她是歌女而看不起她,而视她为红颜知己,桃枝感于水村的真情,也爱上了水村,并约他晚间去看她表演。晚间歌场上,水村看到银行行长万有光等一班人力捧桃枝,其实,他们哪是捧她的艺,而是别有用心,桃枝亦知万有光的不轨企图,但歌女若无人捧,又怎能走红?只得强颜欢笑去敷衍他们。水村醒悟到,与歌女交往乃是有钱人的事,他一个穷画家这样做只能自寻烦恼,心中却又割舍不下对桃枝的恋情,十分苦恼,为免触景生情,决定北归济南。桃枝闻讯,追至车站,表明心迹,留住了水村。水村和朋友们的生活很是困窘,桃枝劝水村作画出售,竟然畅销,连水村自己都十分诧异。原来,这些画都被桃枝暗中买下了,因为她知道明的接济他们是绝对不肯要的。一日水村应朋友之请,为朋友的恋人画像,恰好桃枝前来看到,误以为水村还爱着别的女人,自己的一番真情却换来如此报答,气苦万分。为报复水村,她竟答应嫁给万有光,并立刻与万去上海结婚。行前她托小姐妹将她暗中购来的水村的画还给水村,水村见到这些画,什么都明白了,他马上赶赴上海,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了正在举行婚礼的桃枝,向她解释了其中的误会,即登上了开往汉口的轮船,以酒浇愁,酩酊大醉。桃枝赶到船上,见到醉得不省人事的水村,不忍心让他一人独行,于是在旁相伴。午夜时分,行于江上的轮船突然起火,火光映红了江面,水村和桃枝被笼罩在红光之中。
由以上剧情即可知,《满江红》的确是一部标准的鸳蝴派作品,从人物到情节都没有什么新东西。胡蝶饰演桃枝一角,驾驭这样的角色对胡蝶说来可谓轻而易举,其难度尚不如《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一般程式化的表演足可以应付。因此,胡蝶以比较轻松和愉快的心情度过了拍摄《满江红》的1933年夏季,特别是拍摄外景戏的苏州之行,让胡蝶这个“在繁嚣的都市里住惯了的人”,终于“有机会上山明水秀的地方去舒畅舒畅心境”,[65]而此番苏州之行又是那样的让她难以忘怀。
《满江红》的故事发生地应是南京,但为了拍摄方便,外景地就选择了苏州,权旦把苏州郊外的观音山聊作南京的清凉山。在江南黄梅天的一个午后,由导演程步高、摄影董克毅、主演胡蝶、龚稼农、王献斋等以及公司的另外两位编导李萍倩和徐欣夫组成的外景队登上列车,沿沪宁线向苏州驶去。看着渐渐远去的上海,胡蝶蓦然想起不到两年前赴北平拍外景的情景,两年来个人生活中的风风雨雨,两年来影坛的巨大变化,令胡蝶顿生恍若隔世之感。车到苏州,已是夜色深沉,冷清的街道上只是偶而响起的一两声黄包车铃声打破雨夜的沉寂,躺在东吴旅社的床上,胡蝶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第二天仍未见晴,胡蝶随同外景队的伙伴们逛街景,在松鹤楼饭店被影迷认出,消息传出,胡蝶等很快就被潮水般涌来的影迷所包围,消息灵通的报社记者也起来了,面对如此热情的观众,胡蝶自然又免不了一番激动。
第三天终于放晴,外景队乘船赶赴观音山,从码头到观音山尚有段崎岖不平的小路,胡蝶和几位女演员都是坐着轿子上山的,令胡蝶感到奇怪的是轿夫竟清一色全是青年妇女。她们肩负轿杠,步履矫健,相比之下,胡蝶感
到自己太软弱了,一路上,胡蝶与她身前的叫做招媛的女轿夫不停地交谈,她未曾想到这一番交谈竟引出了一部重要的左翼电影——《丰年》。招媛告诉胡蝶:“她家里破产了——整个的农村崩溃了!她的父母,没有钱还债,只有等死,她还详详细细的形容,关于农民银行是怎样的压迫他们乡下人,怎样怎样的用肥田粉来敛取他们血汗得来的收获,以至于遇到了丰年而因外国稻价低落,使他们的收获不能得到相当的代价去偿还欠债等等!”[66]胡蝶听了叹息不已,而内心则受到相当大的震动,她虽拍了《狂流》、《春水情波》这两部描写农村的电影,但对农村的实情她是一点也不了解的。
胡蝶对招媛的遭际深表同情,但除此之外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与她们随行的李萍倩听了她们的交谈却敏锐地感到这是一个好素材,回沪后他即把这个素材以及在苏州外景地“跟农民厮混了多日”而搜集的“不少农村实际材料”[67]提供给了左翼作家阿英,于是有了阿英编剧、李萍倩导演的《丰年》,讲述的正是农民在丰年破产的故事。
经过一天的紧张拍摄,《满江红》外景即告完成,回到东吴旅社时,一批影迷已在旅社门前久候多时,胡蝶再次被影迷的热情所感动,她把数位年轻的女影迷请入房间,与她们倾心交谈,为她们签名留念。一位影迷这样描写她见到心仪已久的影星胡蝶后的心情:
夜深了,大地静默得如死一般,但我独自睡在床上,不能入寐,回忆到刚才(与胡蝶相见)的情形,真使我不能忘却,蝶那深深的笑涡,清脆的声音,缠围在我的身周,伊一切的态度,都与银幕上一模一样!
难堪啊!蝶离去了苏地返沪了,我真恨,恨不能生翅膀跟着她去![68]这样痴情的影迷胡蝶也不记得到底遇到过多少了。
《满江红》一片于1933年9月公映,这样的影片是不可能引起轰动的,不过,那些始终热衷于此类故事的观众以及胡蝶的影迷们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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