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986年,胡蝶开始动笔撰写回忆录。
坐在铺开稿纸的书桌前,胡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孩提时代京奉线上蒸汽机车的轰鸣声又响起在耳旁,第一次看电影时的激动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转眼之间,时光飞逝,从跨入中华电影学校时的幼稚到在明星公司时的辉煌,其中倾注了多少堪称良师的电影界先辈拓荒者们的心血。而今郑正秋、张石川、洪深、程步高等等都已驾鹤西去,在同辈演员导演中,大多已湮没于茫茫人海不知所终,亦有人历经劫难含冤去世,所幸还有多人和胡蝶一样正在安享晚年。忆及这些良师益友,胡蝶就想起和他们在一起时的件件往事,想起和他们合作的上百部影片,有些至今仍记忆犹新,有些则印象模糊了。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坐在书桌前的胡蝶沉思良久,却迟迟没有下笔,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该如何落笔,如何描写,胡蝶有些举棋不定。
接下来的日子,胡蝶一直在搜肠刮肚地回忆往事,试图让一些模糊的往事重新清晰起来。她常常伫立在阳台上,沐浴着仲春温暖的阳光,让如烟的往事像放电影般地在眼前一一闪现,其执着和痴迷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一日胡蝶下楼送客到大门外,回身走入电梯时头脑里还尽是想着早年拍电影的事,终于把一件旧事的前因后果想清楚了,少说也用了10来分钟,可电梯竟然还没抵达胡蝶住的第25层,胡蝶正在纳闷今天的电梯怎么这样慢,电梯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乘电梯的年青人,胡蝶往外一看,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忘记了揿按钮,电梯一直停在一楼,压根儿就没动,若不是来了这位年青人,胡蝶可能还会在电梯里再琢磨半天呢。
苦苦的回忆、细细的思索虽然让胡蝶回忆起了许多已渐趋淡忘的往事,但她明白人的记忆是会出错误的,有些事情即使是亲身经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储存于大脑中的记忆也会丢失掉许多要素,甚至是最基本的要素,而只能保留一部分。当然,有些事情当时就对大脑形成过强烈的刺激,已深深地牢牢地印在了脑海中,即使最微小的细节也不会轻易忘记,但这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事情需要借助于一些必要的工具来帮助恢复和找回那些丢失的部分,如依靠当年的档案、文件、信函、报刊、年鉴等资料和依靠后来的有关专著、论文、回忆录、年谱等来补充和印证对旧时的记忆。然而,这对身居海外年近八旬的胡蝶来说可是件太过繁难的事,再者,一部数十万字的回忆录需要一字一句地撰写和誊抄也是她几乎无法办到的事,胡蝶很明智地想到她该请求帮助了。
该找谁来帮忙呢?撰写回忆录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并非一般热心的影迷所能办到,至少需要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较好的文字功夫,需要对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电影发展的历史及其所处的环境的演变都有所了解,还需要认真负责的精神,不厌其烦地去搜集阅读大量的资料。胡蝶在她的朋友中仔细地寻找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蓦地,她想起了一位再合适不过的人。
记得还是在8年前,那时胡蝶移居加拿大还没有多久,生活在这样一个以英语和法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家里,至少得会讲一种官方语言吧,于是胡蝶加入了一个当地专为华人服务的社区机构办的妇女英语进修班学习英语。全班有近20人,都是清一色的华人妇女,年龄却从20多岁到70多岁不等。胡蝶以潘宝娟的名字报了名,但班上的年纪大些的同学很快就把她给认了出来,同学们都为班上竟藏有这样一位昔日的“影后”而惊讶,而胡蝶仍然一
如既往的谦和,一班的老少同学对她都极佩服和敬重,都称她为“大家姊”。一天原来教她们的英语老师有事请假,社区机构的另一位老师前来代课,胡蝶和同学们从新老师的自我介绍中得知她的名字叫做刘慧琴,而当这位新老师跨进教室,很快就注意到学生中“有一位年约五十左右的中年妇女,脸型很熟悉,但说不上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的衣着、打扮颇有大家风度,衣服色彩、款式很适合她的身份与年龄,在朴素中又含有一股雍容华贵的气魄。”点名时她发现这位“中年妇女”的名字极为普通,但很快就知道了眼前的这位看似中年实际已年过七旬的老人就是30年代曾风靡中国影坛的胡蝶。
刘慧琴此时也是刚移居加拿大不久,此前她曾在文艺界工作过20多年,因而熟知胡蝶对中国影坛的种种贡献,亦晓得很多关于胡蝶的传说,因而,授课之余,胡蝶与刘慧琴常常聊起电影掌故和影人趣事,谈得十分投机,很快就结成忘年之交。
当“刘慧琴”这三个字一出现在胡蝶脑海,胡蝶马上意识到这帮忙写回忆录的事是非她莫属,她相信,好友刘慧琴一定会乐意帮助她了却这一心愿的。果然,刘慧琴慨然允诺。
有了得力的帮手,能找到的参考资料一一找来了,回忆录的撰写在1986年夏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胡蝶将从出生到目前的这近80年岁月中的每件有意义的事都尽可能详尽地讲述给刘慧琴听,态度十分认真,并力求叙述的真实可信,刘慧琴——记下后再整理撰写成文,最后由胡蝶审定全书。
伴随着回忆录的撰写,胡蝶仿佛再一次走过了她的人生历程,对于自己过去的荣辱毁誉,胡蝶已处之泰然,心态是平静的。即使如九·一八之夜这样的冤案也只是说明真相即止,并没有太多的抱怨,而对荣膺“影后”这样的殊荣更是看得极淡。然而,每当她忆及旧时的好友,尤其是蒙冤而逝的阮玲玉、舒绣文以及曾受劫难的宣景琳、赵丹等人时,则流露出蕴藏在她心底的真挚的情感。
对往事回忆更触发了胡蝶的思乡之情:
人生的安排是由于际遇还是命运呢?我又何曾想到我会远离故国,寄居在北美温哥华这个滨海城市,虽然我十分十分地想念我熟悉的朋友、我热爱的观众,也曾多次起了远行的念头,但毕竟是力不从心。据说温哥华的地形像摊开的右手,她的方向是伸向太平洋彼岸的亚洲,伸向中国。我住在这滨海城市的临海大厦,不论晴朗的白天,或是群星灿烂、灯火闪烁的夜晚,当我站在窗户边向远处眺望时,我的心就像温哥华的地形似的,伸向东方,希望握着祖国,我的母亲的温暖的手。
对祖国如此深切的思念的表述,回忆录中还有多处。
当然,在回忆录中,胡蝶谈论得最多的仍然是电影,除了记述了她的从影历史和与此相关的人和事以外,她还总结了她对中国电影的许多卓具见识的看法,比如她认为“要演好一个角色,必须:(一)在摄影场要服从导演的指导,配合好;导演也有个情绪和灵感的问题,一破坏了可能再也捕捉不回来了。(二)了解剧中人,想好人物性格及表现方法。”胡蝶更关注当代中国电影事业,殷切地“希望有一天优秀的中国影片不但在东南亚有观众,还能飞越国界,在北美,在欧洲上映”。同时,她也寄希望于中国电影史的研究能出新的成果,“希望有一天能有一部全面而又不带偏见的电影史出现在神州大地”。所有这些,都反映了胡蝶作为一个老电影工作者的拳拳之心。
通过回忆录的撰写,刘慧琴更加深了对胡蝶的了解,对胡蝶的为人、品
德、操守也更为敬佩,她是这样描述晚年的胡蝶和她的感受的:
我喜欢听她(指胡蝶——引者注)的声音,听她银铃般的笑声,岁月虽然磨去了她的青春,但并没有磨去她年轻的声音,人们常说,听她的声音很难想象出她已经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也许是她的声音使我常常忘记了我们之间年龄的差距,于是天南地北,陈年往事,新鲜见闻,无所不谈。她很健谈,也很幽默、风趣,没有时下出名人物的架子,也许正因为这样,她能和任何阶层的人相处得很融洽。和她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感到拘束。[138]
年迈的胡蝶仍然保持着她那份迷人的魅力。
1986年8月底,胡蝶完成了长达20余万字的回忆录的撰写并交付出版,年底,《胡蝶回忆录》率先在台湾出版。中国大陆出版界也迅速作出了反应,1987年8月,新华出版社即在大陆出版了该书。《胡蝶回忆录》得到了海内外读者的热烈欢迎。至80年代末,仅在大陆地区就至少出了3个版本。1988年6月25日,胡蝶亲笔致信将正式出版《胡蝶回忆录》的文化艺术出版社,信曰:“请代我向新老读者和观众致以诚挚的问候。我热望中国的电影能在世界影坛上放一异彩。”《胡蝶回忆录》是成名于20年代的女影星中仅见的一部长篇回忆录,既具有较强的可读性,亦具有较高的电影史料价值。
回忆录的完成和出版,了却了胡蝶晚年的一大心愿。当胡蝶怀着欣喜的心情手捧油墨飘香的《胡蝶回忆录》的时候,又传来了新的喜讯,台湾金马奖评奖委员会鉴于胡蝶一生对电影事业的杰出贡献,1986年授予胡蝶金马奖。这对息影多年但仍魂系影坛的胡蝶来说,无疑是她晚年的最大的安慰。
随着胡蝶年事渐高,她的儿子媳妇再也不放心她一人独住,于是,她又搬回了温哥华南郊与儿子同住。1988年,胡蝶已整整80岁,但仍然“神清意爽,耳聪目明,且举止娴雅,步履矫健,看上去只有60多岁光景”。[139]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89年3月23日,胡蝶在外出途中不慎跌倒引发了中风,在此后的一个月中,胡蝶静卧于病榻,与病魔苦苦搏斗。4月23
日下午,胡蝶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安详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她留下的最后的话是:“胡蝶要飞走了。”[140]胡蝶的灵魂在向天国飞升(如果灵魂真的不死的话)。
曾有人说过,要了解中国电影发展的历史,就不能不了解胡蝶。这句话也许说得稍稍过头了一些,可能换个说法更为合适:了解了胡蝶会有助于更好地了解中国电影发展的历史。作为一代“影后”,胡蝶有许多独到的过人之处,她走红的那个年代虽已成为过去,她也永别了她所钟爱的电影事业和她的影迷们,但她留在电影胶片上的倩影将不断地告诉后人中国电影曾走过的艰难曲折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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