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英〕劳伦斯

劳伦斯(1885—1930),英国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出生于诺丁汉一个矿工家庭。有40多部著述,以长篇小说《儿子与情人》、《热恋中的女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成就最高。

在世界的开端和末日之间出现了人。人既不是创世者又不是被创者。但他是创造的核心。一方面,他拥有产生一切创造物的根本未知数。另一方面,又拥有整个已创造的宇宙,甚至拥有那个有极限的精神世界。但在两者之间,人是十分独特的。人就是最完美的创造本身。
人在喧闹、不完善和未雕琢的状态下诞生,是个婴儿,幼孩,一个既不成熟,又未定型的产物。他生来的目的是要变得完善,以致最后臻于完美,成为纯洁而不能缓解的生灵,就像白天和黑夜之间的星星,披露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起源亦没有末日的世界。那儿的创造物纯乎其纯,完美得超过造物主,胜过任何已创造出来的物质。生超越生,死超越死,生死交融,又超越生死。

人一旦进入自我,便超越了生,超越了死,两者都达到了完美的地步。

这时候,他便能听懂鸟的歌唱,蛇的静寂。

然而,人无法创造自己,也达不到被创之物的顶峰。他始终徘徊于无处,直至能进入另一个完美的世界;但他不是不能创造自己,也无法达到被创之物完美的恒止状态。为什么非要达到不可呢?既然他已经超越了创造和被创造的状态。

人处于开端和末日之间,创世者和被创造者之间。人介于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之中途,既兼而有之,又超越各自。

人始终被往回拖。他不可能创造自己,任何时候也不可能。他只能委身于创世主,屈从于创造一切的根本未知数。每时每刻,我们都像一种均衡的火焰从这个根本的未知数中释放出来。我们不能自我容纳,也不能自我完成,每时每刻我们都从未知中衍生出来。

这就是我们人类的最高真理。我们的一切知识都基于这个根本的真理。我们是从基本的未知中衍生出来的。看我的手和脚:在这个已创造的宇宙中,我就止于这些肢体。但谁能看见我的内核,我的源泉,我从原始创造力中脱颖出来的内核和源泉?然而,每时每刻我在我心灵的烛芯上燃烧,纯洁而超然,就像那在蜡烛上闪耀的火苗,均衡而稳健,犹如肉体被点燃,燃烧于初始未知的冥冥黑暗与来世最后的黑暗之间。其间,便是被创造和完成的一切物质。

我们像火焰一样,在两种黑暗之间闪烁,即开端的黑暗和末日的黑暗。我们从未知中来,复又归入未知。但是,对我们来说,开端并不是结束,两者是根本不同的。

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两种未知之间如纯火一般地燃烧。我们命中注定要在完美的世界,即纯创造的世界里得到满足。我们必须在完美的另一个超验的世界里诞生,在生与死的结合中达到尽善尽美。

我转过脸。这是一张双目失明但仍能感知的脸。犹如一个瞎子把脸朝向太阳,我把脸朝向未知——起源的未知。就像一个盲人抬头仰望太阳,我感到从创造源中冒出的一股甘甜,流入我的心田。眼不能见,永远瞎着,但却能感知。我接受了这件礼物。我知道,我是具有创造力的未知的入口处。就像一颗在不知不觉中接受阳光,并在阳光下成长的种子,我敞开心扉,迎来伟大的原始创造力的无形温暖,并开始完成自己的使命。

这便是人生的法则。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起源,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怎样才具有目前的形状和存在。但我们可能知道那生动的未知,让我们感受到的未知是怎样通过精神和肉体的通道进入我们体内的。谁来了?我们半夜听见在门外的是什么?谁敲门了?谁又敲了一下?谁打开了那令人痛苦的大门?

然后,注意,在我们体内出现了新的东西,我们眨眨眼睛,却看不见。我们高举以往理喻之灯,用我们已有的知识之光照亮了这个陌生人。然后,
我们终于接受了这个新来者,他成了我们当中的一员。

人生就是如此。我们怎么会成为新人?我们怎么会变化、发展?这种新意和未来的存在又是从何处进入我们体内的?我们身上增添了些什么新成分,它又是怎样才获得通过的?

从未知中,从一切创造的产生地——根本的未知那儿来了一位客人。是我们叫它来的吗?召唤过这新的存在吗?我们命令过要重新创造自己,以达到新的完美吗?没有。没有,那命令不是我们下的。我们不是由自己创造的。但是,从那未知,从那外部世界的冥冥黑暗,这陌生而新奇的人物跨过我们的门槛,在我们身上安顿下来。它不来自我们自身,不是的,而是来自外部世界的未知。

这就是人存在的第一个伟大的真理。我们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靠我们自己。谁能说,我将从我那里带来新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那在我体内有通道的未知。

那么,未知又是怎么进入我的呢?未知所以能进入,就因为在我活着时,我从来不封闭自己,从不把自己孤立起来。我只不过是通过创造的辉煌转换,把一种未知传导为另一种未知的火焰。我只不过是通过完美存在的变形,把我起源的未知传递给我末日的未知罢了。那么,什么是起源的未知,什么又是末日的未知呢?这我说不出来,我只知道,当我完整体现这两个未知时,它们便融为一体,达到极点,——一种完美解释的玫瑰。

我起源的未知是通过精神进入我身的。起先,我的精神惴惴不安,坐卧不宁。深更半夜时,它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谁来了?呵,让新来者进来吧,让他进来吧。在精神方面,我一直很孤独,没有活力。我等待新来者。我的精神却悲伤得要命,十分惧怕新来的那个人。但同时,也有一种紧张的期待。我期待一次访问,一个新来者。因为,呵!我很自负,孤独,乏味。然而,我的精神仍然很警觉,十分微妙地盼望着,等待新来者的访问。事情总会发生,陌生人总会来的。

我聆听着,我在精神里聆听着。从未知那边传来许多纷杂的声音。能肯定那一定是脚步声吗?我匆忙打开门。啊哈,门外没有人。我必须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那个陌生人。一切都由不得我,一切都不会自己发生。想到此,我抑制住自己的不耐烦,学着去等待,去观察。

终于,在我的渴望和困乏之中,门开了,门外站着那个陌生人。啊,到底来了!啊,多快活!我身上有了新的创造,啊,多美啊!啊,快乐中的快乐!我从未知中产生,又增加了新的未知。我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力量的源泉。我成了存在的一种新的成就,创造的一种新的满足,一种新的玫瑰,地球上新的天堂。

这就是我们诞生的故事,除此之外,别无它路。我的灵魂必须有耐心,去忍耐,去等待。最重要的,我必须在灵魂中说:我在等待未知,因为我不能利用自己的任何东西。我等待未知,从未知中将产生我新的开端。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那不可战胜的信念,我的等待。我就像森林边上的一座小房子。从森林的未知的黑暗之中,在起源的永恒的黑夜里,那创造的幽灵正悄悄地朝我走来。我必须保持自己窗前的光闪闪发亮,否则那精神又怎么看得见我的屋子?如果我的屋子处在睡眠或害怕的黑暗中,天使便会从房子边上走过。最主要的,我不能害怕,必须观察和等待。就像一个寻找太阳的盲人,我必须抬起头,面对太空未知的黑暗,等待太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
这是创造性勇气的问题。如果我蹲伏在一堆煤火前面,那是于事无补的。这决不会使我通过。

一旦新事物从源泉中进入我的精神,我就会高兴起来。没有人,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再度陷入痛苦。因为我注定将获得新的满足,我因为一种新的、刚刚出现的完善而变得更丰富。如今,我不再无精打采地在门口徘徊,寻找能拼凑我生命的材料。配额已经分下在我体内,我可以开始了。满足的玫瑰已经扎根在我的心里,它最终将在绝对的天空中放射出奇异的光辉。只要它在我体内孕育,一切艰辛都是快乐。如果我已在那看不见的创造的玫瑰里发芽,那么,阵痛、生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那不过是阵阵新的、奇特的欢乐。我的心只会像星星一样,永远快乐无比。我的心是一颗生动的、颤抖的星星,它终将慢慢地煽起火焰,获得创造,产生玫瑰中的玫瑰。

我应该去何处朝拜,投靠何处?投靠未知,只能投靠示知——那神圣之灵。我等待开端的到来,等待那伟大而富有创造力的未知来注意我,通知我。这就是我的快乐,我的欣慰。同时,我将再度寻找末日的未知,那最后的、将我纳入终端的黑暗。

我害怕那朝我走来、富有创造力的陌生的未知吗?我怕,但只是以一种痛苦和无言的快乐而害怕。我怕那死神无形的黑手把我拖进黑暗,一朵朵地摘取我生命之树上的花朵,使之进入我来世的未知之中吗?我怕,但只是以一种报复和奇特的满足而害怕。因为这是我最后的满足,一朵朵地被摘取,一生都是如此,直至最终纳入未知的终端——我的末日。

(姚暨荣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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