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邦达列夫
邦达列夫(1924—),苏联作家。生于一个职员家庭。“战壕真实派”(或译“前线一代”)的代表作家。有长篇小说《岸》、散文集《瞬间》等。
她紧偎着他,说:
“上帝啊,青春过得多么快呀!我们彼此相爱过,还是没有爱过——这怎么能忘记呢?自从咱们相识以来有多久啦——是一个小时还是整整一辈子?”
光亮消失了,从黑洞洞的窗户外面传来夜间街道上渐渐低弱和平静下来的嘈杂声,钟表在昏暗中不急不忙地发出单调的嘀嗒声,闹钟的闹铃已经上好,规定它在早晨六点半钟起闹(他知道这一点)——这一切都已成为日常不变的事情,就像这会儿是半夜,然后是必将到来的明天早晨,接着是习惯式的起床、洗脸、做操、早饭、工作
这时,突然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即在人的意识之外日夜转动的时间车轮骤然停止了转动的感觉,一下子抓住了他,并把他带到了一个可疑的无底深渊,那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供记忆。这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形的幽灵,是一个透明物体的影子,没有大小和形状,没有过去和现在,没有生平、激情、愿望和风险,也没有个人年龄的计算。
他的整个一生被压缩成了一瞬间,并且毁灭于这一瞬间。
他不能记住自己度过的岁月、完成了的事业、实现了的希望以及青春、爱情、生儿育女和健康之乐(这些过去的岁月突然消失了,沉没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能设想未来——这种感觉,不是很像孤立于无垠宇宙之中,并且注定要消失在宇宙黑暗空间里的一粒尘砂的感觉吗?
而这毕竟不是一粒尘砂的一瞬间,而是一个渐近老境的人的一瞬间,是极度疲劳的时刻,这时他发觉和明白了,不幸的一瞬间就是打开通向老年和孤独的空虚大门的现在。他开始难过地可怜起自己,也可怜她,可怜他一贯不顾一切地爱着的女人,他同她一直过日子并分担生活中的一切——如果没有她,他不能想象自己在人间的存在。于是他想,如果是她这样一个向来沉着的人都谈到了年华的流逝,那么损失所涉及的就不仅仅是时间了。
他用冷冷的嘴唇亲吻了她一下,低声祝愿一句老话:“亲爱的,晚安!”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吸。他感到可怕,因为通向自己老年深渊的大门打开的时刻,仿佛就是死亡的时刻——他的意识丧失了对青春的
记忆,陷入了无所归依的仿惶。
(王子英译李辉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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