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兰克林(1706—1790),美国政治家、科学家和第一位重要的散文作家。出身贫寒,自学成才。重要著作有《格言历史》、《富兰克林自传》等。
我亲爱的朋友①,上次在芍丽磨坊②举行园游会的那天,我们玩得很痛快。那天良辰美景,到会者个个是风雅仕女,可是你也许还记得,我们在散步的时候,我曾经在路上停留了一会,落在大家后面。原因是园里有很多蜉蝣的残尸——所谓蜉蝣,是苍蝇一类的小昆虫——有人指给我们看了;而且据说,它们的寿命很短,一天之内,生生死死好几代就过去了。我听到之后,信步走去,在一片树叶上面,发现了这种小虫有一群之多。它们似乎在讨论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是善知虫语的;我和你往来这么久,可是贵国美妙的语言我学来学去,始终进步很少,我如何能替自己解嘲呢?我只好说我研究虫语用心过度了。现在这批小虫在举行辩论,我好奇心动,不免凑上前去偷听一番;可是虫虽小,它们的心却大,开起口来,都是三四个一起来的,因此听来很不清楚。偶尔断断续续也可听清一两句,原来它们正在热烈讨论两位外国音乐家的优劣比较——那两位,一位是蚋先生,一位是蚊先生①;讨论得非常之热烈,它们似乎忘记了“虫生”的短促,好像很有把握可以活满一个月似的。你们多快乐呀,我这么想,你们的政府一定是贤明公正、宽仁待民的,你们没有牢骚可发,你们也用不着闹党派斗争,你们竟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讨论外国音乐的优劣。我转过头来,看见另一片树叶上有一头白发老蜉蝣,它正在自言自语。我听得很有趣,因此把它笔录下来。我的好朋友的深情厚意,我已领受很多,她的清风明月的风度。她的妙音雅奏,一向使我倾倒不已,我这一段笔记,无非博她一粲,聊作报答而已。
老蜉蝣说道:“我们的哲人学者,在很久很久以前,以为我们这个宇宙(即是所谓芍丽磨坊),其寿命是不会超过十八小时的。我想这话不无道理,因为自然界芸芸众生,无不倚赖太阳为生,但是太阳正在自东往西地移动,就在我的这一生,很明显的太阳已经落得很低,快要沉到我们地球尽处的海洋里去了。太阳西沉,为大地周围的海洋所吞,世界变成一片寒冷黑暗,一切生命无疑都得灭亡,地球归于毁灭。地球的寿命一共十八小时,我已经活了七个小时了,说起来时间也真不少,足足有四百二十分钟呢!我们之间有几个能够如此尽享高寿的呢?我看见好几代蜉蝣出生、长大,最后又死去。
①朋友:指本文最后一段中说的白夫人,她年轻貌美,富兰克林驻法期间,与她过往甚密。
②芍丽磨坊:一座英国式花园,位于塞纳河的一个小岛上。
①蚋先生、蚊先生:暗指写作此文的当时(1778年),巴黎的音乐爱好者分两派,旧派拥护意大利的毕契
尼,新派拥护德国的格鲁克。
我现在的朋友只是些我青年时代朋友的子孙,可是他们本身,咳,现在是都已不在“虫世”了。我追随他们于地下的时候也不远,因为现在我虽然仍旧步履轻健,但天下无不死之虫,我顶多也只能再活七八分钟而已。我现在还是辛辛苦苦地在这片树叶上搜集蜜露,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所收藏的,我自己是吃不到了。回忆我这一生,为了我们这树丛里同胞的福利,我参加过多少次政治斗争;可是法律而无道德配合,政治仍旧不能清明,因此为了增进全体蜉蝣类的智慧,我又研究过多少种哲学问题!‘道心惟微,虫人惟危’,我们现在这一族蜉蝣必须随时戒慎警惕,否则一不小心,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变得像别的树丛里历史较为悠久的别族蜉蝣一样,道德沦亡,万劫不复!我们在哲学方面的成就又是多么的渺小!呜呼,我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的朋友常常都来安慰我,说我年高德劭,为蜉蝣中之大志,身后之名,必可流传千古。可是蜉蝣已死,还要身后名何用?何况到了第十八小时的时候。整个芍丽磨坊都将毁灭,世界末日已临,还谈得上什么历史吗?”
我劳碌一生,别无乐趣,惟有想起世间众生,无分人虫,如能长寿而为公众谋利者,这是可以引为自慰的;再则听听蜉蝣小姐蜉蝣太太们的高谈阔论,或者偶然从那可爱的白夫人那里,得到巧笑一顾,或者是清歌一曲,我的暮年也得到慰藉了。
(夏济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