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持人物琐忆》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陈巨来原名单,字巨来,晚号安持老人,斋名安持精舍。自幼承袭家学,打下坚实基础。1924年拜浙东篆刻名家赵叔孺治印,得之奖掖,为赵氏门下60位学生中的大弟子,故师生情谊最深,成就亦最高。陈巨来常年混迹于上海书画界,为张大千、溥心畲、张伯驹等着名书画家、收藏家刻印,享誉上海滩,名传海内外。陈巨来以其对篆刻的独到领悟,加之勤奋耕耘,以佛家的静心和定力,一生刻印逾三万方,凭着智慧、勇气、胆识,攀上了中国印章圆朱文的峰巅。作家施蛰存以'石破天惊留好手'加以赞誉,就连不肯轻易赞人的国画大师、鉴赏家吴湖帆先生也画上'占魁梅花图'赠之,以示首肯。
今日,陈巨来广为人知,并非完全由于其在篆刻史上的赫赫声名,而是由于他撰写的一本回忆录《安持人物琐忆》。这批陈巨来晚年以蝇头小楷写于旧卡纸,甚至香烟壳上的文字,主要讲的是民国时期上海文坛、书画、篆刻界名家闻人的掌故轶事。追溯起来,其最初稿本是陈巨来亲手交给施蛰存的,其时陈、施二人一同被关押牛棚之中为难友,陈唯恐自己来日无多,就将文稿托付施,殷嘱倘有机缘一定为他出版。上世纪80年代末,经施蛰存之手,陈巨来的文章开始陆陆续续在《万象》杂志上长期连载达7年之久。
又是10年过去了,这部书稿终于正式结集出版,并配上珍贵历史图片,以最完整版本示人。尽管岁月荏苒,故人远行,所有的当事人几乎都已不在人间,然而各种淹没无闻的前尘往事、琐碎杂谈,一经陈巨来信手拈来,文白相间的文辞加以润色修饰,竟然都再次变得鲜活生动起来,种种情态如在眼前。大量'老八卦'集体性浮出水面,不仅让今人多了不少逸闻谈资,而且其所撰写的种种趣事,亦可看作一部民国版的'世说新语',其影响恐怕会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了。
从《安持人物琐忆》中所载的百十余人中不难看到,这群性格各异的人物足以构成一幅非常完整的旧上海文坛、艺坛众生相。尤其在他们已经远去的今天,许多人的奇闻逸事读来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比如陈巨来记章太炎,说章氏为人作祭文时,喜用古拗难读之字,他人无法读通,请其自读,然章自己一时也难以辨识。再如记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周瘦鹃,说他因早年失恋,养成癖好,以香囊盛旧女友所赠之情书,藏于内衣中,永作纪念。而在书画篆刻界,怪事更是层出不穷,既有在世为自己登报报丧,三天后宣告复活者,也有以专门伪造古今名画钤印为生的奇人;既有执意在题写大雄宝殿匾额时落款'粪翁'者,也有将毛泽东所赠之烟吸掉一半,另一半藏于盒中四处炫耀之人……一时间,'名士'、'狂客'如过江之鲫,更有趣的是,这群狂狷之士之间又各有交集,奇闻逸事目不暇接,读来不免使人浮想联翩。或许,所谓的'民国范儿',也就在这书案上、烟榻间、妓院里、酒楼中尽显无遗了。
张大千与溥心畲的合影
陈巨来笔下记述最多的,莫过于吴湖帆了。据陈回忆,早在1926年夏,他在赵叔孺老师家中,见座上一客,蓄短须,穿缎马褂,戴饰有珊瑚小珠的瓜皮帽,高谈阔论,状若无人,待其出示所藏隋代《常丑奴墓志》请赵叔孺鉴定,上有湖帆名,巨来才得知此乃大画家、收藏家吴湖帆。因吴本人当时已有大名,加之才气过人,眼界又高,因此对陈巨来昂而不礼,因此巨来也不敢随意开口。随后赵氏取出自藏《云摩将军碑》供吴氏欣赏,上钤有'叔孺得意'印,吴氏激赏并推此印为高古绝伦,赵氏一听笑了,说刻印的主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吴氏惊愕,当即笑容可掬地与巨来握手,从此,两人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以印为媒,前倨后恭,短短近百字,就刻画出了吴湖帆的名士气度。陈巨来一生为吴湖帆刻印达百余方,吴湖帆也为陈巨来作过许多画,仅扇面就有45柄。值得一提的是,吴湖帆夫人潘静淑也善画,而外间绝少得之,书画界只有陈巨来一人得藏。事实上,据陈巨来记载,由于他从中周旋,帮助吴湖帆摆脱了'小三'的纠缠,故而吴夫人对其有特别好的印象,这才赠画的。而除了讨小老婆,吴湖帆与人设局骗取古画,倒卖牟利,充当和事佬为友人夫妻劝架趁机吃豆腐等种种令人咋舌的旧闻,也都随着《安持人物琐忆》的正式出版,不再埋没于烟尘之中了。
当然,不独吴湖帆,这类颠覆名人光辉形象的故事在陈巨来笔下可谓数不胜数。如《西山逸事》写末代王孙溥心畲,不提他的书画成就,而专门写一些难与人言的逸事,如陈毅市长曾请他担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终因小人攻击而不受,远赴台湾;写他吃了油条手不洗就画起画来,往往油迹满纸;写他在法国无以为生,求助于张大千汇以美金五千元始得回台湾……
四十岁的周炼霞在作画
再如海派艺术大师吴昌硕,陈巨来说他虽自称耳聋,但是有时其子女细声谈论老人贪吃零食时,吴昌硕必高声申辩,坚决否认。还说吴昌硕晚年只要有人请吃酒席必参加,且一定要大吃不已,回家时患胃痛。更有趣的是,由于看到儿子偷偷藏起了友人送来的麻酥糖,耄耋之年的吴昌硕甚至半夜悄悄起床偷吃两大包,以至于梗在胃中无法消化而导致不起……种种描写虽多为名人难以启齿之事,然而在这个八卦流行的时代,不可否认,许多原本高大却模糊的历史人物,就是在陈巨来写于香烟壳上的这些文字中,渐渐丰满,活灵活现起来。
既然是'琐忆',其中所谈及的自然多是一些日常琐碎之事,诸如女画家周炼霞行为不羁,上厕所不避人,甚至自云有面首十人,庞左玉气量偏狭专好吃醋,陈小翠作诗喜抄古人旧句,张大千待友至厚却极为好色等等。陈巨来往往极为乐于挖掘彼时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并以之为消遣的谈资笑料,颇有老辈风流,风月场中过来人之感。
炼霞'号称‘炼师娘’,13岁随郑壶叟学画,擅长人仕女人物,亦通花卉。当时与苏青、张爱玲、潘柳黛等齐名。‘炼师娘’不能不说有些才气,书画诗词都有相当造诣,姿容也在女作家中最为艳丽。
陆小曼与徐志摩在西湖畔
特别是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故事,陈巨来写来更为有趣了——陆小曼当年在北京某教会女校读书时,有皇后之名,追求者众,她'每至剧院或中央公园游园,欧洲人、中国大学生前后常有数十人,或为之拎包,或为之持外衣……';又写林徽音当年以同样一封'乞求安慰'的电报情书同时发给徐志摩等四位男同学,最后徐志摩知道后放弃追求林而投陆小曼之怀抱;更有甚者,竟写徐志摩前妻张幼仪与阿翁有染的逸事;写胡适之当年对陆小曼有野心,于是想聘请徐到北大教书,一来成全林、徐,二来拆散徐、陆,自己才可遗弃老妻,追求陆小曼……这些描述都颠覆了人们以往的固有认知。恰如作家小宝所说的那样:'安持老人以古朴文字儿童态度写艺坛文苑琐事轶事下流事,令生活上守身如玉阅读中嗜痂成癖的我辈十分过瘾。'
有趣的是,在贬损他人的同时,陈巨来也很聪明地常常进行自我检讨,对于往昔的风流韵事,来一番愧疚式的忏悔,读来令人啼笑皆非。应该说,从陈巨来戏谑的笔触,以及谈到男女之事时的种种轻佻之言来看,可以猜想,其中的所谓内幕轶闻,不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不过,也不能说陈巨来的写作就毫无史料价值。即使陈巨来的回忆录被归入'野史'之列,但这部野史也足以显示出那个时代的底色,其所记的书画家和各路人物,远非道德完人,甚至有些人可以说在道德品行方面瑕疵不小,但无不个性飞扬,在嬉笑怒骂和举手投足中,都显露出一种率真的性情和名士气概。
陈巨来与家人
由于《安持人物琐忆》写作的时间,已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距事情发生时过多年,陈巨来亦身处逆境,手中无参考资料,多凭记忆书写,因此难免有不少错误之处。例如误把袁寒云诗谏袁世凯的名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记为'……多风雨,风雨莫上最高层'。再如写当年梁思成追求林徽音,为了替林买橘子,梁骑自行车出门,车祸伤腿,林不忍离弃腿残的梁,才舍志摩而从梁,实际从未忘情于徐。故而徐志摩死后不久,林徽音也抑郁而亡等等……
以此推论,《琐忆》中错传错记之处,应该不少。不过民国时代的老派人物,本来就属于'玩得凶,传得更狠'。因此,尽管那些骇人听闻的八卦未必确有其事。但老八卦自有其生命,不一定非要附庸于事实,八卦说到底也算一种创作。故而没赶上那个时代的读者明知这些多属不经之谈,却仍然津津乐道'安持琐忆'于饭局酒会之中,甚至还有些许闻听'白头宫女说玄宗'的奇妙感觉。只不过,相比较一般意义上的笔记掌故,陈巨来所知道的老八卦属于逸闻界的重金属,非一般人所能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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