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鹰业余爱好画国画
想为妈妈写一部抗战小说
记者:前不久参加了上海作协青创会的开幕式,您在现场谈到准备写一部关于新四军抗日的小说。今年恰好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谈谈您写作这本书的初衷吧。
王小鹰:我爸爸妈妈、公公婆婆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新四军的,虽然他们是在苏北的一个区,很小,但他们也参加过好多战役,消灭过很多日军和伪军。敌后战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在战略上牵制了日本人很多兵力。妈妈的很多老战友都写了回忆录,出版后送到我家。妈妈自己从八十几岁写到九十几岁,写了七本日记。字老大的,每页没写多少字,错别字还很多。我跟妈妈说,我也给你写。但拖了很久。她总问我为什么还不写,我说,传记每个老干部一人一本,没意思,我要给你写小说。我需要用旁观者的观点,客观地看你们的故事,再根据我的价值观去写这样一本书。妈妈很着急,但是她为了女儿的素材,自己坚持不出版。人家有什么关于纪念抗日战争的活动来采访她,她就说,我不好给你们采访的,我的素材要给我女儿写小说。2011年,妈妈过世了,我翻看妈妈的日记,很难过,我就想一定要完成她的心愿。
记者:现在开始写了吗?
王小鹰:真是很难很难。结构和故事已经全部想好了。每个长篇开头都要迟疑很长时间,犹豫怎么落笔,好苦。我老在想,我要把我们父母辈的故事告诉当下的孩子们,我到底告诉他们什么?怎么告诉他们才能让他们看得进去?我老觉得把握不住这个素材里我究竟要反映什么,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
记者:您更倾向于写一部虚构的小说。
王小鹰:我不喜欢纪实文学,有时候虚构比现实更真实。比如《北平无战事》,好看,感人。比如刘心武大哥也是我很佩服的一位作家,但他老去考证秦可卿,我就老想跟他探讨,《红楼梦》是小说,小说虽然有原型,但肯定是虚构的,考证就没意思了,我喜欢从小说里感悟《红楼梦》。
记者:虽然不是纪实文学,但可以想象的是写这样一本书也仍需要了解很多历史。
王小鹰:我看了很多新四军发展史、抗日战争史、解放战争史。我是没有生日的人。我出生在苏北淮安,很小的时候离开,再也没回去过。去年我回去了一趟,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生的,我也没找到。那里现在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一模一样,马路很宽,行道树都是银杏树,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树叶都是金黄色,想象不出妈妈描述的芦苇荡,想象不出在那个地方妈妈爸爸是怎么打游击的。好不容易在淮安找到保留下来的古城,城墙上有点坑坑洼洼,我就想,这是不是当年的弹孔?生活变化太大了,也失去了很多淳朴的东西。生活不断在纠正我的看法,给我很多新的信息,也在丰富我写小说的立意。
写作者的感情都很冲动
记者:您的写作方式也一直是这样,就像您写《你为谁辩护》,有真实的内容,但又是虚构的。
王小鹰:太虚构了,写《你为谁辩护》我选了5个案子,都是我真实参加的案子,但是我都把它们变化掉了。小说里女律师的原型是赵珪老师,这个女律师的爱情观跟赵老师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以说我的每部长篇都有原型,但又都不是原型。我希望作品能表达作家的世界观。
记者:《你为谁辩护》是您的成名作,当时是出于怎样的动机创作这部小说的?
王小鹰:1985年我当了专业作家,我妈妈在司法局工作,介绍我到律师事务所体验生活。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迟到了半个小时,我们作家开会经常要迟到的,或者早退,赵珪老师可不管我妈妈是不是领导干部,她一点不客气,很严厉地骂了我,说如果人家开庭了怎么可能等你?从明天起坚决不能再迟到!从那以后我在那家事务所呆了两年,办了23个案子。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司法改革刚刚开始,那时候律师老好的,法庭也很朴实,石库门房子里放两张桌子,就是临时法庭。到郊区去要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赵珪老师原来是上海市第二律师事务所民事组组长,她自己提出要创办律师事务所,这个过程我都亲身经历过来。赵老师老喜欢我的,那时候没有录音机,我做记录比他们的书记员快得多,而且每句话都能记下来,因为我们当作家写字很快。她希望我留在律师队伍里,那时候只要办到25个案子,再通过司法局很简单的考试,就可以拿到律师证。
记者:您最后还是选择了当作家而不是律师。
王小鹰:我就考虑我自己太不适合当律师了,因为写作者的感情都很冲动。我在法庭上,人家骂我们的时候,我说赵老师你为什么不反驳?赵老师很冷静地说,这个问题跟我们本案没有关系,我们不用反驳。我最讨厌的是办民事案,离婚案啊,遗产争夺案啊,里面的是非,讲不清楚的,我老是觉得对方也有道理,老不忍心去反驳对方。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去帮对方了,这怎么行?因为律师必须要为自己的当事人辩护,哪怕你知道自己的当事人是错的。所以后来我就跟赵老师说,我真的老不适合当律师的,你还是放我回去写文章去吧。
我写了9个月就写好了《你为谁辩护》,50万字,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那时候年轻,一天能写上万字,现在写不动了,每天写两千字累死了,也开不动夜车了,白天工作,晚上到八九点一定要睡觉。
记者:您是那个年代的美女作家,如果是现在,肯定会非常火了。
王小鹰:现在的美女作家会火得一塌糊涂,但是我觉得,幸亏我们那时没流行美女作家,我这人其实很内向,要不是当作家经常出去作报告,我是不大会说话的。每次上海作协组织作家与外国作家对话,我就觉得自己很怯。我自从在家照顾妈妈以后,我就不出国,外地笔会不去,就宅了。我对外面的世界不大了解,国际上文学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也不大清楚,我很落伍。我也不寄望我的小说能被别人接受,我总觉得我是走不进这个时代的人。
我的审美情趣与现代派'不和榫'
记者:哪位作家对您的影响比较大?或者说,能否谈谈您在写作这方面的'师承'?
王小鹰:我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很迷恋川端康成。我写过一篇创作谈,《从川端康成到托尔斯泰》。我国外作家的书看得少,我其实知识面很窄,很闭塞。我看世界名着是从农场回到上海以后,1974年,爸爸妈妈有一位老战友,他在上海第二医学院当党委书记,军人还是蛮爽快的,不管什么走资派不走资派,老战友就是老战友,他晓得我喜欢文学,每次来我家,都偷偷给我带图书馆里的所谓'禁书'。那些十八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都是他带给我的。我那时候在机电设计院工作,领导要我学技术,平时我就装作看脉冲电路这方面的书,抽屉里放一本小说。我记得很清楚,一两天就看完一本很厚的名着。我特别喜欢雨果和托尔斯泰,雨果的作品特别仁爱,这很契合我的心。
记者:上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势头最猛的时候,您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觉得失落吗?
王小鹰:我不喜欢先锋,我一点也不先锋。
记者:那时候您觉得自己落后吗?
王小鹰:我因为落后惯了,我从中学就落后,我家和我的中学一墙之隔,我们同学都来我家贴大字报,我自己报名去黄山茶林插队,因为我不想跟同学在一起。我是落后惯了的人,当了作家再落后也不要紧。那时的文学潮流,从寻根文学到知青文学,我都没写过,只写过中短篇,其实我可以写很多,我的经历也很曲折。先锋文学流行的时候我也在写小说,只是不大出名,我一直在写我想写的东西。卡夫卡、毕加索,我就是不喜欢。不是他们不好,是我自己的审美情趣和他们'不和榫'。别人请我去听交响乐,给我的票子我从来都是送人的,我不喜欢我会打瞌睡的。我自己就觉得我很浅薄。
记者:您一直浸淫在古典文学、传统文化的氛围里面,其实应该写一部类似《红楼梦》的作品。
王小鹰:作家还是应该写自己的生活吧。其实我的《长街行》有点类似那种感觉,我们现在的生活环境跟当年大观园里的环境完全不一样,如果简单模仿,肯定不行。就像《甄嬛传》,很古典的语言,但是我觉得以前的宫廷其实不是这样子。其实一个写作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心灵的独立。
记者:您写作的题材还是非常宽泛的。
王小鹰:他们说我题材太宽泛了。《长街行》写的是'下只角'的事情,女主角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家一个老阿姨的女儿。改革开放一开始,做生意的、下海的都是文化知识不大高的'棚户区'的孩子。他们不怕失去什么,而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要瞻前顾后。现在城区改造,'棚户区'都变成高档楼盘了,老早的'上只角'里头却住进来很多'棚户区'的孩子。我想写出一种由城区的变化而引起的市民阶层心理的变化。我写《丹青引》也是虚构了一个画派,阐述了我对艺术的看法。我上世纪90年代正式拜了黄宾虹的弟子王康乐,跟他学画。我是入室弟子。我想小说里的故事不一定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但它要来源于生活,生活时时塑造着我们的性格,指引着我们的笔尖。
王小鹰口述
其实我是不喜欢当作家的
我从小就我行我素,小时候同学都去学雷锋,我就喜欢自己去看越剧,看才子佳人,所以一直入不了团。妈妈骂我,把我听越剧的无线电(收音机)摔掉。但我就是喜欢越剧,看越剧边看边哭,我妈说你怎么了?我也讲不出来,现在想起来就是艺术打动人,是艺术的感染力。我想去考越剧团,但没考成。
现在我和很多戏曲演员都是好朋友,你知道唱越剧的王文娟老师吗,跟我是好朋友唉,很要好的。她是我小学五年级开始心里的偶像啊!她想叫我帮她写自传,我跟她说,你的原稿给我看看。那个原稿写在格子纸上,我看了之后说,王老师我不敢给你写了,你写得太好了。她写得太接地气了,从小时候怎么学戏,怎么对付流氓开始,这种东西你要叫我们这种人写是写不好的。后来我给这个自传的结构稍微调整了一下,又在最后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王文娟老师的艺术评传。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开始看昆曲的。有一位老作家叫秦瘦鸥,写《秋海棠》的,他家离我们家很近,他来找我,说你写小说的怎么可以不看昆曲?我说,昆曲比越剧好看吗?他说不一样的,昆曲是百戏之王,六百多年的历史,昆曲的文学脚本更文学化,你必须看。我看的第一个戏是蔡正仁和张静娴两个人演的《铁冠图》,反正张静娴老师唱得太好听了。现在凡是有新的昆曲上演我都要去看。那时候为了写《假面吟》,走台步、甩水袖我都不懂,出场门、下场门我也不知道,没有亲身体验蛮难写的。我就去跟一个很年轻的昆曲老师学昆曲,这个小朋友很厉害,长得老漂亮了,特别有气质。她是中学老师,自己办昆曲传习所。
我学古琴也学了六七年,每天要练一个小时古琴。我小学五年级看《红楼梦》,看到林黛玉弹古琴,就特别喜欢。前些年我们家后面开了个古琴馆,我赶紧去学,花了好几本书的稿费买了古琴。古琴馆有一百多个学生,就我年纪最大。现在古琴也变成时尚了,小白领大学生来学古琴的很多嘞!我的古琴老师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一个女孩子,秀气得不得了。她本来已经工作了,因为对古琴的喜爱,辞职自己开了家古琴馆,很厉害吧?我就叫她老师,她弹得很好,她是龚一老师的学生。
古琴蛮难的,不是弹的技巧难,是背后的文化太艰深了,每一首曲子背后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太丰富了,每首曲子都有故事。昆曲社和古琴馆的老师,都是可以当我女儿甚至可以当我孙女的小朋友,我们都是忘年交,和她们在一起很开心。
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当作家的,我喜欢唱戏,或者当画家。我父亲是画家出身,上海新华艺专毕业,专门刻木刻的。我老是觉得,我们当代的作家,在境界上好像比不上以前的作家。是不是太物质主义、太娱乐化了?我也画国画,国画有优品、神品、意品的分别,古代文人的精神世界比我们现代人丰富得多,他们为家为国的各种抱负,也比我们现在要大。古代文人也相轻,但他们也经常在一起唱和雅集。我们现在的文人,为个人,为钱为名,比较多。他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心灵的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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