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
梁小斌
思念人会很累,甚至痛苦,但思想带来的却是快乐。诗人梁小斌是一个思想者,他说,'我的确感到我过的是一种内心生活,我好不容易越了雷池,开始进午餐……又匆忙回到我内心生活的黑暗里。'在黑暗中思想,而思想者的脑子里却是一片光明,作为他的读者,我心中的眼睛也时常被照亮。思想是什么?梁小斌有一个奇特的比喻:'思想,我的确有思想,但我没有雨伞和布鞋。失去这两件深入生活的工具,再深刻,再具有感召力的思想也如同扔在草丛中的婴儿。思想的全部属性就是手脚乱蹬……'这可以看成是他的一种自嘲吧。他在内心世界里生活,以旁观者的身份打量着世界。他这样写奖状的起源:'一定是当时要把功劳记在纸上,一张欠条记下功劳,以后偿还。其实没有偿还。于是把欠条请画家重新画得漂亮一点。'他还写到'象征'的起源,'应该是原始人与一个姑娘要好,他随手在野外摘了一朵玫瑰,接着还撒了一泡尿。他没有选择玫瑰作为爱情的象征,而是选择了撒尿。他每逢撒尿,眼前就浮现着姑娘。'这不明明是强词夺理吗?不过,你还不能说他完全没有道理。我觉得,能找到一个事物起源的人,就是思想家。他这样分析社会:'我们不能脱离社会。‘社会’究竟在哪里呢?社会,不在家里,在外面。外面有什么呢?有草堆、荷塘、仓库里的成堆萝卜、围墙外的小城。社会主要是指社会上的人,是指炊事员吗?是指拉板车的吗?'这种对习以为常的词语的解构,实在令我忍俊不禁。复活一个旧词,等于从一块枯竭的土地下挖出了泉水,这正是思想者的职责之一。他写生命。特蕾沙修女在拾起一个弃婴时说:'这里面有生命。'梁小斌说:'我们漠视的眼光并没有看见这个婴儿是生命……生命被婴儿的形象遮蔽,如同婴儿被襁褓遮蔽,被我们指认的那个事物,一定不是那个事物的本相。'他写死亡。在火车上,有个人倒在地上。'因为我们援助不及时,或者因为我们麻木,我们反而特别容易理解人为什么会死……我们从来没有因为懂得,或者看到了生命的整个过程感到自责。我们本来无权看到那个人的死亡,因为我们麻木,我们反而看到了。'我们对生命的漠视由来已久。我们使冷漠到处蔓延,从而把生活变成地狱。他说,'我们时代的深刻背景就是苦难,苦难变得一点不像苦难,我们有时却看见苦难中的欢颜。'梁小斌揭示出:我们内心的刚硬,是苦难的真正根源。但是,思想却可以温暖人心。梁小斌说:'但我渐渐从这里摒除了自己的自卑感,我的生活是一种自豪。我惟独在深思中才感到思想的温暖。惟有思想温暖人心。'
旁观者
梁小斌关注细节,他描述细节,时常不做评判,只是客观描述。其实,他更像一个旁观者,甚至觉得自己被社会抛弃,他说,'被抛弃是一种荣誉,对这个时代来说。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所以,在社会分工中,在单位,甚至在家里,他都不大受欢迎。但他在一旁观察,并且以冷静的笔调来叙述,来揭示生活的核心。我觉得,他所抓住的,都是我们忽略的细节。他写饥饿。'为什么当我获得了占有,我要吞噬下去呢?因为,我并不相信,我的占有是一种永恒的占有,我害怕今天有食物,也许我明天甚至会饿死,我没有得到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的信息……'他写的是饥饿的后遗症。他写自己被拒绝。他打电话给一个女人,她的父亲拒绝了他。他写道:'因为我被他们拒绝,我感到了自己的价值。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在似乎受到一种侮辱中,我的内心终于得以平衡。'王家卫说,他一直有一种被拒绝的恐惧。其实,有很多人都活在这种恐惧之中,不被人接纳。人们冷漠,骄傲,对旁人的需要视而不见。这种冷漠构成一种长久的伤害,使人得不到安慰。冰冷的生活就是地狱。他写失业。'有工作时,妻子看见我在睡觉,就问:'你在睡觉啊。‘现在她却说:'是谁让你睡觉的?’……一个没有工作的怪物,他的皮带一下子变得又新又长。'在这些细节中,他发现了一种卡夫卡式的荒谬感。这种观察和叙述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启示。表象并非本相,我们的生活是值得咀嚼的。
讲故事的人
一个思想者,避不开对历史的反思。但梁小斌却避开了对大事件与大词语的分析与解读,只从一个底层历史经历者的角度,选取一些细节进行冷描述。他更多的不是分析说理,而是呈现与揭示。他是一个平民思想家。在写作中,梁小斌故意隐去了一些明显的符号,把特定历史事件放到一个更大的面上来描述。难怪有人说他把生活变成了寓言。关于忆苦饭。'过去,人们在吞糠咽菜,我相信人们仍然尽量把野菜做得可口一点。‘忆苦饭’是吞糠咽菜生活的复制,但复制动机却离开了原作生产的质朴动机。'因为,'忆苦饭'的制作者故意在野菜里搀杂沙子,目的是为了使它变得更难吃。当年在吃'忆苦饭'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这回事,但说不出来。这是梁小斌的一个发现,因为,他指出了其中的蹊跷。关于爱与恨。一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是:列宁心疼地抱起饥饿的孤儿娜塔莎,然后抄起电话发布命令,将最坏的粮食投机商全部枪毙掉。梁小斌要探讨的是,当列宁当着娜塔莎的面发脾气的时候,娜塔莎的心里是否有恐惧,或者会想列宁针对的是谁。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首先考虑的是小人物的心理承受力。关于坏人。'消灭坏人,你不能全部消灭,否则我们以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坏人……'事实上,一个人只有回到童年,把社会加给他的一切观念全部删除,才能够重新开始思想。在另一处,他写到子弹:'准备射向敌人的子弹,总是先在战士的手中擦得闪闪发亮……几乎舍不得射出去了……指向敌人的一切东西,它是干净的,圣洁的……'仇恨感在人的心里常常显得圣洁,这根源于人的自以为是,乃是罪的本性的体现。对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梁小斌来说,革命是一个逃不开的词语。由于天天浸在其中,革命已融入血液。至今,中小学的眼保健操用的音乐中,喊操人的头一句话还是:'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现在开始。'那个时代的人很自然地会想到一句当时的名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于是,革命已经长在几代人的身体上。梁小斌注意到的总是一些非常细小、非常深入的地方,好像这正是他的领域,别人不愿意或者根本无法涉足。他不写战争,却写战争中的马料与浮桥。在沂蒙山区,茅草做的屋顶变化成了喂养战马的马料。那么浮桥又从何而来呢?妇女队长接到搭建浮桥的命令,就带头卸下自家的门板。他写道:'门板卸完了,就搬床板……孩子迷迷糊糊地正睡在床上,妇女队长把孩子往地上一搁,抬起床板就往外走……'梁小斌推测,这时,孩子的脑袋可能碰破,孩子会被碰醒,但是,醒了不好,会削弱事件的感染力。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细节是进入历史的方式。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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