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角度来看,无论“直写法”“曲写法”,都是创作者艺术想象、虚构加工的产物。这其实正是《史记》一书基本采用全知叙事的结果,历史人物的心理刻画就是叙事者发挥丰富的想象而进行的合情合理的虚构和加工,因此钱钟书在《管锥编》引方中通语曰:“苏、张之游说,范、蔡之共谈,何当时一出诸口,即成文章?而又谁为记忆其字句,若此其纤悉不遗也?”[1]165-166全知叙事的着作者是全知全能者,他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钱先生认为:“此类语皆如见象骨而想生象,古史记言,太半出于想当然。马善舍身处地、代作喉舌而已”[1]276,“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舍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1]166。心理描写不一定符合历史真实,但却达到了“入情合理”的?术真实的要求。
如此灵活巧妙的写心出现在正史中,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当然从历史角度来说,心理描写无法做到完全客观真实,其存在无疑会削弱史书的真实性。纪传体,主要是通过为人物作传来反映历史的变化与发展。《史记》作为正史之首,其所创立的纪传体在班固稍加损益后,被后代大多史家沿袭使用。受此体例影响,不仅仅是《史记》需要写心,后来的所有纪传体史书都离不开人物写心的手法,只是数量有多有少,水平有高有低罢了。从文学角度来看,如此灵活高妙的写心存在应该是《史记》对文学做出的一大贡献。心理刻画能够展现人物心灵,表现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是形成《史记》文学性的重要因素。“《史记》……的文学性并不是一个全部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而是在真实的故事中加进作者的想象和传说的情节。”[2]66《史记》的写心自然是司马迁根据历史人物与事件发展所作出的合情合理的想象与虚构,文学性质的内容大量出现在一部史书中,这样对于文学乃至历史就有了启发,作家可以是全知全能的,可以揭示叙述对象的一切,可以为之代言。着史既应实录,又不能脱离想象,这也成为后世叙事文学虚实观的渊源。 在谈到文学与心理学的关系问题时,韦勒克、沃伦认为:“心理学上的识见确证了作品的复杂性和连贯性所具有的重要的艺术价值。……从作品本身来说,只有当心理学上的真理增强了作品的连贯性和复杂性时,它才有一种艺术上的价值――简而言之,如果它本身就是艺术的话,它才有艺术的价值。”[8]90-91毫无疑问,《史记》中的心理活动本身就是艺术,自然具有艺术的价值,尤其是用“空白法”写心,为我们留下了无限广阔的丰富的想象空间,这就提醒我们在阅读时必须通过想象链条来补足,才是完整的到位的赏读评价,这自然也为后世作家的改编再创造做好了充分准备;与阅读者的期待视野相一致,读者在阅读时同样参与了再创造,所以《史记》一书成为后世小说、杂史杂传、戏剧再创作的重要源泉,至今都是众多影视剧改编、加工反复挖掘的富矿。
司马迁作史的目的是为了“成一家之言”,意即司马迁要学习继承诸子文化,像先秦诸子那样自我立说,阐述、宣传自己对自然、社会、政治、经济、历史、文化乃至人生的看法和主张,最终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梁启超先生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分析说:“其(司马迁)着书最大目的,乃在发表司马氏‘一家之言’,与荀卿着《荀子》,董生着《春秋繁露》性质正同,不过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以发表耳。故仅以近世史的观念读《史记》,非能知《史记》者也。”[9]70司马迁以孔子的后继者自居,并以此自勉。他着作《史记》的宗旨是要通过“史”的形式,言明自己的“一家之言”。《史记》的写心不仅仅反映了历史人物的心理活动变化,还表现了司马迁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价,如对李斯以利禄为人生第一追求的人生观的批评,对晏婴的肯定赞美是通过车夫夫妻的对话和车夫的顿悟巧妙地表现出来的,对李广遭遇的深深同情是通过人们对李广之死的反应来实现的。司马迁的可贵更表现在对于最高统治者的态度上,“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表达了对最高统治者的不动声色的鲜明爱憎之情,如对汉朝诸皇帝的讽刺、揭露和批判,这更是《史记》成为“无韵之离骚”的抒情之书的重要因素。这样的“写心”也非常有助于特别的“诸子之书”“成一家之言”的目的的实现。幺书仪在评述元人历史剧的创作特点时说:“元人‘历史剧’,是以历史的事实,来表现人的内部的心理的‘事实’,也就是说,是以事写心,以史写心。与其说它们是以形象化的手段来再现历史,不如说它们是借助历史人物、事件?硇慈说摹?心史’。”[10]120-121《史记》通过高妙的心理描写体现出了如此之多的言外之意,这自然是另一种写心,写的是作者的心理,表达的是作者的情感,反映的是作者的思想评价。一种过度欲望的寓言化、形象化呈现,对人性而言,也具有一种普遍的警示意义[11]195-203。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写心”蕴含深意,不但表现了历史人物的心理,而且还借历史人物、事件的态度评价写出了司马迁的“心史”,所以《史记》是一部抒情之书,还有助于“成一家之言”,从而奠定了《史记》这部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文学作品中,行为动作反映心,语言谈吐表现心,外貌肖像隐喻心,写心的成功与否往往决定着文学创作的成败和文学作品成就的高低。“空白法”的大量使用标志着《史记》的写心艺术已经取得了极高的成就。我们要大力提倡对《史记》写心艺术的研究,加强对中国传记文学的写心研究;小说戏曲更离不开写心,诗词曲赋大多是抒情文学,我们也要从写心学的角度对这些文体重新审视和研究。作为读者来说,我们阅读欣赏评价一篇、一部文学作品,往往就是要看作者为文之心,作者在作品中所表达的作者之心,作品中的人物之心,等等,总而言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写心就是写人,笔者期望能够在不远的将来建立起我们自己的史记写心学,传记写心学,乃至中国文学写心学。(下转第1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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