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节(Carnival,又译嘉年华)的概念来自于欧洲传统的民间民俗和广场节庆活动,具体而言,它表现为“某些诙谐仪式和祭祀活动、小丑和傻瓜、巨人、侏儒和残疾人、各种各样的江湖艺人、种类和数量繁多的戏仿体文学等等” [12]4-5的共存形态。
如果超越原始语意符号系统,狂欢节则具有文化隐喻功能,具有象征性意味。内涵上,它代表着反叛权威、对抗等级、推崇自由,主张对话与平等,反对独白与霸权等;形式上,它则可表现为狂放不羁、谐谑戏仿和幽默嘲笑等方式。
而狂欢作为术语和范畴进入小说叙事理论,在基本精神和气质上与其文化隐喻基本同构,它指的是对“狂欢节的世界感受”的抒写和表达,表现一种经验而非经历意义上的内心状态。在这样的小说中,粗鄙的意象、生理的欲求、低俗的现象等构成文本的符号和话语系统,它不关心理性、严肃和常态的世界。一如巴赫金在拉伯雷的小说里发现的:“物质――肉体的因素被看作包罗万象的和全民性的……同一切与世隔绝和无视大地和身体的重要性的自命不凡相对立。”[12]23而这一点,在美学追求上则表现为文体的杂糅、逻辑的混乱和风格的怪诞。
莫言小说里的狂欢首先表现为狂放和雄奇的话语方式与符号系统。具体来说,莫言恣意地运用自由的戏仿、喧哗的杂语和怪诞的风格,然后在这样的话语里让小说意义域无限延伸,文本意识不断增值。《酒国》无疑是莫言最具狂欢色彩的小说,小说中的人物李一斗与莫言在通信过程中不断模仿各种文体和话语方式,在不断的戏仿中来影射社会,嘲讽文学界从令人忍俊不禁到恶心再到担忧的生态,显示出强烈的批判锋芒。而丁钩儿在侦查过程中的遭遇(比如路遇美女司机、矿区宴会等)显然完全脱离了现实秩序世界,进入了超现实、荒诞的心灵世界。像卡夫卡的《城堡》一样,小说从貌似现实世界开始,却带领着作者慢慢走近再走进非现实的世界,正是这种狂欢的文体和怪诞的风格使小说具备了复调特征,充满了寓言和象征意味。
而在《红高粱》和《檀香刑》等小说里,狂欢则呈现为恣肆的生命欲望舞蹈和芜杂的民间意识奔涌。它们不仅以民间视角来审视历史,更是以民间话语来重写历史,并充分展现出民间的狂欢特质。《红高粱》以土匪余占鳌为核心人物、余戴的悖伦情爱为中心情节透视出莫言对传统叙事话语的超越。戴凤莲在临死之前那段着名的内心独白则彰显出对自由生命欲望的执拗追求以及对庙堂正统意识的狂欢颠覆,而“我”在小说开始对高密东北乡那种“极端热爱”又“极端仇恨”的近乎于梦魇和迷狂的矛盾情感则又让文本内涵充满了不确定性。在《檀香刑》中,莫言刻意运用了最为纯粹的民间艺术形式――猫腔,在这部文本形态和话语形式可能是最为特异的当代小说中,莫言用极富张力和弹性的戏剧话语构成小说。小说“凤头部”的标题“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等都充分表明了小说的杂语形态和狂欢意识,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它让我们最终明白,民间和狂欢彼此互文,民间是狂欢的精神之源,狂欢是民间的精神之形。而这种狂欢化的创作美学的形成谱系,正如有研究者指出,它“在世界文学传统中可以归到拉伯雷的《巨人传》的渊源”,来自于“民间‘下半身’文化的不断张扬人性”的“狂欢力量”[11]109。而有意味的是,巴赫金也正是在《巨人传》以及中世纪民间文化中读解出“狂欢”,并将之与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读解出的“对话”一起,共同建构起他的复调叙事理论。 然而,狂欢又不仅仅是一种话语方式,更是一种革命的精神和邪怪气质。在《天马行空》一文中,莫言写到:“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艺术风格上,都必须有点邪劲儿”[13]。邪,在东方话语系统里,它对应的是正,所谓正邪之分。正,如果说代表着规则、常态、秩序和理性;那么邪则是对正的颠覆和嘲弄,往往以一种戏谑的方式来顺从真实和自由。因此,如若不是从政治伦理和社会道德范畴来区分邪与正,它们似乎也就不再承载价值色彩。而从文学来看,正若指称批判现实主义,那么邪则可用来形容莫言的怪诞现实主义。
在《丰乳肥臀》里,莫言这样描写“日本兵交锋后”的场景:“她认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来,用膝盖行走着,找到那块从他肩膀上削下来的皮肉,抻展开,贴到伤口上,但那皮肉很快从伤口上跳下来,往草丛里钻。”在这里,死人复活,皮肉跳跃等似乎构成了一幅如同《聊斋?画皮》里的荒诞和邪怪景象。而最能彰显莫言狂欢气质的是“雪集”一节,“雪集”如同狂欢节,人们习惯把一个矮小懦弱的人装扮得宏伟高大,一个平时老老实实的人在这个欢庆盛典上可以做出一些为道德所不齿的行为等等。莫言用极度夸张的辞藻描写现象,喜欢且擅长在营造一个阔大的场面后使它变成一个闹剧,颇具小题大做的意味。然而其目的是为了突出形式和内容之间的滑稽对比,充分体现戏谑写作手法的艺术效果。他们没有任何森严的等级观念和禁忌,将统治者设定的社会法则和道德规范抛之脑后,完全从被束缚和受压制的体制中解放出来,将人类本能的欲望袒露在读者面前。甚至可以说,《丰乳肥臀》中的“雪集”是一种浓缩了的隐喻,是狂欢意识的集中体现。不仅如此,它似乎还可以成为莫言小说的集体象征,即:如果将莫言的小说综合起来,就是当代小说一场宏大和狂欢的“雪集”。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