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戏”是一个很不规范的称谓,准确的概念应该是现代京剧。现代京剧是指相对于传统京剧和新编历史剧而言的现代戏,它以京剧的形式来表现现代人的生活,服装、道具、念白、脸谱都较为现代。“样板戏”的称呼发端于1965年4月27日江青接见《智取威虎山》主创人员时的谈话,第一次提出了“三块样板”的说法,即《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之后的1966年11月28日“中央文革”小组组长康生又增加了《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和交响乐《沙家浜》,“八个样板戏”一名正式确定下来。
“样板戏”诞生于上世纪的特殊年代,有着极为浓厚的政治色彩,曾经风靡一时。但是,如果我们不去涉及它的政治背景,不去考虑江青等人出于政治目的的干涉,仅从“传统京剧如何走向现代京剧”这个角度上说,那么,“样板戏”在艺术上无疑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首先是节奏。
比起传统京剧,“样板戏”的节奏要快得多,无论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还是《沙家浜》《海港》等,其故事情节要远远复杂于传统京剧,但是这些剧目无一不在两小时左右完成。而加快节奏的主要方式是两个,一是对白,二是音乐。
“样板戏”的对白既没有采用京白更没有采用韵白,而是吸收了话剧的对白方式,在普通话的基础上加以京剧式的修饰,在保持节奏感和音乐感的同时,去掉了变音和尖团音,不仅大大加快了故事推进,而且让观众完全听得懂。比如《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与敌匪座山雕的对话。
座山雕:天王盖地虎。
杨子荣:宝塔镇河妖。
座山雕:莫哈,莫哈?
杨子荣: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
座山雕:脸红什么?
杨子荣:精神焕发。
座山雕:怎么又黄啦?
杨子荣:防冷涂的蜡。
整个对话用时才三十秒,这在传统京剧中是不可能的;再比如《红灯记》中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中道白的部分,虽然有意识地放慢了速度,但比起传统戏来还是快了很多,用时四分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此外,对白语言的通俗化也是其中一大特色,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沙家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敬酒不吃吃罚酒”(《红灯记》);“堤内损失堤外补,不挑担子不知重”(《龙江颂》)等,生动形象,贴近生活。如果改为传统京剧的对白,像“这么说,你是许旅长的人喽?”这样的句子按照韵白应该念成“如此说来,你是许旅长之人,不成么?”不仅速度慢,而且脱离现实生活。
除了对白之外,另一个加快故事推进的方式是对音乐的改造,“样板戏”在音乐上的创新可以说是里程
碑式的。比如《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虽然是传统的西皮流水,但大大突破了旧有的模式,流利活泼,句式上不拘泥于传统京剧3 3 4的固定样式,而是时疏时密,唱速时快时顿,其中“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一句的“虽说是”重复两次,生动地再现了小铁梅边说边想的情态。再比如《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八年前”,当唱到“到夜晚,爹想祖母我想娘”时,京胡的利音让位给小提琴的伴奏,不仅温婉地体现出常宝思念母亲的痛苦,而且为迅速转入快板“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做了铺垫。总之,节奏加快之后的“样板戏”,不仅缩短了演出时间,扩充了故事内容,而且贴近生活,通俗流畅,为赢得广大观众做了艺术上的准备。
其次是弱化难以理解的专业化过强的表演方式。
京剧姓“京”,无论在对白和音乐上怎么改动,也不能变成话剧或纯歌剧,京剧化的专业表演方式还是应该有的,但是怎么样处理这些过于难懂、陈旧的专业表演方式?“样板戏”的方法是,把专业的表演纳入到故事和人物中。比如对“流派”的处理,有人认为“样板戏”中没有流派,其实不然,“样板戏”中不仅存有大量的流派唱腔,而且相当的正规,只不过它不以展示流派为标准。比如《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尚(小云)派、鸠山的郝(寿臣)派;《海港》中方海珍的程(砚秋)派、马洪亮的麒(麟童)派;《沙家浜》中刁德一的马(连良)派;《杜鹃山》中雷刚的裘(盛荣)派,等等;而《红灯记》中李玉和的“狱警传”一段,无论眼神、表情、动作,无不可以找出当年李少春《野猪林》中“白虎堂”一段的影子。即使是最挑剔的传统戏戏迷,也得承认这些唱腔和流派是正宗的。但是我们的注意点却不在流派而是在故事情节和人物上,我们关注一下子失去父亲和奶奶的小铁梅的痛苦,欣赏阿庆嫂的伶牙俐齿,着眼于鸠山的色厉内荏,着迷于严伟才的英俊潇洒,甚至迷恋他那特殊的鼻音唱腔。再比如曲牌,《红灯记》中鸠山诱供李玉和失败后有一段念白:“共产党人,为什么比钢铁还要坚硬?我软硬兼施全落空,但愿重刑之下他能招供……”观众只顾欣赏鸠山的气急败坏、无可奈何,而全然忽略这一段用的是极古老的、在明代就有的曲牌《扑灯蛾》。
一句话,以故事和人物为主,而不以专业表演为主,用故事和人物“包裹”专业表演,是“样板戏”贴近观众的另一重要方式。
第三是内容。
如果单单从内容和主题来说,“样板戏”是失败的,因为它被政治利用、被政治包装的痕迹实在太重了。
“样板戏”的内容没有温和的人性,有的只有“斗争”二字,而且绝对是“敌我斗争”,即便是“人民内部矛盾”的《海港》《龙江颂》,也得把思想跟不上时代精神的落后群众改为“潜伏的国民党特务”;“样板戏”的主人公没有伦常上的人情,有的只有铁石一般的“阶级性”,无论是男女,都没有配偶,《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妻子一出场便被打死,《沙家浜》中的阿庆嫂只有一个常年在外“跑单帮”不回家的“丈夫”,《红灯记》虽是一家,但互相没有血缘关系,有奶奶不见爷爷,李玉和“为革命东奔西忙”而终身未娶,铁梅“年龄17不算小”,却不懂考虑婚事;而女主角在形象上的“雄化”更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说,单从内容上说,“样板戏”是反人性的。但是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样板戏”没有再去表现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皇权更替、劝贞劝善,而是将不超过四十年之内的故事搬上了舞台,故事背景最早的是《红色娘子军》和《红灯记》,发生时间分别是1931年和1939年,最晚的是《奇袭白虎团》和《海港》,发生时间分别是1953年和1963年,真正实现了“说现在话,演眼前事”,从这个角度说,“样板戏”是一个指向性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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