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鬼”,中国古代曾有多种解释,《说文》中说“鬼,人所归为鬼”,《礼记》中说“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韩诗外传》中说“人死曰鬼,鬼者归也,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中国古人认为人死后形体埋入地下,而同时存在脱离形体的灵魂归于尘世之外的幽冥之境。古人的这些关于“鬼”的阐释归根结底是一种迷信的说法,“鬼”自身是一个想象存在,它没有实际的生命力,鬼的存在是古老先民对于人死后主观意识消逝不复存在这一现象所产生的复杂情绪的一种寄托,他们认为人死后肉体失去生命力的同时还有灵魂之光在顽强的跃动。
鲁迅在具有纪实性质的回忆性散文中写道“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1](P138),一种是在《且介亭杂文末编》中提到的女性吊死鬼形象“女吊”,另一种便是《朝花夕拾》中与民众最为亲密稔熟的“无常”。“女吊”出现于民众戏目连戏中:“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慢慢的唱到:‘奴奴本是杨家女,呵呀,苦呀,天哪!……’。”[1](P141-142)钱理群先生在《心灵的探寻》一书中指出:“在浙东这片土地上不乏因反抗而致死的满怀冤屈的反抗复仇之士,充斥着‘带有血迹和地方传统色彩的爱国主义精神’,‘女吊’的形象、神态、动作都表现出一种衔冤悲泣、渴望复仇,却分明感到复仇渺茫的历史悲凉主义精神。” [2](P252) “鬼的‘人情化’,早已是中国传统中鬼的形象演变的一个重要趋向” [2](P252-253),“无常”便是这样一个“人情化”的鬼。“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鞋,项挂纸锭;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发却披下来;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个‘八’字” [3](P30),这样的一种形象姿态,他的样貌穿着与普通民众无异,这是一个完全平民化的形象,反映的是下层民众的审美愿望与志趣。民间特有的诙谐幽默趣味在无常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与表现,显示出了民间力量的勃勃生机。
然而,无论是体现出现实复仇精神的“女吊”形象,还是蕴含着民间诙谐刚健力量的“无常”形象,最终都是作为没有实际行动力的“鬼魂”而存在的,鬼魂终究只存在于人的想象中,是一种虚无的本体。鲁迅极力在他所欣赏的鬼怪形象中挖掘与现实人生相关联的自尊坚毅与反抗血性,并将心目中的国民美好品格和力量倾注和寄托于这些鬼怪形象之中的同时,鬼魂本体的想象特质也决定了这种艺术设置的最终的虚无归属。也就是说,鲁迅在“女吊”“无常”形象本体中找到了国民性改造的希望和曙光的同时,也将这种希望引向了绝望。
那么以“女吊”“无常”为代表的鬼魂形象所渗透的那种复杂反抗精神和刚健诙谐力量以及最终的虚无归属又是怎样渗透交融在鲁迅的文学创作中的呢?
小说《孤独者》塑造了“梦醒了无路可走”的主人公魏连殳形象。魏连殳是当时中国最早的一批觉醒者,而觉醒者在社会上的命运却是被当成一个异类被残酷的放逐于社会边缘。小说的开头第一句很特别:“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4](P222)这是一种暗示,“死亡的轮回”的沉重阴影将笼罩小说人物的命运,这使得魏连殳尚未真正出场,便笼罩上了一层阴森的鬼气。这是一个鬼一般的异端形象,他不属于世俗人群,独立于尘世之外。然而社会终究容不得这样一个异端的存在,在种种流言蜚语的影响下,魏连殳被校长解聘丢了饭碗,这是社会多数对一个异端反抗者的残酷驱逐。在发出“我还得活几天”的绝望求助之后,走投无路的魏连殳选择放弃自己所信奉的理想和信念,做了杜师长的顾问,这正是之前自己所鄙夷和憎恨的:“快乐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4](P237)一切都沦为了虚无和绝望,他的生命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怜惜和留恋的了,这是一个为精神、价值和理想而活的鬼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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