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笔下的死亡呈现出一片自然、宁静、温情的气息。在她的作品中,死亡脱去了恐怖阴冷的外衣,让人们看到死亡背后的温情与宁静。正如苏童所说:“她(迟子建)在创作中以一种超常的执着关注着人性的温暖,或者说湿润的那一部分,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角度进入多重声部反复吟唱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因而显得强大,直到成为一种叙述的信仰。”她始终以一种温情和爱意包容着她笔下的人们,向人们展示着童话般的家园。
《白雪的墓园》中,“我”的父亲从小说的开篇就去世了,但父亲从不是一个缺席者,我们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他与家人在一起。“炉火越来越旺了,我仿佛看见父亲正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微笑着朝我走来……他走到我面前了,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肩膀” ,从他去世的那时起,这种幻觉就一直存在,“我知道父亲根本不在这间房子里,可我又像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他似的” ,在我们看来,父亲幻化成母亲眼中的那颗红点,和母亲一起关注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孩子们。“那是父亲咽气的时候她(母亲)的眼睛里突然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 因为有了父亲的灵魂与母亲同在,我们度过了失去父亲后的第一个温暖却略带忧伤气息的除夕。母亲初一那天去看了父亲,父亲便安心地留在了白雪的墓园里。“我看见母亲的发丝乌亮,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墓园里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雪稠得像一片白雾,父亲被罩在着清芬的白雾里。” 父亲去世,没有无休无止的悲伤与痛哭,有的是父亲灵魂的注视,给了我们重新生活的力量和勇气。而在《亲亲土豆》中男主人公秦山的死则呈现出哀婉凄美的爱的气息。虽然他是肺癌晚期,却心系妻女与家中未收获的土豆,妻子李爱杰不惜一切代价挽救丈夫的生命。秦山心中早已对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偷偷地离开医院,回家收获土豆,并为妻子精心挑选了一条水蓝色的软缎旗袍。他利用最后的一段时间同往年一样收获土豆,进入安闲的冬天。“秦山瘦的越来越快,几乎不能进食了,他常常痴迷地望着李爱杰一言不发,李爱杰仍然平静的为他做饭、洗衣、铺床、同枕共眠” 秦山在下大雪的日子里挣扎了两天两夜终于停止了呼吸,“李爱杰穿着那条宝石蓝色的软缎旗袍守着温暖的炉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到黎明” 而后礼镇的人们看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葬礼:“土豆咕噜噜的在坟堆上旋转……使秦山的坟豁然丰盈起来,雪后疲惫的阳光挣扎着将触角伸向土豆的间隙,使整座坟洋溢着一股温馨的丰收气息”。对于李爱杰来说,丈夫秦山并没有离去,他只是幻化成一颗又圆又胖的土豆追随到她的脚下。每当充满着土豆花香的七月来临,他会像那些永远离开礼镇的人们一样一次又一次的通过梦境将乡愁和爱意捎给他的妻子与女儿,捎给热爱土豆的人们。我们不能用任何灰暗冷寂的词语来形容迟子建笔下的死亡,透过死亡,我们感受到的是温暖的爱意和浓浓的清新而富有诗意的土豆爱情。
同时,迟子建笔下大自然的万事万物都具有生命的质感,无论植物或动物都具有和人类一样的灵魂,他们的死同样展现出别样的情感。《北极村童话》中黄狗傻子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是最真挚的朋友,我们一起分享食物,快乐与忧愁,当“我”不得不离开时,它脖子上拖着沉重的铁链追来,“它骏马般地穿过人流,掠过沙滩,又猛虎下山似的跃进江里,它凫着水,踩出一道晶莹的浪花……它张了一下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它在下沉,就在下沉的一瞬间,我望到了它那双眼睛,亮的出奇,亮的出奇,就像两道电光,它带着沉重的铁链,带着仅仅因为咬了一个人而被终生束缚的怨恨,更带着它没有消泯的天质和对一个幼小孩子的忠诚回到了黑龙江的怀抱”傻子死了,但它与“我”的情感如那源源不断的黑龙江水般不会消失,它的死是一种对友情和忠诚的昭示。还有《一匹马两个人》中的那匹老马,它与老少两代主人心意相通,她可以听懂少主人的嘱托,揣测出老主人的心思。老太太不幸被路上的石头磕死,它与老头不辞辛苦的往返于村庄与二道河子之间,只为让在睡梦中逝去的老太太得到最恰当的安排。最终老太太埋在了芳香四溢的田野中,当老头平静的离开时它又将老头送回村庄,让老人可以入土为安。失去两位老人后,它以顽强的毅力和忠诚守护稻田,最后被薛氏母女割伤流血而死,它以自己的死展示着它与老夫妇俩真挚的情感,一匹马和两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家人。在另一个世界了,他们一家三口又会重逢。迟子建笔下的死亡不忧伤,不绝望,哪怕是动物的死亡也不会充满血腥与哀嚎,死亡的背后总是照耀着温热的夕阳余光。
除此之外,迟子建笔下的死亡总会有更深层次的精神与灵魂内涵。死亡,向生者诉说着生的深沉思考。《雾月牛栏》中继父在那个温情盈盈的雾月里弥留人间。只因为他当年失手将宝坠打傻,而埋下终生的悔恨,这种内心的负疚感一直折磨着他,他临走时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宝坠回到人的屋子里住。尽管继父的死未能唤起宝坠沉睡的记忆,却让他获得了异父妹妹的亲情,为他再次印证了母爱。死亡对于继父而言,不单单是在人间历程的终结,更是一种希望,一种赎罪,一种解脱。而雾月的牛栏里降了新的生命,同时伴随着一分安详,一份朴素的生命无多奢求的圆满。迟子建笔下的死亡超脱了肉体的死亡,肉体可以不存在,但灵魂始终存在,死亡并非生命的终极,生命正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