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和琵琶女虽然身份、地位不同,但却有相似的人生境遇和不幸命运,诗歌的主题至此已经表达得十分鲜明,全诗在此收笔不会令人感觉突兀和意犹未尽。但诗人却出人意料地再次挽留琵琶女,真诚地邀请她“莫辞更坐弹一曲”。琵琶女感激诗人对自己的厚意,即兴发挥,弹出了更为激越的音乐,使得满座为之动容,潸然泪下,全诗在“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情感高潮中戛然而止。此时的共鸣是诗人与琵琶女之间更深层的共鸣,是全诗最具感染力、最能撼动读者心灵的共鸣。
白居易对琵琶女的这次弹奏没有作浓墨重彩的描摹,而是以极简省的笔墨叙写了琵琶女受邀后的情态和乐曲的感染力。“感我此言良久立”,“良久立”三字言简义丰,一方面写出了琵琶女外表的沉静,另一方面写出了她内心情感的波涛汹涌。是诗人贬谪江州的不幸遭遇再一次触动了她坎坷命运的伤痛,更是诗人视自己为知音,敞开心扉,平等交流、沟通的真情与真心感动了琵琶女。这一切汇聚成强烈的情感风暴裹挟住她,令她沉浸其中,默然不语。回过神后,她将这强烈的感情倾注在琵琶弦上――“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像前声。”诗人仅以“弦转急”、弦声“凄凄”概述琵琶女的弹奏和琴声,至于琵琶女弹奏时的神情、动作、技法如何一概不写。这种省略不但没有削弱作品的表现力,反而会令读者拍案叫绝。诗人把写作的重点放在了弹奏的效果和影响上,即听者的感受――“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三句诗有两层内涵,一层写弹奏影响范围之广――“满座重闻皆掩泣”,琵琶女的演奏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位听众,使得他们忍不住掩面哭泣;一层写弹奏影响程度之深,这里诗人使用了“水涨船高”的写作方法。他将自己置身于“满座”听众之中,闻声掩面而泣。但他不是一位普通的听众,琵琶女“凄凄不似像前声”的琴声对他而言激起的不是单纯的感动,而是“天涯沦落者”无助、孤寂、悲哀、愤懑等复杂情感的深层次共鸣。白居易在遭受政治打击远贬江州后曾写下“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的诗句,发誓从今以后远离仕途,不言世事。字里行间充满着对政治、仕途不得不退出的无奈、愤懑,对往事不堪回首又不能忘怀的痛苦与悲哀,这种情感从被贬江州司马后就一直蓄积、压抑在心中,一直没能找到宣泄的出口。明代思想家李贽在《焚书?杂说》中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以告语之处,蓄积既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贽的这段话能够充分诠释白居易再闻琵琶声时的情感状态,正因为心中有“蓄积既久,势不能遏”、欲吐不敢吐、欲语无处语的满腔激情,如今被琵琶女凄凉、忧伤、急促的琵琶声激发、唤起了,闸门一旦开启,深沉的感情如涌泉一样喷薄而出,化作了千行泪,湿透了司马青衫。作为长篇叙事诗,《琵琶行》在诗人与琵琶女感情共鸣的高潮中戛然而止,收束全篇,能激荡起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使作品产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当然,《琵琶行》中的三重共鸣不是平行、并列的,而是层层推进,逐层叠加的。前面的共鸣是后面的前提和基础,没有音乐上的“同声相应”,就不会有琵琶女、诗人互诉不幸命运而发出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生慨叹。而且这两重共鸣叠加、融会,在诗人与琵琶女的内心掀起了感情的波涛,因此一个重弹,一个重听,声声乐曲,滴滴清泪,汇聚成感情的高潮。金人王若虚说:“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③虽然《琵琶行》体裁是叙事诗,但“情感”是它的生命和灵魂,它是诗人情感喷涌的结晶。诗中的音乐描写实际上最终投射的还是情感,琵琶女弹奏的每一个音符、每一段曲子,都是她从心灵深处流泻出来的情感。所以说,“情”贯穿于《琵琶行》全篇,音乐艺术(声)、人生境遇(事)、内心情感(情)三者交织、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强大的辐射力和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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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南方周末》主编:《说吧,莫言》,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
徐大椿:《中国古典戏曲论着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版,第173页。
③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见《中国古代诗话选辑》,河南古籍出版社1986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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