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飞蛾》中的心理空间网络
最早由美国语言学家福克纳(Fauconnier)提出的心理空间理论,是认知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福克纳将语篇中出现的各种实体、各种关系和过程理解为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的心理空间。心理空间正是意识流小说意识流动的载体,因此心理空间理论能够有效地解释意识流语篇中随机的、模糊的思维认知活动。我们可以借用赵秀凤在文本分析基础上归纳出的意识流小说基本语篇结构模式:物理时空叙述之上的在场人物自由联想,即从外物叙述到意识流动,来分析伍尔芙在散文《飞蛾》中将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不断切换、嵌套、回归而实现的意识流动。
在故事伊始,作者由眼前白天活动的飞蛾联想起夜间“熟睡在窗影之中的最普通的金翅夜蛾”①,并且联想到“秋夜”和“盛开的常春藤”。对眼前飞蛾的描述是物理空间,产生的联想构成了心理空间。从眼下的白天联想到了夜晚,又从缺乏活力的金翅夜蛾联想到了四季常青生机勃勃的常春藤花;然后重新回来叙述眼前飞蛾的外貌。作者的叙述从物理空间转换至心理空间,又回归到物理空间。这一系列物理与心理空间的切换,提示了白天与黑夜的对照,生机充盈与生气暗淡的反差,生命与死亡的对立,同时暗示了这只飞蛾的与众不同。
开篇经过一番联想之后,作者才用一句“那是九月中旬一个令人愉快的清晨,惠风和畅,日丽风清”交代事件发生的时间与背景。这样的叙事似乎违背常规的逻辑顺序,让读者感到错愕:作者为什么在一开篇只叙述了“秋夜的愉悦感”,却没有交代这重要的时间节点?但是我们应用心理空间理论就能梳理出文章暗藏的脉络。事实上,“九月中旬一个令人愉快的清晨”并不仅仅是故事的时间,而是开启了另一串重要的心理空间。前文的“秋夜”,此时的“清晨”以及后文出现的“晌午”构成飞蛾生命的时刻表:夜是飞蛾最愉悦的时光,清晨是飞蛾的生命落幕前的最后舞蹈时分,而晌午是飞蛾生命终了的时刻。在表面凌乱的叙事下,文章有着清晰的内在逻辑。
依据福克纳的心理空间理论,叙事的物理空间是基本空间,心理空间在物理空间的基础上通过自由联想而产生。在文章第二段末尾,作者写道:“注视着他,仿佛整个世界巨大的能量化作一根细丝,轻薄而纯净,注入他那柔弱而微小的身体中。每当他爬过窗格,我便设想着有一丝生命之光亮起”;“仿佛有人手捧一颗纯净的生命之珠,轻盈地镶嵌以绒毛和羽翼,使他翩翩起舞轻转飞旋”。作者对飞蛾的注视是一个基础的物理空间,随后“仿佛”和“设想”这两个引导词开启了不同于作者“注视着飞蛾”这一物理空间的另一个虚拟类比空间。在这个虚拟空间里,小小飞蛾变得“能量巨大”“纯净”“轻盈”“翩翩起舞”,散发着精气之神,象征生命之光。飞蛾尽管羸弱,但是弱小生物在最后时刻体现的精神和勇气是令人震撼的,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巨大能量”,令人动容。作者更进一步从类比空间出发,进入更深一层的心理空间,拷问命运之神:“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如果以另外一种形态诞生,那么他的生命又会怎样呢?”这三层心理空间层层嵌套,构成了心理空间网络。纵观全文,我们发现作者的叙述总是从飞蛾转向到窗外的景色,再回到飞蛾后又转向窗外的景色,依次重复,最后还是回归到观察飞蛾的基础空间。其间又不停穿插丰富的联想,实现不同意识层次的频繁转换、嵌套和回归。 2.《飞蛾》中的图形与背景
文学语篇存在一个普遍特性,即某些方面比另一些方面更为重要或更为突出。传统的文学批评主要关注凸显的部分,而忽略作为背景的部分,更未从认知角度去探究两者之间的关系。然而这一特征可以用认知诗学的图形―背景理论来做出新的解释,尤其在解读过程中有意识地将图形和背景进行转换可以发现新的意义。“图形”是指某一认知概念或感知中突出的部分,是注意力聚焦的部分;“背景”则是凸显图形而衬托的部分。因此,图形和背景是衬托和被衬托的关系;在特定的条件下,图形和背景也可能互相转换。背景随着认知者的认知视角、注意焦点和兴趣点的变化而变化,同一事物在不同的情景中既可以看作是图形,也可以看作是背景。
在文章开篇,作家用“窄窄的双翼呈现枯草色,翼稍如流苏一般点缀着同样的色彩”,给飞蛾做了一个近景的细致描述。显然飞蛾在空间上处于前部,并且是动态的,因此是描述中突出的图形。随后作者通过对窗外景色的远景描述,将“田野”“爬犁耕地的农人”“远处的山丘”和“白嘴鸦”等一系列事物串联起广阔的大自然,构成了巨幅背景。飞蛾在如此庞大的背景映衬下显得极其渺小而脆弱。作者的思绪从飞蛾的小小生命出发,投射到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中去,引发对生命价值的思考。这“小而有限的生命”与自然界的广袤和生活的永恒无限形成巨大反差,给读者强烈的审美冲击。
作者还用一个奇特的比喻描写了窗外远处的白嘴鸦:“好似一张打了上千个黑色结点的巨网撒向了天空;过了一会,巨网慢慢降下,直到所有的枝条梢头都布满了黑点。”浅色的天空映衬着黑色成群的白嘴鸦,构成了背景和图形。打满黑结的大网暗示一股强大的束缚力量,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感。作者通过天马行空的比喻,营造出奇特的氛围,预示即将发生的重大事件。一句“突然巨网又一次撒向了天空,这一次划出了一个更大的圆弧,同时伴有震耳欲聋的吵嚷声和喧闹声”,使得“白嘴鸦”图形更远了,声音却更大了,动态也更强了,让读者感到死亡迫近的窒息感。
作者一直用重墨描绘“窗外的景色”,原本静态的背景在文章第二段获得了动感,炊烟袅袅和“海上的汽船还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引人遐思的汽笛声”从形和音
两个维度吸引读者的注意,在窗格上重复着枯燥动作的飞蛾反而让读者失去注意力。“炊烟、汽笛”跃出背景,获得凸显,转而成为注意力聚焦的图形,与“白嘴鸦、农人、辕马”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具生活气息的乡村生活图景,映衬在庞大的自然界、宇宙的背景中,表达作者对生命可贵、生活美好的赞美。当我们把视线从窗外收回,会发现静止的窗棱和窗格,尤其是窗棱围成的四方之地构成了飞蛾的小背景,这一背景和前面广袤的大地天空的大背景相比显得极其局促和逼仄。一大一小,映衬生命的脆弱。末了,窗外的景色在作者笔下发生了变化:“时近晌午,田间劳作已然停止了。沉静与平和代替了原有的生气。鸟儿纷纷飞下枝头,前往溪边觅食。”窗外的一切失去了活力,烘托了飞蛾死亡结局的到来,表达对生命美好却短暂无常的无奈慨叹,令人唏嘘。作者通过全篇悲悯而热忱的叙事,让读者的注意力在“飞蛾”及“窗外景色”之间不停地转换聚焦,给读者非凡的审美体验。
3.《飞蛾》中的意象世界
在《飞蛾》中,作者将自己的主观情思寄托于许多具体的客观物象,这种经过作者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都可以称之为意象。意象渗透着作者的抽象情感和思想,同时因为有具体的形象又能为读者所直接感觉、知觉和体验。通过考察文章中的意象,我们可以探索隐藏在事物背后的意义,体验作者的情感。
《飞蛾》具有丰富的意象世界。首先,“清晨”“微风”“日光”“田野”“山丘”“农人”“马”等客观物象串联起生机勃勃的意象,象征恬静美好的乡村生活,表达作者对宁静生活的渴望。“常春藤”和“蝴蝶”象征生命的绚丽,涌动作者的生命激情。“爬犁耕地”预示秋收与播种,植物的生命也传递大自然的灵气,象征生命周而复始。“炊烟”“汽笛”提示人们的日常生活体验,而生命,无论平凡还是绚丽、崇高或者卑微,其真谛都同样是在日常生活中或轻或重、充满喜怒哀乐的体验过程。作者观察飞蛾似乎“对生活感到十分满意”“尽情享受微不足道
的快乐”“舞累了停在阳光下的窗格上”,这一系列又构成整个生命体验过程的意象。
其次,飞蛾是一个总的意象。飞蛾容易让人联想到飞蛾扑火的场景:这渺小的生物,燃烧自己的生命,不懈追求光明与自由。作者用第三人称叙述飞蛾在窗格前挣扎,又用第一人称叙述“我”的所思所想所为:“心底不由生出一丝爱怜”“我四处探寻着,想要为他找到一个斗争的敌人”“我又一次拿起了铅笔,尽管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两种人称交织在一起,互相穿插,作家对飞蛾如此关注如此怜爱让人感觉飞蛾就是作家本人的化身。作家似乎借由飞蛾感叹自己的处境。当时,伍尔芙的抑郁症已日趋严重,疾病再次来袭的阴霾笼罩在她的心头。而飞蛾与死亡的顽强抗争激起了作家的无限同情,寄托作家对生命的渴望。
最后,作家尽管两度拿起铅笔想要帮助飞蛾,但终究没有这么做。作家认为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故事中窗格和窗棱象征凡世的种种限制与束缚。人类如同飞蛾一样逃不出命运的框框,流露了作家悲观的宿命情感;一句“抗争结束了”,表达人类力量与自然界的力量相比的微不足道,生命只是一场有限的抗争。但是,这并不代表有限和弱小的生命就没有尊严。纵然像小小飞蛾这样渺小短暂的生命,也可以释放它的异彩,在人世间划过一道轨迹,一道心灵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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