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活动第三层,设计主体和生命的审美化,是人们“从物质和社会的现实转向主体的现实,转向个体的存在形式”,是个体成为一个“美学人”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当前的审美化,甚至可以说在个体中间达到了它的至境”[1](P11)。简言之,审美活动的最高境界是,把原先是审美主体的人作为审美对象来塑造,使之彻底地完美化和艺术化。
韦尔施认为,“美学人”通常具有的特质是“十分敏感,喜好享乐,受过良好教育,最重要的,是有着精细入微的鉴别力”[1](P11)。正是这比常人敏感、感性的特性,使得现代“美学人”为了把审美活动进行到最完美的境界,往往会通过在美容院美容和健身房健身,以此达到对身体的审美完善;通过上各种课程、研修班达到精神审美化的目的。这种对身体、灵魂和心智的时尚设计,把对审美的追求升华到了一个全方位的极致境界。在这一过程中,“美学人”用自我塑造的途径,以全新的方式建构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人生体验,为自己的生存建构了意义。韦尔施的这一全新视角让我们意识到,作为“美学人”的审美方式,设计作为审美主体的人之存在形式的自我塑造行为,成为理解王尔德所有面具,尤其是带有矛盾性面具的关键入口。
在王尔德二十五岁时出版的诗集中有一首诗名为《哀哉!》(“Helas”),其中有两行是这样写的,“我的灵魂随着各种感情飘荡,/ 直到它成为弦琴,各种风都可以把它吹响”。这诗句清楚地向我们表明,他早在涉世之初便认定自己感情丰富,并且这丰富感情必然导致的结果是,自己会变成“各种风都可以把它吹响”的弦琴这样一种艺术形式,而非其他。接着他进一步写道,“我认为我的生活是一篇重写的文章,/ 在某一个儿童的假日,/ 将和笛的闲歌和短诗写上,/ 这只能破坏我全部的密藏”[6](P6)。把生活和艺术形式划起等号,用各种美丽的音符和字句装点之,这无疑道出了王尔德的秘密――把人生视为艺术作品来雕琢,正是他的全部人生哲理之所在。那方法是什么呢?在反思自己一生的长信《从深处》里,王尔德表示自己“看到了艺术与生活新的发展,而每个发展都是一个新的完美的方式”[5](P127)。即,艺术与生活的结合能够创造完美。事实上,正是出于“为了我自己能臻于完美”的目的[5](P126),无论是在初出茅庐时,还是处于人生顶峰时,王尔德都在潜意识里,把艺术和人生结合起来,身体力行地通过众多矛盾面具的塑造,达到了生命形式审美化的目的。
通过小说《道连?葛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中亨利勋爵之口,王尔德说出把人生和艺术结合的方法――塑造多重自我,并视之为人生的首要目的――“他们在保留自我中心的同时还添上许多别的‘我’。他们不得不过着双重或者更多重的生活。他们会具有更高级的构造。而我认为这正是人生的目的所在。此外,任何体验都有价值。”[4](P81)在亨利勋爵这种体验多重自我的人生哲理指导下,主人公道连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他那特别的双重自我的生活方式,并“对这种双重人格的生活感到十分过瘾、痛快”[4](P187)。也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王尔德自己也在短暂的一生中体验了多重矛盾面具下的多重人格自我:一边是清高的唯美主义者,另一边又不遗余力地靠演讲、剧本赚钱,大肆地挥霍;在童话中表现出童真的一面,在戏剧和小说里又极力描绘一个个道德腐败的社会;在作品中嘲笑贵族的腐朽,在生活中又以融入这个圈子为荣;一边支持女权运动,一边又在作品中否定女性;一会儿是宠爱妻儿的好男人,一转眼就变成崇拜男性的同性恋者;一面是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一面又扮演忠实的英国公民角色;时而对天主教着迷,时而又戴着新教徒的面具;事业顶峰时洋洋得意,在面临牢狱之灾时不忘说“我的面庞已成悲伤的面具”[1](P18)……这些多重、甚至充满悖论的面具,让王尔德的真我扑朔迷离。然而,扑朔迷离的矛盾性只是王尔德进行自我建构的表象,矛盾性、复杂性恰恰是他所希望的自我建构的效果。因为王尔德建构的面具越多、越复杂,他能体验到的人生就越全面和完善。在正与反、左与右、善与恶、正与邪、曲与直、道貌岸然与嬉皮笑脸的角色转换中,王尔德体验了别人无从体验的、丰富的艺术人生。所谓“人们称作不真诚的东西,仅仅是我们可以把人格多样化的方法而已”(译文有改动)。[6](P445)一个例子很好地显现了王尔德人生艺术化的目的:一位友人对他评价说,他的一生是两个极端的糅合,非常少见,也非常有价值。“是的,”他回答道,“在艺术上,它是完美的[8]”。所以“王尔德就像是一个19世纪欧洲文学中广泛流行的双重角色(Doppelganger)的形象,戴有多重面具,具备多种性格,以多种方式思维”。[3](P92)人生如艺术作品,艺术作品如人生――通过这样的方式,艺术被用于构建生活、塑造自我、实现自我和完善自我,艺术成为实现主体建构和人生价值的最佳途径。恰如尼采(F. W. Nietzsche)在《权利意志》(The Will to Power)中所说:“艺术的本质始终在于它使存在完满,它产生完满和充足,艺术在本质上是肯定、祝福,是存在的神化。” [9]王尔德塑造的各种矛盾面具就是一种把自己的人生艺术化的表象,是对自我存在状态的建构实践,可谓是“为艺术而成为艺术人”的人生姿态。
王尔德在现实生活中,把作为艺术理论的唯美主义和作为生活理念、人生准则的唯美主义极好地融合起来,使之成为一个互为支撑的关系。他日常生活艺术化(美化衣食住行等生活环节)与人生艺术化(塑造多重面具的人生)这两个层次追求的实质是“为艺术而艺术地生活”、“为艺术而成为艺术人”,是其“为艺术而艺术”信条的最佳解释和范例;而“为艺术而艺术”信条恰又是“为艺术而艺术地生活”和“为艺术而成为艺术人”的理论根源。 综上所述,王尔德精心塑造的每一个矛盾面具都是其审美追求的结果,是构成“王尔德真相”的必要因素。本着以审美为终极追求目标的原则,“在王尔德心目中,‘为艺术而艺术’的信条还意味着更多的涵义,即对‘自我’的重建,用他的术语说就是人们通过艺术实现自我,强化自我的个性。艺术因而成为诞生主体性的新的现实。”[3](P92)他在日常生活审美化,以及以塑造众多面具为途径的、多重自我的建构过程中,使自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美学人、艺术人,不仅实现了生活艺术化,更实现了人生的艺术化。一方面,艺术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王尔德;另一方面,王尔德也成为了追求审美极致的范例。
- 欢迎来到文学艺术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