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从大自然获得灵感和启示,却不以模仿自然为己任。但研究和品味自然,正是从天开图画与万籁和鸣中体味艺术的通幽曲径。
中国的音乐,以清明象天为至乐;中国的绘画,以清淡水墨为妙境。山水清音,林泉妙响,金声玉韵,可代丝竹之乐;无限江山,天开画图,即是水墨丹青。欣赏自然,赋之以欣赏艺术的心态,清标雅韵,淡泊潇散,乃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生命境界,一种价值源泉,一种民族文化精神的心源之美。清空透明,表里澄澈的美质,为宇宙人心所共有,亦是中国山水艺术及古典音乐的古老源头之一。
中国画,自宋元以来,水晕墨染,扫尽五彩雕绘,以清远之笔墨,呈露心源之美质;中国音乐尤其古典传统音乐,崇尚清、微、淡、远的特质,并将这一特质集中表现在最具民族代表性的乐器——古琴身上。中国水墨画,不仅是悦目的,更是澄怀味像的;中国的古琴之乐,不仅是悦耳的,更是悦心的,二者都维系着人格性情的修养。
中国人喜爱山水之清致,欣赏艺术之清韵,庄子美学的清明虚静,佛教禅学的清空净洁,儒家伦理的清品高节,铸造了一种崇尚清韵的民族性格,清气满乾坤,天地间一泓清气之流行,便是人生的一种内在价值,也是艺术的一种内在精神。同时,也是人们观察自然美凝聚的焦点。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以艺术言之。艺术言之不尽,又回归自然去观察、体味。中国人很早就懂得,将宇宙与人生视为一体,将艺术美与自然美视为一体的奥秘,二者具有同样的审美内涵,甚至具有同样的审美形式,并能给人以同样的审美感悟。中国古代的两个伟人——老子与庄子,早已将这一切昭告世人。而西方直到两千年后的卢梭才顿悟到这一点,从而影响了西方的艺术世界。
《庄子·齐物论》,讲了一则寓言,说庄周曾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翩翩飞舞,遨游各处,悠然自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庄周。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分明是庄周。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这种称之为“物化”的转变,意指物我界限消解,万物融化为一的宇宙观。这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恰是人们欣赏自然和艺术美的共同心态。
激流响雪,万壑松风,山泉铮淙,清音泠耳,是人间无上的音乐。在自然一经进入人们的审美感悟,就像艺术一样,已经是人化的自然,再不是自然本身,它像艺术一样,同样让人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那《诗经·小雅》记载的荒原上的“萧萧马鸣”,同古乐府《敕勒歌》同样壮美;“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欧阳修)与“远翔驰声响,流雪自飘飘”同样清丽。“松柏有霜操,风泉无俗声”(孟郊);“燕山楚水曾为客,惯听霜砧梼月明”(马臻);“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 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玉粲);“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附素辉,明月一何朗”(陆机);“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未瞑
先啼草际蛩”(岳岷);“蝉鸣黄叶汉宫秋”(许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诗·小雅》) 大自然的雨丝风片,织就了无数扰人乐章。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听之为声,目遇之成色,风泉度丝管,云水醒心,玉韵清耳,深具一份沦肌浃髓之美。无怪中国的山水画和古曲中每每含有那种芳菲悱恻的自然意象。宋代人姚宽《西溪丛语》曾记载古代一架名琴的声音说:“洛中董氏蓄雷琴一张,中题云:山虚水深,万籁箫箫。古无人迹,惟石嶕峣。”可见古人造琴,其声音韵致以能同自然谐和为极致;南朝画家宗炳,精书画、工弹琴。栖丘饮壑三十年,晚年将平生所见景物,画于纸上,卧以游之,并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山水画不但可观,而且可游、可居了。
中国的绘画和音乐,都与宇宙山川有着不解之缘,“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天籁疑难辨,霜钟谁可分?诗人与音乐家常在宇宙和人心的和弦上弹出妙响,那云烟苍茫的画卷和飘忽抑扬的琴声,是人在梦境中与自然晤谈的宇宙意识,还是旷邈深远的宇宙本身?要弄清这一份情缘,我们不得不请出庄子。
庄子美学精神,实际上就是中国的艺术精神。庄子哲学具有浓厚的艺术色彩和丰富的美学内容。当庄子把道作为人生的体验去陈述并得到人们解悟时,便是纯粹的艺术精神。庄子从宇宙本体的高度论证人生的哲理,将人类生活放之无限中去观察,以此来探究人类精神达到无限和自由之路。将人类提到“与天地共生,与万物为一”的地位。故此,人类应像道一样,支配宇宙法则,成为永恒的无限自由的存在。他的本体论的旨趣始终胶着在从自然的无限和永恒上寻找人类如何达到理想之境的启示与奥秘。在他看来,人若像道那样运作,就会进入自由和无限,而自由和无限的达到即为美。道是一切美所从出的本源。庄子超然的生活态度,生存方式带有浓郁的审美特点,因为超出眼前狭隘的功利,正是人对现实的审美感受的一个极重要的本质特征。庄子对自然、对人生的态度,说到底是一种审美态度,这种态度转移到艺术上就成为主导中国艺术正流的内在精神。他崇尚众美从之的“大美”、“至乐”,高扬具有大美和至乐品格的道的音乐,自然的音乐。《齐物论》里的天籁、地籁就是自然的音乐现象,天地间和鸣的自然音响。此后,历代大量的艺术实践,将庄子所开启的绮丽自然之美,真正变而为灵魂的乐土与心灵的曙光,呈现在艺术的创造中。在此后的绘画和音乐的发展史中,无论“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实际上我都在其中,我已充分地对象化为山水,已经全面拥有了宇宙现象背后的美。真正将物质的存在,转化成了心灵本体的存在。可以这样说,以庄子精神为灵魂主宰的山水画发展史,正是中国人的生命意识,渐渐在山水自然的浸淫之中浣濯澡雪自身,然后突破山水形质的拘限,将人化的自然,转化为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突破外在客观景象形质的存在,达到了自我本质的完成。
而在庄子精神哺育下的音乐,正是韦应物《咏声》诗所感触到的:“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又如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所写:“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一份天籁之美,无端兴起,无端逝去,令你梦魂萦绕,让你寻寻觅觅。真正领略一回“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空灵与玄妙境界。庄子所推崇所构想的《咸池》之乐,竟是那般绝妙辉煌,玄远深邈,倘今天能演绎出来,会使贝多芬那样的巨匠也会望洋怯步。他无疑为中国音乐提供了一个永恒的难以企及的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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