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画家米勒的名作《晚钟》,以傍晚空旷的田野为背景塑造了一对农民夫妇。远处隐约可见的教堂的哥特式建筑如缥缈的钟声一样,成为点题的道具。肃然默立的农家夫妻虔诚地做着祈祷,这简约的画面颇有中国画的写意之风,整个画面充满了钟声,充满了音乐感,我们几乎可以听到音乐的旋律。夜幕降临,寂然无声,落日的余辉,大地上淡淡的暮霭,从田野上飞去的鸟儿,好像此时此刻周围的一切都在强调着人物的心境,而这心境又为音乐笼罩着,人物沐浴在钟声和一片沉寂之中,幻化成了两个兀立在田垅上的音符,只有心跳是无边音响的节奏。
这是西方画史上通过人物情态描绘音乐意境最成功的杰作。欣赏者自身仿佛不是站在局外审美,而是也忘情地进入了画面。
绘画可以借面貌表情和形状来表现内心生活、心境的情调和欲望,灵魂的处境,冲突和命运,“但是我们从画中看到的这些客观现象,和观照的‘我’,作为内心方面的自我,却仍然是两回事。尽管我们可以把自己沉浸到一座雕像或一幅画中的对象、情境、人物性格和形状里去,欣赏这种艺术作品达到完全为它所占领以至于忘我的程度,这毕竟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这类艺术作品始终是本身存在的对象,我们逃不脱对它们处于关照地位的关系。”(黑格尔《美学》3 卷上 332—333 页)然而,从米勒的《晚钟》来看,黑格尔的话并不全对。
画中音乐,如《晚钟》,好就好在成功地处理了静(画)与动(钟声)之间的关系。
宋代张端义《贵耳集》卷上载,宋孝宗游幸杭州天竺及灵隐,僧人静辉相随。见飞来峰,问辉曰:“既是飞来,为何不飞去?”回答说:“一动不如一静”。这是佛家对动与静的价值观。但是,在艺术美上,却颇有意味。绘画、雕塑、建筑、书法,需要静观,而音乐时时在运动,需要动听。表面如此,实际上却并不如此简单,动的艺术,亦有静的奥妙,此处无声胜有声;静的艺术,也有动的内涵,绘画六法之首,即为“气韵,生动是也”。生动者,就是有生气,有活力,静中寓动。
唐代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万籁皆俱寂,但余钟磬音。”似予米勒的《晚钟》作注解。
《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知者喜欢水,因为水活跃,富于变化,水如音乐;仁者喜欢山,山庄重,静默,如画。
山与水,一静一动,山水之中包含了中国传统美学的全部内涵。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了艺术的两元,也构成了禅的心灵状态。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
米勒不知禅,无意间进入了禅境;米勒不懂中国哲学与美学,却与中国艺术美学同趣,因为他直探了生命的本源,人的心境的本源?还是透彻地了悟了音乐与绘画的辩证关系?《晚钟》做了最好的回答。
然而,图画中的音乐毕竟不是音乐,正像音乐中的图象不是图象一样,那只是靠了中介物产生的一种境外之音和音外之境的联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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