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辽兹是法国浪漫主义,也是欧洲浪漫主义在音乐领域中的典型代表人物,他最大的功劳,要算是开创了“标题交响乐”的先河。虽然我们在前面的论述中,涉及到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威伯、舒伯特、门德尔松的交响曲或序曲的“标题”性质,而且还可以把“标题”的源头追溯到巴赫或更早的文艺复兴时代。柏辽兹的“标题交响乐”不是歌剧、话剧的序曲,也不是作曲家偶尔为之、并不重要的创作现象,它是柏辽兹内心一种有意识的、努力追求的艺术理想,是一个新的时代的产物,它的产生,直接受到了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法国文学、戏剧上的革命,也就是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柏辽兹一八三○年创作的标题交响曲,即他的成名作《幻想交响曲》,就反映了柏辽兹作为典型的浪漫主义作曲家的“心智和听觉的新需要”,也是他作为西方音乐史上最激进的音乐改革家之一,所进行的“打破旧的规则”的“新的探索”的宣言和旗帜。
《幻想交响曲》突破了古典交响曲通常的四乐章结构,成为五个乐章的交响曲套曲。而且乐章内部的曲式安排也不是海顿、贝多芬式的,而是柏辽兹式的独特处理,统帅柏辽兹交响曲套曲总体构思的是和标题含意紧紧相连的“固定乐思”,这和威伯所采用的“主导动机”是一个意思,即用“固定乐思”(主导动机)代表一定形象、情绪或情境。在柏辽兹《幻想交响曲》里,“固定乐思”不仅贯穿整部交响曲,而且随着交响曲“情节”的发展,乐思在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形态与性质。这种“标题”或“固定乐思”的手段的运用,体现出柏辽兹的艺术理想,他想让音乐“繁荣”,把音乐从“规则”中“解放”出来,得到“自由”,具体的作法就是力图把文学,诗歌、戏剧和音乐融合为一体,使音乐能被人们理解得更多、更明确。柏辽兹除去了《幻想》加文学性标题外,他后来的许多作品(如《哈罗尔德在意大利》、《罗米欧与朱丽叶》、《李尔王》、《浮士德的劫罚》等)的构思都和他所喜爱的浪漫主义文学、戏剧相连,从英国的司各特、拜伦、莎士比亚到德国的歌德,他们炽热的诗情给他以灵感,而他用音乐来表达一切从名著中所感受到的激情,柏辽兹追求音乐与文学的结合,自然而然地会趋向于“标题”,从而使文学性标题及内容成为柏辽兹音乐创作的出发点。
“幻想”是柏辽兹这部交响曲的标题,他还附加了另一个更为明确的副标题:“一个艺术家生活中的插曲”。根据柏辽兹自己后来写的《回忆录》,可以认为这位艺术家就是他自己,交响曲的“情节”构思来自他真实生活的感受。1827 年,柏辽兹还是无名小辈,一个巴黎音乐学院的 26 岁年轻学生,在看英国剧团访法演出的中间,狂热地爱上了扮演莎士比亚戏剧中奥菲丽亚(《汉姆雷特》)和朱丽叶(《罗米欧和朱丽叶》)的女演员,当时对这位可望不可及的名人的各种情感,火热的爱情与茫然的渴望,极度的失望、厌倦以至绝望,激发出柏辽兹构思一部大型交响曲的创作冲动,作品很快就完成了,接着,柏辽兹立刻用详尽的说明来解释他这部“有标题”交响曲的每个乐章,力图用文字帮助听众了解他整部交响曲的“情节”发展过程。这个期望是否能实现或是否合理,从《幻想交响曲》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有争论,音乐家们对这个作法至今仍有两种尖锐对立的意见,可以说是毁誉参半。许多即使是十分推崇柏辽兹的人,也对交响曲的文字说明不感兴趣或有保留。而且柏辽兹本人似乎也有些犹豫,他曾特别说明:“当幻想交响曲演奏得很
戏剧性,并且接着演出(交响曲)后面附加的、作为艺术家生活片段的结束的抒情独角戏时,管弦乐队就应当放在剧院舞台的边幕里,观众看不见的地方,并且要把下面的说明书分送给观众。如果,交响曲是在音乐会中单独演奏,就不需要分送这样的节目单,在这种情况下,只需在节目上保留这五个乐章的标题,作曲者很大胆地希望这首交响曲能不从它的戏剧目的,而从它的音乐本身表现出它的趣味。”就是说,柏辽兹自己也明白:“音乐不能代替文字,也不能代替图画”,他并不想让人们倾听他交响曲时,绝对地按着文字说明来进行,但柏辽兹主张:“音乐要表现热情与感情”,标题与说明毕竟是柏辽兹自己为这部交响曲所写的,是对他所要表达的情感的暗示及引导。现在,就让我们按照乐章的顺序,边参考柏辽兹提供的标题和文字,边来认识一下柏辽兹的音乐吧。
“一个不健康、敏感而具有丰富想象力的青年音乐家,在相思的绝望中吞服麻醉剂自杀,但麻醉剂服得太少,没有死亡,可是把他投入了有着奇异幻想的长眠中,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一切感觉和记忆都在他不健全的脑海中形成音乐的幻想,甚至他所爱的人也形成一个旋律,盘旋在他的脑际,好象一个永远驱之不去的“固定乐思”,到处都能听到这个旋律。”以上是柏辽兹为《幻想交响曲》写的总标题。
第一乐章的标题是:“梦幻、热情”,“最初,他思想中充满了烦躁和不安,忧郁的渴望和他在遇到爱人之前的经历;没有任何理由的烦恼和快乐。然后,他记起了被她突然激起的热情、痴望与焦虑的心、强烈的嫉妒、苏醒了的爱情和宗教的安慰。”
乐章开始有一个很长的引子,这旋律来自柏辽兹早年写的一首浪漫歌曲《爱斯泰拉》,它的呈示带有冥想的性质,自身有小的发展,似乎是见到恋人之前的思绪。它的音乐性质和将引入的主、副部主题对比十分鲜明:
(谱例 69)
Lar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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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部主题从引子的 c 小调转成 C 大调。根据柏辽兹对交响曲的解释,它作为“固定乐思”,代表着恋人的形象,是表达一种爱情的激情。这个旋律将在各个乐章中出现,这里它首次出现,就显示出异常活力,充满热情、企盼与冲动、不安:
(谱例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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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部主题可以说是从主部主题衍生出来的,二者之间长度不成比例,也不构成对比,却是同样的骚动不安,烦躁情绪在持续发展,只是换到属调上进行而已:
(谱例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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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辽兹的主部主题的结构已比古典的交响曲要长大,展开部的篇幅更大,音乐经历了几次波浪起伏的强烈发展,掀起了一次次的高潮,以至再现部在高潮顶点出现时,听觉上感到音乐在继续发展。尤其是再现部的特殊处理,使人容易将展开部、再现部连为一体,柏辽兹的标题也让人意识到,这里恋人固定乐思的出现,带来了种种互相矛盾的情感、思绪。再现部主部主题在原调上再现,副部却省略。
尾声的段落倒比较清晰,因为,“固定乐思”这时变得柔和而安静了,正象柏辽兹说明的那样,它充满了“宗教式”的情调,宁静与“安慰”
在柏辽兹这里,作品的结构服从于他的标题,各部分不成比例,并不规范。用奏鸣曲式来解析第一乐章的结构,既有符合传统的地方,又有让人很难判定之处,难怪专家们对再现部从哪里开始一直有争议。
第二乐章的标题:“舞会”,柏辽兹这样写到:“在一喧闹的、灯火辉煌的盛宴舞会上,他又遇见了他的恋人。”柏辽兹把代表恋人的“固定乐思”旋律,结构于三部曲式的中间段落,头尾是一支圆舞曲的旋律:
(谱例 72)
Allcgro non trop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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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曲作为交响曲中的一个乐章的结构,是柏辽兹的独特处理,圆舞曲是非常生活化、市民化的体裁,为当时的人们所容易理解接受的形式,赞赏柏辽兹标题音乐具有“民主性”的音乐评论家们,也常常用交响曲中采用“圆舞曲”来做根据。这个圆舞曲的旋律十分流畅、华丽、轻盈,配器手法上的创新,也促成了这种效果,他去掉大管、小号、定音鼓,并首次将竖琴的音色加进交响乐队,两架竖琴合奏的陪衬,使由小提琴主奏的这支旋律飘逸而飞扬。
“固定乐思”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它在这里圆舞曲化了,非常优美而典雅,但显得高不可攀。
第三乐章:“在田野”,“夏日的傍晚,他在田野独自沉思,他听见两个牧人在一唱一答地奏着一首田园牧歌的二重奏,在这里,微风吹拂着树梢,发出轻微的声响,以及前不久在他心中萌生的希望的光芒,都使他感到一种少有的安宁,并使他的想象带有比较明朗的色彩。但她重又出现,他的心蓦地收缩起来,痛苦的预感使他烦躁不安,要是她欺骗他呢? 有一个牧人重又吹起他那素朴的曲调,但是另一个却不再应答他。夕阳西下, 远处的雷声传来, 孤独, 沉寂。”
柏辽兹用他那音乐的“画笔”,形象地细腻地“描画”出大自然的美景。英国管和双簧管在幕后吹的二重奏,令人心旷神怡。柏辽兹对这里的乐器配合,这样来说明:“双簧管在高八度上,重复英国管的乐句,宛如一段
田园中的对话——一个青年的声音,在和姑娘的声音互相应答着。”(谱例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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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长笛的旋律清澈、舒展,象是揭开另一幕,在明切、静谧的自然中,听着风声、树声的主人公,心境愉悦平和:
(谱例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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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音乐变得不平静起来,弦乐声部用“非常密的震音”(柏辽兹在总谱上注明的),低音大提琴、大提琴及大管奏出一句急促不安的旋律,“固定乐思”象个不祥的念头,在这个旋律上蓦地闪现:
(谱例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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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后,音乐戏剧性地发展,大自然并没有使主人公忘却内心的疑惑和痛苦。
乐章的最后,英国管(在乐队席上)又吹起了牧歌,但它显得孤独而抑郁,因为已没有与它应答的声响了,只有四个定音鼓手,在敲着“远处的雷声”。
柏辽兹以一个典型的浪漫派艺术家的观念和方式,对待周围的世界,在他作品中,大自然的环境与个人主观的情绪感觉浑然一体、个人的意志渗透到景物中去,并没有融化消失掉,不管自然界多么美好,都不能排遣内在的孤寂感。这与十八世纪音乐艺术对自然的客观体验有很大区别。
第四乐章:“赴刑进行曲”,“他梦见他杀死了自己的恋人,被判死刑而押赴刑场。在时而阴森粗野、时而辉煌庄严的进行曲乐声中,队伍向前行进。随着嘈杂的骚动,响起沉重的有节奏的步伐声。末了,好象是最后一次想到爱情,固定乐思重又出现,但转瞬又被致命的一击所打断。”
引子已提供了阴森不详的行刑队伍行进的节奏音型,它由乐章第二个主题的动机材料构成。
第一个主题材料,就象柏辽兹形容的那样阴郁、粗野,小调性(g),下行的音调在两个八度内,沉重地跌撞着直泄到底。
(谱例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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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引子先现出节奏动机的第二主题材料,是大调性(降 B)的雄壮威武的进行曲。交响乐队全部铜管乐器加打击乐,还有那强力的切分与符点节奏,使死亡如此辉煌,这也是浪漫派的典型笔法。
(谱例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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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材料用不同的配器,反复出现,使整个音乐趋向高潮,突然,庞大强烈的音响中断,一支黑管吹奏起“固定乐思”,象是临死前脑海中的思念,但瞬间鼓号齐鸣,一命归天。
第五乐章:“妖魔夜宴之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女巫的舞会上,被可怕的幽灵、巫师和各种恐怖的妖怪围绕其中,他们都是来参加他的葬礼的。奇怪的声音、呻吟、尖锐的笑声、远处的呼喊声、哭叫声此起彼伏。那个可爱的旋律重现了,但已不再具有高贵、矜持的性格,而变为一种低俗、浅薄而怪诞的舞曲。这是他恋人前来参加女巫们的盛会, 她的到来激起一阵欢呼的狂叫 她加入了她们的狂欢 死亡的钟声响了 “愤怒之日”(Dies irae)的粗俗讽刺 女巫的轮舞和“愤怒之日”同时在响着。”
这个乐章从内容到形式及手段,都是最大胆地突破了传统的模式。柏辽兹为了突出妖魔世界的怪异荒诞,以极其细致的配器手段来营造效果,弦乐声部被分成了九个细部,给予管乐、弦乐器超乎寻常的演奏音域和方法,还有打击乐(加了大鼓、钟)的用法等等,可以说不仅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在今天听起来也是新颖大胆的。
柏辽兹在这个乐章里,主要用了三个材料,将它们自由地加以组织安排。第一个材料是“固定乐思”,它已完全变形,用降 E 调的黑管演奏,后来出现时,又加上短笛,使原已尖锐的音响,更加刺耳。它和引子构成乐章的第一部分,恋人的到来和妖魔的欢呼。
(谱例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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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材料构成了乐章的下一个部分,它用的是西方中世纪的基督教圣
咏:《愤怒的日子》的曲调,当它一开始以大号、大管的音响吹出时,似乎很庄严,但即刻就被提琴、木管的舞曲性的变形,搞得滑稽可笑。
(谱例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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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部分是女巫的轮舞(Rondo),狂热粗俗,用赋格(模仿)的创作手法,经过复杂的处理,最后与圣咏的主题结合一起。交响曲就在妖魔疯狂的狂欢中结束。
(谱例 80)■
柏辽兹《幻想交响曲》主人公那敏感、脆弱的性格,时而狂热激情,时而忧郁沮丧,甚至厌世自杀的情感变换,是十九世纪初浪漫主义文学的典型形象和典型性格。这种类似精神变态的人物,是对“理性”与传统叛逆的产物。柏辽兹的自由、解放的思想与个性,连同他的标题交响曲一起,当然还有柏辽兹那光辉灿烂、色彩富丽的管弦乐配器方法,对他的同时代及后代的作曲家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这是任何人都不会否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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