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酵母”

叶文玲,女,1942年生于浙南东海之滨。13岁上初中二年级,试着给县报投稿,发表两篇小小说。离校后当农民、民办教师、农场工人。16岁发表小说《我和雪梅》。现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无花果》、长篇小说《父母官》、散文集《梦里寻他千百度》等10多部。《心香》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

像蜂蝶飞过花丛,像清泉流经山谷,每当忆及少年时代,我就禁不住涌起视听的愉悦之感;在记忆的心屏中,少年时代的学习生活,恰似流光溢彩的画页,也似一阕跳跃着欢快音符的乐章。

我的故园是浙东南的鱼米之乡。50年代,解放了的家乡天地明媚,但那时的物质文明,决比不上现在,我这个处于海角小镇的毛丫头,也不可能领略现代少年的精神生活。128

我的欢悦,就在于那时我已初识文字,且酷爱读书,一旦接触了书籍——这个人类精神文明的“长生果”,我只觉得自己无知而空荡的脑瓜,就日益充盈起来。

我最早的读物是被孩子们叫做“香烟人”的小画片。这种正面印画,背面印文字比火柴盒略大的硬纸片,是每盒香烟中的附赠物。遇到大人让孩子买烟时,这“美差”往往被男孩子抢了去,我们女孩子就落了个眼羡的份。男孩子积得多了,就开始比赛用手掌刮“香烟人”,看谁刮得远。这时,我就卖力地呐喊助威,为的是最后能在“赢家”手里饱览那一大叠画片。这些印着“水浒”、“七侠五义”故事的小画片,就是我最早见到的“连环画”

开始我看得津津有味,时长日久,就感到不过瘾了。

后来,我看到了几本真正的连环画——小学校的一个老师是美术爱好者,他个人所有的几套连环画,教我看得痴迷而动情;《七色花》引得我想入非非,《血泪仇》又教我泪落如珠。后来,我也终于有了几册哥哥的朋友们送我的小书了:《刘胡兰小传》、《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古丽雅的道路》就是因为对阅读酷爱到了连一片带字的纸头都不放过的地步,才使我对文学发生了越来越浓的兴趣。

莎士比亚说:“书籍是全世界的营养品”。对我这样如饥似渴的少年,它的功用更是无可言喻。醉心阅读使我得到了报偿——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写作文起,我便常常跃居全班之冠;而阅读也大大扩展了我的想象能力,在家对着一面花纹驳杂的石墙,我会呆上半天,构想着种种神话传说;路上遇到一个残疾人,我会黯然神伤,编织他(她)的悲惨身世

记得小学有次作文,题目是《秋天来了》。当老师照例援引一段“范文”,大多数同学千篇一律地开始写”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片一片地飘到了地上”时,我忽然掠过了不安分的一念:大家都这样写多没意思!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秋天,用自己的感受去写秋天!

原文的词句我记不全了,我只记得我把秋天比作一个穿着金色裙袍的仙女,她那轻盈的衣袖拂去了太阳的焦热,却将明亮和清爽撒给大地,她用宽大的衣衫遮挡着风寒,却捧起沉甸甸的谷物和果实奉献人间。人们都爱秋天,爱她的日丽气爽,爱她的天高云淡,爱她的香飘四野。秋天使农民的笑容格外灿烂

于是,我得了个“甲优”,老师在文中又圈又点,接着又将它作为“范
文”在班上朗读。

这些小小的光荣,使我省悟了一点道理:作文,首先要构思别出心裁,落笔也要有点与众不同的“鲜味”才好,自然,这些省悟和小聪明都是课外读物的馈赠。

上初中后,我又不满足只看一般的故事小书了,学校图书馆那显然丰富得多的图书,又像磁石吸引了我,那些古今中外的大部头小说,使我如痴如醉,我把所有课余时间都花在借阅图书上。这时,我也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记书中优美的词语,记描写的精彩段落做笔记锻炼了我的记忆,也增强了我的理解力。在又一次命题作文写《一件不愉快的往事》时,我的情绪分外激动,我觉得我得到了一个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小时候受过的一次委屈,平常看的那些描写人在苦恼烦闷心境中的词汇,全像“酵母”似的发挥了作用。于是,我从一个清冷的黄昏开写,以环境的凄凉,以月亮的美丽皎洁和周围人的嬉笑,来反衬这个受委屈的小女孩的孤独和寂寞写着写着,我禁不住眼泪花花当然这篇完全发自真情实感的作文,也得到了好评,被用大字抄出来贴在教室后墙上。可是,当老师用红笔着重圈出我写月亮“像一轮玉盘嵌在蓝色的天幕中”这段文字,说这个“嵌”字用得特别清醒时,我脸红了,我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赞誉——因为这一句描写,这个“特别清醒”的“嵌”字,是我看了巴金先生的《家》后念念不忘的段落和词句。

于是,我又省悟出了一点道理:写作,要动真情,要写真情实感;作文练习,开始离不开借鉴和模仿,但是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应该是自己呕心沥血的创造。

我终于开始学着“创造”了——那是在上初中二年级时,我写了一篇800字的小小说《夫妻间的小风波》,投寄刚创办的县报,终在一星期后得以刊登。看着文字变成了铅字,看到作文被标成了“小说”,我说不出的高兴,这也许应该算我当学生时期写的最成功的一篇“作文”。

我深深明白:假如不是我读过几百部真正的“小说”,我决不可能写出那800个字。

至今,我仍在努力作文,只惭愧年事已长却无多少长进;少年时所感所悟的,现在虽不曾忘怀,却还常常力不从心

至今,我仍盼天天能“扎进头”去醉心读书,只可惜光阴紧迫,事务冗繁。而社会——人生,这部深奥绵长而无页码的大书,我何时才能读得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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