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邓州五高安俊波
板车儿,中原大地上一种普普通通的拉货工具。它太普通了,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可是,板车儿自有自己的故事
虽是板车儿的故事,主人公却是父亲。
从我记事儿起,父亲拉板车儿的身影是我唯一的记忆。我家在农村,村旁,有一条河,河水清得醉人。在一个大一点儿的河湾里,黄黄的淤泥很厚,优良的土质正适于做砖瓦,于是,一座砖瓦厂便在河边落成了。当然,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父亲就在窑场做活,拉板车儿。据说,当年还没娶母亲的时候,父亲就在这个窑场已有了四五年的工龄。我爱看父亲拉板车儿的身影,他也常常带我到厂里去玩。父亲选了一个安全的高处草地,让我立、坐,或趴在那里自个玩。我是一个听话的男孩,母亲常这样说。于是,或立、或坐,或趴,我看着父亲拉板车儿。他真有劲儿,往窑上拉砖坯需过一个很大的坡,每次父亲拉上了坡,总是轻松地用他那生了茧的大手抹一把汗,冲我笑笑,还会冲我喊:“俊儿!”
“嗳——”我天真热烈地应声。
再笑一笑,父亲便拉着板车儿走开了。趁休息的当儿,父亲总搂过我,亲个嘴儿。他真有劲儿,还没见他用力,那粗壮的膀臂已揽我入怀,硬硬的胡茬儿好扎人。高兴了,他把大伙儿都召集过来。他领头,让我唱他教过我的歌,逗着我乐。他总忘不了他的板车儿,这儿摸摸,那儿擦擦,容不得一丝儿泥巴粘车身。
拉,拉!拉过风风雨雨,拉过朝朝暮暮,也拉到了我该入学的年龄。爷爷对父亲说:“不能让这娃子上学,念几天书有啥用?只要他像你,肯吃苦,肯卖力气,能挣钱养家糊口就行了。”父亲说:“不行!”头一次顶撞爷爷,“啪”,一个耳光落到了父亲的脸上。我看见,父亲的胸脯剧烈起伏,眼里射出愤怒的光。结果,有母亲帮忙劝说,少数服从多数,我还是入了学。放了学,我常到窑场去玩,有时,还能帮父亲一个小忙。我仍喜欢看父亲拉板车儿时的身姿。他健壮发达的肌肉,隆起,附在胳膊上,像一根疙瘩暴顶的老槐树枝;他的粗糙的大手,把板车儿的扶把处磨得溜溜光;从河湾到窑上的那段路,被父亲他们大伙儿的车轮子辗成两道平行的深深的车辙,中间,那个个脚窝儿,是他们留下的坚实的足迹。父亲很爱他的板车儿,以致于后来,他落了个“板车儿”的绰号。绰号的由来我不甚清楚。据说,有一次,父亲拉着装满砖坯的板车儿上那个大坡,快到顶端时一个滑步,人倒没怎么着,板车儿却顺着坡溜了下去,
幸亏后面没有人,才算避免了一次事故。当时,父亲的板车儿还没停下来,他就起身边追边喊:“板车儿!板车儿!”故此,大伙儿便冠以父亲一个“板车儿”的美称。我常常想,板车儿,已是父亲生命的一部分了。
拉!拉!拉过岁岁月月,拉过春夏秋冬,也一直拉到我上了初中,爷爷已不再阻止我上学了,然而,他仍念他的上学无用经。有一次,他像是很动了感情似地对我说:“上学不容易,俊儿,好好上啊,这几年日子好了,可都是你爹拉板车儿挣来的血汗钱啊!”那一刻,我全身的神经仿佛即刻暴涨,啊,父亲!
尔后,我发疯般地向窑场跑去。在窑场,在那个大坡上,父亲正吃力地拽着板车儿,小心地挪着步。我飞快地奔过去,用力推车。上了坡,父亲扭过头来,朝我一笑:“嘿,大了!”我的泪很快就下来了。是的,我大了,父亲的额头却被岁月雕琢得褶皱斑斑!哦,还有板车儿,仍旧属于父亲的那辆板车儿!
记得初二的那个暑假一开始,父亲就给了我一项差事:每天拉两小时的板车儿。我永远忘不了父亲拉板车儿的身影。学着父亲拉板车儿,我当然乐意。嗬,一天下来,真要命!特别在上那个大坡时,松懈一点儿都不行。拉着一板车砖坯,就像拉着沉重的地球。父亲可真有劲儿。第二天晚上,我便嚷着不干了。“我是没有知识的人。俊儿,”父亲说,“你已不小了,也应该知道人为什么活着了。当我看到用户买了砖瓦高兴离去的时候,我就高兴,就像自己得了喜事一样。所以,不管再苦再累,也为你肚里多装一点儿东西,我把板车儿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不是说什么劳逸结合么?你应该锻炼锻炼”从来没听到父亲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从来没见过父亲说话时流泪,我觉得,父亲又高大了许多。第三天,我上工了。
父亲仍在窑场做活,依旧拉板车儿。
不过,当我上高中的时候,也就是前年,父亲结束了他拉板车儿的历史。窑场买了辆四轮车!经过训练,父亲当上了司机。从此,板车儿就栖身于我家的柴屋。忽而有一天,母亲觉得它占地方,便说:“劈了当柴禾吧。”我也帮腔,父亲却不允,说:“它还大有用处的,往田里送粪,不是很方便么?别忘了,我也叫‘板车儿’呢!”父亲的滑稽相令人笑得肚子疼。结果,多数服从了少数。
后来,父亲工作很出色,多次被评为劳模,县领导同志曾亲自接见了他哩!不知有多少次,我总发现父亲站在那辆板车儿前发愣,泪水,从眼眶出,经脸颊,一直淌到嘴角。然而,额头上的皱纹没了,老茧手也变得滑润了。只有板车儿依旧:换了几条带的车轮,修了几次的车身,被磨得溜溜光的扶把我忽然觉得,板车儿是一种极有感情的东西,是它,把我们父子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这么近,这么近。
板车儿普通得很,我爱上了板车儿。
板车儿的故事到此为止。可是,你不要不相信。真的,那辆板车儿至今仍放在我家的柴屋里,还不信么!——信不信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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