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奈斯库曾将荒诞派戏剧的思想内容归结为“寻找自我”。在他看来,人的位置,是在人与世界的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表现出来的。首先,人与自然的关系产生了人类历史。在人类的童年时代,因为人类使用的工具简陋,生产力低下,面对广阔的自然世界,人们无能为力。随着人类历史的进展,不断地创造物质世界,人们所面对的世界已不象人类童年时那么可怕。人类雄心勃勃,自信能够创造一切,征服一切。到了工业革命以后,随着社会化大工业的建立,人类创造了远远超出以前数千年总和的物质。那么由此看来,人应该是自然事物的统治者了。但是,到二十世纪初,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使人们感到巨大的惊讶:人们创造了物质,却无法统治它。相反,人
们反而被越来越多的物质世界所挤压。人类本来是在创造中获得自我的位置与坚定不移的信心的,但物的压迫却造成了人们自我本质的丧失,成为“非人”。
其次,物是由社会化机械生产所制造出来的。它整齐划一,毫无个性。物的生产与消费制约了人类当前的生活,形成流行性社会文化。机械化大工业将人们化作社会运作的一个部分,而彼此雷同的消费生活,则使每一个社会成员不再因人而异,消泯了个性,千人一面,分不出你我。尤奈斯库所说的“寻找自我”,其底蕴就是在现代工业文明中,在庞大的物质世界中,人们已经丢掉了“自我”,没有人性,也泯灭了个性。
尤奈斯库在五十年代有两出连续性的独幕剧《雅克式驯服》与《未来在鸡蛋中》。前者描写了雅克一家。雅克一家非常奇怪,这个家庭中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以及姐姐全部叫雅克。主人公雅克在家庭力量的逼迫下,只好同长有三个鼻子的女郎罗伯特第二结婚。而妻子一家也同样奇怪,全体家庭成员都叫罗伯特。这个剧本告诉人们,在现代社会,人们由于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因而人与人之间毫无差异。整个世界所存在的只有流行于没有差异的人们中间的观念,人们按照这个观念而生活,从不去思索这个观念对自己的适合程度,最终导致失去自我所特有的个性。《未来在鸡蛋中》里的人物大致与《雅克式驯服》相同,只是祖父已经去世。雅克与罗伯特第二结婚三年还没有生下孩子,于是全家又重新聚集一块,压迫他们就范。他们围拢起来,观看雅克与罗伯特第二蹲在地上拥抱。在罗伯特第二母亲的传授下,罗伯特在台上分娩了。但是生下的并不是孩子,而是鸡蛋!鸡蛋越生越多,雅克不得不用筐子将它们盛放起来。为了使鸡蛋孵出生命,家人再次威逼雅克,让他去孵蛋。雅克屈从了。舞台上再次出现了怪诞的场面:从鸡蛋中孵出的不是别的,而是无数的“银行家和猪猡,联邦主义者和唯灵主义者,楼梯和皮娃”。雅克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搬出一筐又一筐的鸡蛋,直到摆满了整个舞台。全家人围着雅克跳着黄色下流的圆舞,一面不停地高喊:“生产万岁!白种人万岁!”
《未来在鸡蛋中》中的数不清的鸡蛋,表明了充斥于整个世界的物质。本来,人们的生产活动带有人类创造世界的很强的目的性,但当这一观念为广大的社会成员所接受后,成为流行性文化准则时,人们已经不去思索它的合理与不合理,渐渐成为盲目的行为,直到生产活动走向人类的反面。也就是说,物被创造出来,最终反而统治了人的意志。尽管罗伯特第二生下来的,是荒谬可笑的鸡蛋,但人们无暇去思索这究竟合理与否。人们心中只有一个观念,就是生,不断地生产,“生产万岁!”终于,人类的生产,物质的澎胀,反过来成了人类的敌人,不但没有带来幸福,反而造成恐怖。
尤奈斯库的另一个剧作《新房客》也说明了这个道理。在巴黎,一位新房客看好了房子准备搬家,他雇了两名搬夫为他搬运家俱。一开始,搬夫们搬运的只是一些小件。一位搬夫吃力地搬着一只非常轻巧的花瓶,他用的力气很大,以致于步履踉跄,差点摔倒。之后,两位搬夫开始搬运大件家俱。而搬的东西越大,搬夫们却越显得轻松有劲,漫不经心,就象玩耍一样。在新房客的指挥下,搬夫们将家俱放在指定的位置。家俱起先大都放在舞台的四周,由于东西太多,逐渐向舞台中间放置,围成了一个圆圈。新房客开始时给自已站的地方划了一个圆圈,而后又在舞台上划了一个大圆,但家俱越来越多,最后占去了他划的圆线。家俱越来越大,无处堆放,只好拿来梯子
向空中发展。与此同时,房客所占有的位置越来越小,最后连他站的位置也没有了,只好坐进舞台中心的沙发,已经望不到搬夫们了。请看这一段对话:
搬夫甲先生,真叫人发愁啊
先生什么?
搬夫乙剩下的家俱太大了,门没有那么高。
搬夫甲进不来。
先生什么家俱?
搬夫甲立柜。
先生那个绿的,紫的?
搬夫乙对啦。
搬夫甲不止这些,还有呢。
搬夫乙楼梯上全满了。人家都不能上下楼了。
先生院子里也是,满了。街上也是。
搬夫甲城里的车子不通了。满是家俱。
搬夫乙(对先生)至少,您没什么可抱怨的,先生。你还有个坐的地方呢。
搬夫甲也许地铁还通行。
搬夫乙噢,不。
先生(仍旧坐在原处)不。地下都堵住了。
搬夫乙(对先生)你家俱可真多呀!您把全国都塞满了。
先生塞纳河不流了。也被堵住了,没有水了。
尽管这样,新房客的家俱仍然被不断地搬进屋子。但是,大门已经被堵住了,于是,只好将顶楼的天花板撬开,从天花板上搬运。最后,房客被所有的家俱包围,与世隔绝.消失了人形。
这个剧本情节平淡无奇,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故事,构思也离奇怪诞,象新房客的家俱将整个巴黎的道路堵死,显然极度夸张,但却极有力地说明了物质的无限扩张与人的缩小这一事实。新房客的家俱一开始还是花瓶与油画这一类较有艺术色彩的东西,接下去就是源源不断的毫无个性的柜子、椅子等纯粹实用性的东西了。新房客一开始还企图划出属于自己的一小块领地,但越来越多的家俱将他逼出这个圈子,直至无处容身,到最后干脆消失。
在尤奈斯库的剧本中,最能表现物质对人的压迫的是《椅子》与《阿美迪式脱身术》。
《椅子》的剧情大致如下:有一幢椭圆形的房子座落在水的中央。在这幢房子里,住着一对九十高龄的老夫妇。老太婆蹒跚着进来,点着了房间内的吊灯。老头站在一把椅子上,上身探出窗外,说要看阳光下的小船。老太太怕他跌进水里,于是把他拉了下来。这对老夫妇开始了他们繁琐、重复、毫无意义的对话。老头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其实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而已,却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呓语。过了一会儿,老头忽然又感伤起来,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曾是个穷苦的孤儿。老太太连忙象哄小孩子一样安慰他。老头不再哭了。接着,他突然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个重大的人生秘密要发表。为了慎重起见,他们邀请了社会各界的重要人士,并且,由于自己难以说清这个秘密,事先还雇了一个职业演说家到场演说。
此时,舞台上听得到有船只停泊的声音,接着门铃一次又一次地按响。各界的人士已经前来赴会了。老夫妇忙个不停地接待这些来访者。可是舞台上却并没有人进来,只是每来一位客人,便添加一把椅子。通过老夫妇的言
谈,观众知道了许多客人从不同的门进来,并坐在椅子上。他们中间有政界的要人、商人、医生、艺术家、上校甚至还有疯子,其中有一对是雕塑家和他的妻子。老夫妇不停地和这些客人谈话,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话题。老头儿甚至走近雕塑家的妻子,结结巴巴地向这位美人求爱,而老太婆则厚颜无耻地和雕塑家卖弄风情。会场上,谈话的内容污七八糟,杂乱无章,一会儿谈到中国牛肉条的制法,一会儿说到餐馆与洗澡堂。
客人们来的越来越多,电铃一阵紧似一阵,这对老夫妻的动作也越来越快,不断地摆出椅子。不一会儿,房里已经全部摆满了椅子。忽然,乐队奏起了庄严的进行曲,中门敞开,房内灯光辉煌,原来是皇帝陛下圣驾光临。老夫妇诚惶诚恐、激动万分,不断地行着见驾礼,感动地潸然泪下。两人甚至还站在椅子上,连声高呼:“皇帝万岁!”。
接着,嘈杂的声响渐渐停止,屋子的一扇门悄悄地打开了,职业演说家走进了舞台。(这是一位由演员扮演的真人)。他头戴黑色礼帽,系着领结,却又穿着画家的工作服。他先是站在讲台上向听众脱帽致敬,然后好象所有名人一样被崇拜他的听众团团围住,开始为人们签名留念。老头儿走上前去,请求演说家以他优美的言辞将自己的人生秘密完美地传达给人类,让后世的人都能够了解他的智慧与精神。然后,好象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老夫妇两人各自从不同的窗口投入水里。
演说家终于开口讲话了,可是他咿呀咿呀的,不停的咳嗽、叹气,还打着哑语,原来他是一个哑巴!演说家咿呀半天,感到表达很困难,于是拿出粉笔,在黑板上书写,可写出来的竟是一些不知所云的字母。尔后,他像圆满完成了庄严的使命一样,庄重地向人们(其实是椅子)鞠躬,然后走出门去。
这个剧本表现了多重主题。首先,它表现人类生存的荒谬。九十多岁的老翁,积累了一生的生活经验,发现了人生的真理,无疑说明了人类在自我的生存过程中的不懈的探索。然而,那一位以演说为职业、颇负声望的演说家却无法将它表达清楚。这就说明了人类的可悲:真理永远寻求不到,永远无法表达清楚,老翁对人生的探索终归徒劳无功。那么,这个真理究竟是什么呢?也许,通过这个剧本所构筑的情节,作者所告诉我们的,是这样的人生真谛,这就涉及到此剧的另一个主题:人是不存在的。舞台上摆满了椅子,这使老夫妇被夹在椅子之中,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剧本象征地告诉读者,人类本应是舞台、也是人生舞台的主角,可是这个舞台上却没有人。本应由人所占据的地方,却被“物”所占据,世界的中心已经不是人,而是物了。那么,老夫妇——也即人类,反而异化为物的奴隶,成为物的牺牲品。这不是物的压迫使人丧失自我吗?!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奥秘。
尤奈斯库曾经这样评价这出话剧。他说:“这出戏的主题不是老人的信息,不是人生的挫折,不是两个老人的道德混乱,而是椅子本身,也就是说,缺少了人,缺少了上帝,缺少了物质,是说世界的现实性,形而上的空洞无物。戏的主题是虚无。”这段话的含义是,戏的主角不是人类,而是物质,因为人类已经被物质所挤走。因此,世界是虚无的,人类社会已经不存在了。
《阿美迪式脱身术》于1953年创作,于1954年在巴黎巴比伦剧院首演。
剧中的主角是阿美迪夫妇。
阿美迪是个蹩脚的戏剧作家,十五年来,他的创作才能早已枯竭,难以为继。此时,他在构思一个剧本,但写了一句,怎么也想不出下一句应该是
什么。写了又划掉,心神不安。忽然,他从椅子下面抓出一个蘑菇来。他的妻子玛德琳是个接线员。两个人没有感情,只是凑合着过日子。阿美迪老是抱怨妻子在隔壁房里呆的时间太长,讥讽她说“你又去看他了吧!”而妻子则回答说:“隔壁房间的那个人又长了一点”。那么,这隔壁的人是谁呢?玛德琳为什么总去看他呢?蘑菇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事件得从十五年前讲起。
十五年前,玛德琳还是一个大美人,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到他们家。阿美迪误认为小伙子是玛德琳的情人,于是出于嫉妒,一怒之下杀死了他。由于恐惧警方追查,他们并没有报案,而是将尸体移进隔壁房子。时隔多年,阿美迪居然想不起自己杀人的事情,对于小伙子的死因,自己也糊里糊涂弄不清楚了。他一会儿说这死尸可能是个孩子,因为有一次一个邻居托他看管一个小孩,后来邻居一直没有把孩子领走;一会儿又说这死尸是一个女人,是她自己掉进水里淹死的;一会儿又承认这死尸是玛德琳的情人,说当他见到玛德琳这个大美人时,陡地血压升高,中风而死。阿美迪依稀还记得自已杀过人,可到底杀的是不是小伙子,他自己也忘了,因为他杀人时,小伙子已经走了。
从此之后,阿美迪与妻子就和一具死尸生活在一起。为了不让外人知道,十五年来,他们几乎与世隔绝。他们用绳索将菜篮子吊下去购买食品与疏菜,借此维持日常生活。房外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惊恐不已,就连邮差送来信件,他们也不愿开门。明明信封上写着:“将军街29号,阿美迪·布西尼奥尼收”,可阿美迪居然拒绝承认这封信是寄给他的。然而生活并不平静,因为隔壁房间的死尸十五年来居然不停地长大,而且近来越长越高。他们非常奇怪,也非常恐惧,时时地拿着皮尺去丈量。
不仅如此,自从房间里有了死尸之后,阿美迪所居住的房子里就开始生长蘑菇,而且越长越多,到处都是,阿美迪怎么拔也拔不完。这令阿美迪夫妇十分苦恼。
一会儿,舞台上传来了玻璃被击碎的声音。他们赶过去一看,原来是尸体干的,而且发现尸体的眼皮总也合不上。尸体越长越大,开始撞击墙壁,连门都给顶开了,一只脚从敞开的门里伸了出来。阿美迪通过丈量得出结论说,这尸体是呈几何级数不断地扩张着的。
第二幕,玛德琳已经不能忍受死尸的进犯,要求阿美迪将尸体弄走。阿美迪决定在晚上动手。晚上八时,当阿美迪正要搬动死尸时,一股绿色的光线从屋内射出。死尸非常巨大,阿美迪夫妇拉了好长时间,也只拉出了一条腿,而这条腿就已经占据了整个房间。无奈之中,阿美迪与玛德琳只好困难地在死尸两腿之间进进出出。
他们开始搬动家俱,准备将尸体丢进塞纳河。玛德琳极度紧张,心跳加剧,把舞台上的布景都震得稀哩哗啦。他们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简直比拔一棵大树还难。终于,死尸接近了窗口。阿美迪将死尸从窗口丢下去,可是死尸的腿长的不得了,脚已经垂到人行道上了,而身体还没有看到。阿美迪只好下楼走到街上,扛着死尸向前走。当走到小多尔哥广场时,才看到了死尸的手。
第三幕,在小多尔哥广场,一家酒吧妓院附近,一位美国士兵正与法国妓女拉皮条。阿美迪扛着死尸经过这里,被醉醺醺的美国士兵缠住,不能解脱。接着又来了一个警察。阿美迪大惊,想要弃尸逃脱。忽然,尸体复活了,
象船帆一样地展开,挟着阿美迪飞上了天空。阿美迪时上时下,还不时发表演说。
理解这个剧本的关键在于那具死尸与蘑菇。无疑,它表现了物的膨胀与扩张。由于这出戏中物的代表是死尸,就给人一种丑恶的印象,而蘑菇也由于属于菌类而给人不干净与生长茂盛的联想,所以,它们与尤奈斯库其他剧本中的“物”有所不同,使人产生厌恶、唾弃的感觉,因此,它象征腐朽丑恶的物欲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现实。在剧本中,死尸呈几何级数的增长,成为阿美迪一家的中心内容,它夺去了人们的精神,使阿美迪心灵枯槁,使玛德琳失去生活的希望,整天惶惶不可终日。不仅如此,它还占据人们生活的空间,直到人们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剧本的结尾是颇有意味的。阿美迪想要把死尸丢到河里,却不能奏效,反而被死尸挟裹而去。这就象征性的表明了物的不可战胜性,人终究要被物所扼杀。
在谈及这个剧本时,尤奈斯库的一段话使我们感到震惊。他说:“我的人物的模特儿,也许就是亚当与夏娃,那具尸体就是错误的具体化。不断繁衍膨胀的是历史的时间”尤奈斯库将阿美迪与玛德琳比拟为人类的始祖,将尸体的膨胀比拟为人类荒谬的历史进程,也就是说,人类的整个历史,就是丑恶龌龊的物质增长,压迫、扼杀人类精神的过程,从而,尤奈斯库把这出戏的意义扩大为对整个人类历史的否定。这个结论实在令人感到可怕。
在荒诞派戏剧中,“寻找自我”这一主题所隐含的基础含义是自我的不存在,西方哲学家与文学家常常用“异化”这一范畴进行概括。所谓异化,是指任何物与人,一旦离开了自己的本质,走向反面,人就成为非人。由于资本主义现代大工业的出现,机械化的生产与流行文化的普及,造成了每个人个性的丧失,人们不同程度地走向自我的反面,最终丧失自己。
热奈的剧本常常表现人的异化这一主题。在他的作品中,社会与世界总是层层包围着人类,并以层层幻象出现,象征性表现了世界是一场大骗局,因而,生活于其中的人,也很难具有真实的存在。在他的作品中,相当多的人物都在扮演着折射中的不存在的角色。萨特曾把热奈的创作比作一个陀螺,它一层又一层,不停地转动,忙碌不停,可是其中心并没有在忙碌中获得内容,始终是虚幻的。比如在《黑人》中,一群黑人每天晚上都要排演一出戏,戏的内容是一个黑人不断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白人。剧中扮演白人角色(女王、法官等)的演员也是黑人,只不过戴了白人的面具。而戏中戏的黑人杀人行为,则是现实生活中白人所想象的产物。作品告诉我们,黑人生存的意义无法因自身而确定意义,而要得之以白人的观念——黑人是凶暴、残忍的劣等民族,靠着这个观念,黑人才被确定了作为白人奴仆的意义。再比如在剧本《阳台》中,妓院里的所有嫖客都想象自己扮成各种上层人的角色(如主教、将军、法官等等),然而,这些角色是虚假的、不存在的,所以,人的真实性也是不存在的。
热亲有一个著名的剧本《女仆》,剧中有两个给上层人当仆人的妇女。这一天,“女主人”准备外出,在房间里不停地打扮。她不时地吩咐一个女仆作这作那,甚至还用恶毒的语言辱骂女仆。女仆忍无可忍,回敬了“女主人”一记耳光。忽然,闹钟响了,两个人立即停止一切动作。原来,这是一出戏中戏。她们的真实身份都是仆人,每当夜里主人离开家时,两个女仆轮流扮演主人与仆人,好象她们自身并不真实,只有借别人的身份与人格才能“找到自我”。两个女仆对主人非常仇视,但又很羡慕主人的地位。为了达
到消灭主人的目的,她们向警察局写了匿名信,使女主人的情人锒铛入狱。但不久又被保释出狱。于是,两个女仆人给女主人准备了毒酒,想杀死她。但女主人听到情人获得得保释的消息后,放下杯子急匆匆地去见他的情人。女主人走后,两个女仆人开始扮演主仆进行游戏。“主人”命令女仆人给她端来酒喝,女仆知道酒中有毒,不禁竭力劝阻,而扮演主人的女仆为了忠于角色,不听劝告,执意让女仆端来酒杯,然后一饮而尽,最终以死获得了角色的真实。
表现人的异化最为深刻的剧本是尤奈斯库的《犀牛》。
在法国一个外省的小镇上,一个夏天的星期天,法律出版社的校对员贝兰杰来到广场一家咖啡店。他是来会一个名叫让的朋友的。让衣冠楚楚,精神饱满,而贝兰杰却因整天奔波于工作,疲备不堪。为了放松一下精神,他整夜寻欢作乐,酗酒赌博。看到朋友这副模样,让劝他拿出毅力改掉恶习,恪守自己的公务员的义务。忽然,远处传来一头犀牛的叫声,原来一头犀牛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不停地吼叫着。一个家庭主妇吓得连菜蓝子都掉到地上。让与其他顾客非常惊恐,唯有贝兰杰对此毫无理会,表情漠然,一语不发。
犀牛跑过后,人们惊魂未定,议论纷纷。让和贝兰杰想了解这头犀牛从何处跑来,是从动物园里溜出来的?还是从马戏团偷跑出来的?让提出应向市政当局提出严重交涉,一位逻辑学家却说:“害怕是不合理的,应该让理智战胜恐惧。”这时,贝兰杰的同事——一位金发女郎苔丝经过这里。贝兰杰想要躲避,不料打翻了酒杯。让责备他不该如此贪恋酒杯,以致失态,贝兰杰辩解说在人群中感到活着很不自在,只有喝酒才使他平静,使他放松。他说:“我弄不清楚我是不是我自己,一旦我喝上了那么一点,重担就消失了,我又认出我自己了,我又变成了我自己了。”让鼓励他振奋精神,保持与时代潮流一致,并建议他去看尤奈斯库的戏剧。贝兰杰接受了他的建议。在让与贝兰杰在谈话时,逻辑学家与一个先生正在进行奇特的三段论推理:猫有四只脚,狗也有四只脚,因此狗就是猫;猫总有一死,苏格拉底(古希腊大哲学家)也终有一死,所以苏格拉底就是猫。
突然,又有一头犀牛跑来,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那个家庭主妇的猫被犀牛踩死了,失声恸哭,大家纷纷安慰她。这时贝兰杰和让为了犀牛的问题争执起来:究竟有一头犀牛还是两头?是非洲犀牛还是亚洲犀牛?犀牛头上长着一只还是两只角?两人各执已见,相持不下。让恼羞成怒,对贝兰杰破口大骂:“醉鬼”,然后拂袖而去。在场的人仍在争论。逻辑学家进行过各种推理假设之后,坚定不移的得出结论说:犀牛既可能是亚洲种,也可能是非洲种。他的推理严密,合乎逻辑,谁也驳不倒他。贝兰杰后悔自己与让争吵,心情沉重,于是又喝了一杯酒。
第二天,报上登出了有关犀牛的消息,引起了法律出版社全体职员们一场舌战,并分成了相信与不相信的两大阵营。年过花甲的科员博塔尔认为这纯系谣传,而苔丝小姐则说自己亲眼目睹,从而为赞成派狄达尔提供了证据。贝兰杰今天迟到了,他一来就证实了苔丝小姐的话。科长巴比雍先生见双方争执不下,下令停止争论,开始办公。
不一会儿,科员勃夫的太太气喘息息地来到出版社,说丈夫回家度周末,患了病,她前来为丈夫请假,可是当她刚一出门,就有一头犀牛跟上她,一直跟到了出版社。她话音刚落,那头犀牛嗥叫着冲上楼梯。由于楼梯是木制的,立刻就给压塌了。人们从平台上往下望去,只见犀牛在下面一个劲儿
地打转转,好象在找什么人。贝兰杰和苔丝肯定这就是他们所看到的那只犀牛,狄塔尔不信。勃夫太太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犀牛好一会儿,突然惊叫道:“这是我的丈夫”。犀牛温柔地叫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于是勃夫太太纵身跳下去,正好骑上犀牛背,跑了。出版社的全体人员被围困在楼上,无法下楼。苔丝给消防队打电话请求帮助,可是据说全城都被犀牛闹得不可开交,已有十七起事件发生。消防队终于来到,竖起梯子帮助这些人从窗口下了楼。
贝兰杰决定与让和解。下午,他登门拜访并向他歉。让浑身极不舒服,头痛,嗓音嘶哑,浑身发绿,皮肤也渐渐变得粗糙,鼻子还长了一个疮。贝兰杰将勃夫变成犀牛的事情告诉让。让粗暴地表示,既然犀牛与人一样也是动物,就有和我们一样生活的权利。贝兰杰反驳他说,人是有道德的,与动物绝不相同。让则声称必须超越所谓道德,代之以原始古朴的天性,“用弱肉强食的准则代替道德的准则,”毁掉人类在以往所建造的文明。贝兰杰渐渐感到让的精神出现了危机。接着,让表示自己并不留恋人的生活,喜欢变成犀牛,因为,“人道主义早就老掉牙了”。正说着,鼻子上的疮越来越大,竟然长成了一只犀牛角,最后,让变成了一头犀牛。他脱掉衣裤,吵叫着向贝兰杰冲去。贝兰杰急忙把门关上,去找门卫与邻居,殊不知他们都变成了犀牛。贝兰杰无处可逃,爬上窗口,只见街上到处都是一队一队的犀牛,接着,一堵墙也被犀牛拱塌。“犀牛、犀牛”,贝兰杰一面狂叫一面仓皇逃跑。
贝兰杰回到家中,躲在床上。由于极度惊恐,胡乱说着些呓语,并梦见自己正与什么东西搏斗。醒来之后,他又喝上酒了。这时,狄达尔来看他,并告诉他,巴比雍先生也变成了犀牛,并辞去了自己科长职务。究竟人变成犀牛是否正常,两人意见不一,于是决定去找逻辑学家评理。这时恰好有一队犀牛从外面跑过,贝兰杰从窗口一看,一头犀牛戴着一顶草帽。正是逻辑学家的,他明白了逻辑学家也变成了犀牛。贝兰杰决心抗拒人变成犀牛的潮流,对着犀牛队伍,他叫道:“我是不会变成犀牛的。”
苔丝小姐带着食品来看望贝兰杰,并告诉他最新消息,巴比雍在变成犀牛之前最后一句话是告诉他们,必须紧紧跟随时代潮流,并告诉他博塔尔也变成了犀牛,全城有四分之一的人,包括红衣主教与公爵都变成了犀牛,商店已被犀牛劫掠一空。这时街上的犀牛越来越多,嗥声震天,还夹杂着喇叭与鼓声,势不可当。全体消防队员也参加了犀牛的行列,在林荫道上呼啸而过。
本来,贝兰杰与狄达尔都在追求苔丝小姐。苔丝拿出食品,邀请狄达尔与他们俩共进饭餐,而狄达尔心里越来越不安。他认为自己的责任就是迫随上司与同事,于是拒绝了邀请,不顾贝兰杰的反对,奔入楼去加入了犀牛队伍。
贝兰杰以为狄达尔是因为情场失意才变的犀牛,而苔丝小姐则认为变成犀牛是人们的爱好,劝贝兰尔不要加以干涉,应该选择自己所爱好的生活,获得幸福。于是贝兰杰向苔丝表达了爱情,两个人感到非常幸福。突然,电话铃响了,贝兰杰拿起听筒,不料里面传来的也是犀牛的叫声。贝兰杰又打开收音机,想听一下新闻节目,收音机里传来的也是犀牛嗥嗥的叫声。原来,犀牛已经把电台占领了。这时,全城只有苔丝与贝兰杰还保持着人形。贝兰杰决心将他俩作为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使人类能繁衍下去,拯救整个人类。可是苔丝听了犀牛的叫声,觉得如同音乐般美妙,觉得变成犀牛才是正常的。她对贝兰杰说:“有理的是大伙儿,既不是你,也不是我”,“也许
我们才是反常的”。贝兰杰拿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形象,认为还是人的模样好,他决心抵抗到底,绝不作犀牛。苔丝小姐与他分道扬镳,下楼当犀牛去了。
舞台上只剩下贝兰杰一个人了。他极其孤独,叫道:“别让我一个人呆着呀!”他又朝着犀牛群发誓说:“我不会追随你们,我不理解你们!我原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我是人,一个人。”楼下,犀牛群疯狂地奔驰,卷起滚滚的烟尘。贝兰杰惊魂不定,用棉花塞住耳朵,一面为自己打气“战胜他们”。突然,他在镜子中发现自己的模样很古怪。他拿出几幅同事的人像,同墙上的犀牛像对比一下,觉得还是犀牛漂亮,人竟是那么丑,后悔自己没有变成犀牛。然而悔之晚矣,贝兰杰再也变不成犀牛了。最后,他面对墙上那些犀牛头像、绝望地叫道:“我是最后一个人,我将坚持到底!我绝不投降!”
《犀牛》一剧情节极度荒诞,但隐含着深刻的社会哲理。犀牛无疑是兽性的象征,人变成犀牛则体现了人类丧失自身的品格与本性,葡伏于兽性的面前,走向异化。在题材与表现手法上,此剧有些类似于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但比之《变形记》,尤奈斯库的《犀牛》表现了对人类世界更深的忧郁。《变形记》中的职员虽然由人变成了一只虫,但他是迫于外界强大的压力而被迫变形,内心却充满着不屈的精神。但《犀牛》中,虽然也有犀牛阵给人造成的恐怖与惊荒,但人们却把犀牛当成一种社会流行的时尚,以变成犀牛为美为荣。有一些人虽然不愿变成犀牛,却认为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潮流,“应该随随便便地,无动于衷对待周围所发生的事件”,听之任之。《变形记》中变成虫子的只有一个人,而《犀牛》则全城的人都发疯般地甘愿变成犀牛,不仅有下层的工人、消防队员,还有白领阶层的职员、公务员,甚至还有上层的红衣主教、公爵。“犀牛病”不仅在小镇蔓延,而且波及整个人类,整个世界都毁灭了。
我们且看一下由人变成犀牛的苔丝小姐的心态变化。在最后一幕中,只剩下苔丝与贝兰杰两个具有人形的人,他们看着楼下的犀牛群:
苔丝:这些才是人。它们看起来可高兴呢。它们裹在它们的那层皮里觉得挺自在。
它们丝毫没有发疯的神情。它们很自然,它们是有道理的。
贝兰杰:(交叉紧握双手,悲痛绝望地看着苔丝)苔丝,是我们在理,我向你保证。
苔丝:别自吹自擂了!
贝兰杰:你明明知道我有理。
苔丝:没有绝对的道理。在理的是大伙儿,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苔丝:它们在唱歌,你听见吗?
贝兰杰:它们没唱歌,它们在嗥叫。
苔丝:它们是在唱。
贝兰杰:我告诉你,它们在嗥叫。
苔丝:你疯了,它们在唱。
贝兰杰:那就是你没有长着懂音乐的耳朵!
苔丝:你对音乐才是一窃不通呢,我不幸的朋友。还有,看呀,它们在玩,在跳舞
呢。
贝兰杰:你管这叫跳舞吗?
苔丝:这是它们的方式。它们好漂亮。
贝兰杰:它们真难看!
苔丝:我不许你说它们的坏话。这使我不愉快。
贝兰杰:对不起。我们犯不着因为他们吵架。
苔丝:它们是神。
这一段对话再明白没有地表现了人们对“犀牛病”的态度。虽然人变成丑陋的犀牛是一种病态,但一旦病态成了流行文化与趋时的习尚,人们就完全丧失理性,丧失自己独立的判断而附和赞同社会时尚。在时尚面前,人们的逻辑、理智毫无用处。如同逻辑学家一样,虽然他事事都讲推理,但严密的逻辑与合理的推理,都最终引向奇异的怪论,使变成犀牛这一丑陋的现象合理化、逻辑化。于是犀牛的嗥叫变成了音乐,犀牛的奔驰变成了舞蹈。犀牛丑恶的嘴脸也被描述为“自在”与“自然”。而在流行的“犀牛病”中,具有人本质的人性反而丑陋无比,不可思议。人们不惜毁灭自身,甘心参加时尚的行列,哪怕那是犀牛的队伍。
贝兰杰是最后一个没有被异化的人。在流行的时尚病面前,他还保留着人类的理性与自我的人格。经过仔细的观察与理智的分析之后,他坚信人类本性的美好,决心抗拒这种集体性的变异。但他是孤独的,处于孤立无助的地位。虽然他不停地叫喊:“我要保卫自己!我是最后一个人,我要坚持到底,决不投降”,但事实上,他是绝望的。而且,就连贝兰杰本人,也曾处于极度苦恼与动摇之中。他一度对自己的主张——也即对人的本质与独立人格发生怀疑,竟然觉得人的面貌反而不如犀牛漂亮。这就说明,尽管有人捍卫人自身的本质,却又软弱无力,根本不足以对抗强大的异化力量。读了这个剧本,我们不得不感到人类的巨大悲哀。
据说,尤奈斯库有感于三、四十年代横行全球的法西斯主义的兽性猖獗,而创作《犀牛》。二战时期,尤奈斯库居住在罗马尼亚,面对法西斯主义这种毒潮,不少人居然表现出同情与赞助,丝毫不去怀疑它。尤奈斯库深深感到法西斯主义势力的蔓延,感到无力改变,于是在1938年离开罗马尼亚。在尤奈斯库看来,法西斯主义如同“犀牛病”一样,成为流行时尚,在它面前,人们完全丧失了人性与人格,认同兽性,使之成为广泛的潮流。而人类在这个潮流中,却正走向毁灭。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人类文明遭受到巨大的灾难,数千万士兵战死,数以百计有着精致文化的城市(包括德国的德累斯顿这样有悠久历史文化的名城)被炸成废墟,数以亿计的和平居民遭到杀戳。这难道不是“犀牛病”最好的注脚吗。
不过,《犀牛》一剧,虽然源于尤奈斯库对法西斯主义蔓延的感触,但由于它已经上升到了抽象的哲学高度(也即人性对于兽性的屈服),因此,它的意义超越了某个具体历史时期社会状况,而具有了人类社会的普遍意义。如果我们再联想到尤奈斯库对《阿美迪式脱身术》所下的评语,就会领悟到,所谓“犀牛病”,指的也是一部人类历史。因此,这出戏可以看作是对一切社会制度的抗议。作者曾说:“这个剧不仅是对法西斯主义的祸害进行揭露和批判,而且也想借此对切极端专制制度进行谴责和抨击”。有的评论家甚至认为,人变犀牛,是表现了一种意识形态和传染病一样蔓延,从而使所有现代人都有丧失人性的危险。因而,此剧有反对一切意识形态的色彩。当然,这种意识形态不仅包括法西斯主义,而且也包含中世纪的宗教狂热,甚至包括现代的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思潮。因而,在阅读此剧时,我们应该批判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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