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曾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就意味着一切社会制度、价值观念、生活方式,都要以人为衡量的标准。因此,在一切表现社会的文学创作中,最终都要落在人这个立足点上。在这方面,荒诞派戏剧家并不例外。尤奈斯库曾经说过,不是任何社会制度,而是人本身使他感到荒诞。这就意味荒诞派戏剧的出发点仍然是人。但是,在表现什么样的人与怎样表现这个核心问题上,荒诞派戏剧与以前的传统文学发生了重大分歧。
我们略加分析一下西方文学在表现人物的演变。在古希腊神话文学中,人性被包含在神性之中。长达千年的欧洲中世纪,人们将上帝作为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世界主宰,人被置于苦难的深渊,跪在上帝面前祈求生命。所以,人是不存在的,唯有上帝永恒。随着文艺复兴运动在欧洲大陆蓬勃兴起,人被发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公然提出:“人应为世上万物的尺度”(米开郎基诺语)。在他们看来,人类之伟大,如同天神一般,早期的资产阶级文学,多数都描写雄心勃勃、拓边开疆的英雄人物,如英国作家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等等。其中的主人公自信能够征服世界、驾驭环境,既便是生活于与世隔绝的荒岛之中,也还能够与自然抗争,征服土人。十九世纪以后,西方思想家渐渐感到,社会力量的强大,开始与个人形成对立,使他们作品中的人物具有强烈的反抗性质,充溢着智慧与力量,虽然命运最终归于失败,但性格仍然不失丰满。既使是邪恶人物,也包蕴着巨大的内在力量。人“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到了二十世纪,情况有了根本的改变。西方思想家感觉到,面对强大的社会环境,每个社会成员无力与之抗衡,文学创作也开始出现了“非人化”倾向。人由征服一切的天神,或者制造一切罪恶的魔鬼,变成了既无力改变环境,也无法改变自我的“虫”(卡夫卡的小说就是典型的例证)。二十世纪西方文学,出现了那么多“迷惘的”、“垮掉的”、“愤怒的”,即说明了人类的软弱。从“天神”到“魔鬼”到“虫”,可以说是西方资产阶级文学表现人的三部曲。
荒诞派戏剧中的人物,大都是面对荒诞世界哀告无助的小人物。贝克特《等待戈多》中的两个人物是没有生活目的的流浪汉;《啊,美好的日子》中的男主人公虚弱不堪,一经太阳照晒,便会虚脱过去,而女主人公则半截身体被埋在土中;《克拉普的最后录音带》里的人物,是个将死的老头儿;尤奈斯库《阿美迪式脱身术》中的人物是位江郎才尽的蹩脚作家,一句台词也写不出,而且一任死尸与蘑菇恣肆蔓延,而一筹莫展;《未来在鸡蛋中》的青年男女,不会生孩子而只会下蛋;《上课》中的教授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品特《看管人》中的人物戴维斯没有职业,甚至连双合适的鞋也没有,永远证明不了身份;《生日宴会》中的钢琴家到处逃跑,最后还是遭到戏弄;阿尔比《美国梦》中的英俊小伙子有强壮的体魄,却没有灵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读了荒诞派戏剧,我们会看到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即剧本中的许多人物都是身有残疾的病人。象贝克特《哑剧》中,有的又瞎又瘫,既看不见,
也走不动,而能够行走的却不能坐,有的是双脚瘫痪,挤在垃圾桶里;尤奈斯库《椅子》中的职业演说家居然是个哑巴,所谓的演说不过是咿呀咿呀的喉音;阿尔比《美国梦》的孩子爸性机能减退,不能生育;品特《看管人》中的阿斯顿因受电疗而心智迟钝;《一间屋》里的老太太双目失明;阿达莫夫《大手术和小手术》中的人物缺胳膊少腿,坐在轮椅上。
作品中的这些人物,在实际生活中是不可思议的,很难说是实指。比如《椅子》中,一个哑巴怎么能成为演说家,《大手术与小手术》中的主人公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失去双手与腿呢?《雅克式驯服》里,一个姑娘又怎么会长三个鼻子呢?理解这些人物,就需要根据荒诞派的角度去把握。他们象征着人类而对世界可悲的处境:人们心智不全,甚至于体肢不全。他们不能表达思想,不能从事创造,不能认识世界,完全丧失了生存能力。
在荒诞派戏剧作品中,人只是作为抽象的意义而存在,他们不是代表生活中的某一类人,而是代表整个人类。荒诞派戏剧有意淡化人物性格,剧本中许多人物都没有名字,仅仅标明其大致的身份,比如教授、女学生、女仆、房客、房东、孩子爸、孩子妈、娃娃之类。阿达莫夫的剧本最明显,他的剧本很少标明人物姓名。《大手术与小手术》中的人物只是一些符号,如革命者、残疾人、独臂人、母亲等等;《滑稽模仿》中的人物也仅标明职员、记者、甚至于字母N等,以致剧中的女主角丽丽甚至无法将职员与N两人区别开。既使是标着姓名,也往往看不出人物作为特定环境中的性格,因此姓名对表现人物来说,变是毫无用处。荒诞派戏剧为了加深人们对此的领会,故意用荒谬的手法来表现。比如尤奈斯库剧本《秃头歌女》中,一对夫妇正在闲谈,谈到一个叫博比·沃森的人,谈着谈着忽然发现这一家子全都叫博比·沃森。这个家庭中,究竟谁是谁,无法用名字区分;《雅克式驯服》中的其中一家全都叫雅克,而另一家则全都叫罗伯特,也无法区分。在尤奈斯库以贝兰杰为主人所撰写的系列剧中,(即《不为钱的杀人者》、《犀牛》、《空中行人》、《国王死去》),主人公和身份不断变化。他或者是一个怀着侠肠义胆的义士,或者是一个坚持主张的小职员,或者是一个生活于恐惧中的作家,甚至还是一个逐渐丧失领地的国王。剧作家这样处理人物,并非随意而为,而是借以表明人与人之间的毫无差别。
荒诞派戏剧表现人物,完全抛弃了传统文学的规范。传统文学塑造人物,要求写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恩格斯语),也即人物不仅能够体现出整个社会与时代的共性,而且具有处于特定生活环境中的个性。前者体现出时代与社会特征,后者则将人物区别于其他人。因此,人物既是抽象的,同时又是具体的,是活生生的“这一个”。因此,传统文学在塑造人物时,首先强调人物性格的形成史,诸如他的出身、家庭、经历、学识、修养等等环境对于性格的作用。其次,还能表现出人物性格在事件过程中的发展史。因此,传统文学出现了诸如夏洛克、于连、吕西安、葛朗台等形象鲜明、使人难忘的人物。一看到他们的名字,人们便会联想到社会上的某一类人。而荒诞派戏剧则恰恰相反。一个方法是有意抹去人物生存的环境,人物显得来历不明,不知所来也不知所终。恰如尤奈斯库所说,人只是过客而已。比如品特《看管人》中的流浪汉戴维斯,似乎永远在流浪,但读者并不知道,他因何流浪,流浪于什么地方;《等待戈多》中的两个人物也是流浪汉。他们一开始就出现在荒原上,最后仍然停留在荒原上。他们从哪儿来,家在哪里,读者却不甚了了;《犀牛》中全城的人都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犀牛,可是
说不清楚他们各自独特的原因,似乎只是社会流行文化使然。
表现抽象化人物的另一个方法是彼此转换。《秃头歌女》中,一开始是马丁夫妇坐在客厅的某一位置,说着一番无聊的闲话。而作品结尾,史密斯夫妇取替了马丁夫妇。他们坐在原来马丁夫妇坐的位置上,说着与马丁夫妇没有丝毫差别的话;热奈《女仆》中的两个女仆,没有任何个性,轮流扮演主人与仆人,彼此完全可以代替。在荒诞派作家看来,既然人们彼此没有差异毫无个性可言,那么剧中人物互相转换当然是很自然的事了。
不过,荒诞派戏剧家在表现人物的时候,并非完全一样。他们之中的每个成员在总的表现原则之下,多少还有些不同。总的说来,贝克特、热奈、品特的作品以及尤奈斯库的部分作品,其塑造人物的手法有典型的荒诞派特点,即人物毫无性格,没有发展,彼此雷同,而阿尔比的作品以及尤奈斯库的少量作品,仍然有若干传统文学塑造人物的痕迹。阿尔比剧作中的人物,身份、经历、性格,都大致清晰。比如《动物园的故事》中的彼得就是美国中产阶级的代表,杰利则是与他完全不同的荒诞生活的体现者;《美国梦》中的孩子妈,她的性格暴戾、乖张。与她相比,孩子爸则懦弱不堪,姥姥则坚毅果敢。剧中三个人物性格是明显的。不仅如此,作品对人物性格的成长史与发展史也有所揭示。孩子妈凶暴的脾气,来源于爱情生活的不幸,姥姥的坚毅则与她大半辈子生活于社会底层有关。彼得的性格发展,虽然是在一刹那发生的,但线索明晰:从对生活的盲目满足到意识到自我社会地位的不稳,直至最后拿起刀来捍卫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阿尔比的作品与传统文学还是有很大不同。既使人物具有某种个性,也往往并不完整,因为作家兴趣并不在于展示人物性格,而在于体现人类的处境。人物形象的从属地位,也注定了荒诞派笔下不可能有传统文学中鲜明的人物形象。
再拿尤奈斯库的剧本来说,它也有少量人物,具有某些不同于他人的性格,比如《雅克式驯服》中的雅克,就一直与他的家庭格格不入。但严格说来,这还不能算是真正的人物性格,因为他只是作为一种抽象的概念的代表。雅克是现实社会中有着自己独立的主张与思想的一类,他不苟同于流俗,企图拥有自我。然而作者并不想写出这一类人的性格,而只是想要说明有个性的人怎样被社会力量所制服这一抽象的道理。雅克一家人都有吃土豆煮牛肉的生活习惯,象征性地表明这是一种流行的社会文化。这一流行文化统治了每一个人。雅克一家人总喜欢说:“我喜欢土豆煮肉”这句话,他们也强迫雅克这样说。雅克起初不肯,但最终迫于压力还是屈服了。后来雅克的家人又逼他与长着两只鼻子的罗伯特结婚,雅克拒绝了。他愤然表示,他的妻子应该长有三个鼻子。这本是一句激愤的话,以此表示自己决绝的态度,可罗伯特一家居然又生出一个长有三个鼻子的小女儿——罗伯特第二。雅克没有办法了,当他与罗伯特第二单独在一块时,禁不住性的诱惑而与之完婚。《犀牛》中的贝兰杰,也大致与雅克相同。这几部作品中的人物,虽然与周边的环境存有差异,但只是说明一种社会存在,是抽象意义上的一类思想与概念,而不是具有活生生性格的饱满形象。
荒诞派戏剧家以这样的手法来写人物,的确使西方的读者与观众产生了强烈的感触,进而产生对社会对自己的深到思索。在表现西方现代社会人们丧失了自我这一点上,荒诞派取得了重大成绩。但是,荒诞派戏剧家只注意了问题的一极,就是不管人们具有怎样不同的个性,在金钱与物质充斥、流
行文化盛行的今天,最终都要丧失自我。但他们似乎忘记了这一问题的另一方面,那就是,不管人们最终怎样丧失自我,但毕竟有着不同的个性。既使是丧失自我,也可能由于个性的差异而导致同归却又殊途。文学毕竟不同于哲学,它关注抽象的思想,也看重生活的丰富形态。如果缺少后者,那就很难谈得上文学两字了。所以,抽象化的人物,在荒诞派戏剧中,偶一为之,是卓越的成功,但如果用的太多、太滥,就会产生雷同化、概念化,从而使读者与观众最终失去对它的兴趣。这是我们欣赏荒诞派戏剧时所应该加以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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