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派戏剧家反对那种传统的技法,即以剧中人物理性的语言表达思想主题。尤奈斯库曾表示,他的戏只是提供见证,不进行说教。那么剧中的思想又靠什么来体现呢?他们认为,应该依靠舞台形象本身,这其中包括人物的具体动作、舞台布景与道具等因素。贝克特称这种技法为“直喻”,尤奈斯库则称之为“延伸的戏剧语言”,意思就是,让舞台、道具说话,把作品思想变成视觉形象。因此,有人说尤奈斯库的剧本不是供阅读的,而是供观赏的,因为在观看过程中,动作、道具、场景可以给人以最感性、也最直接的印象,而阅读剧本,则无从体会“直喻性”的场景与道具的意义。
以下我们将对荒诞派戏剧的动作、场景、道具逐个进行分析。
一、动作
此处所说的“动作”,不是展示剧情矛盾的人物行为,而是指剧中人物具体的形体动作。不论在传统戏剧,还是现代派的戏剧中,动作都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小说散文可以直接以文字描写人物心理、指示作品主题,而戏剧,归根结蒂来说,是一种形体艺术。不过,传统戏剧人物的动作是完整的,它服务于整个剧情,直接揭示人物的性格,而荒诞派戏剧的动作则是破碎的、零乱的。它往往与剧情无关,也不表现人物性格,缺乏整体感。当然,这并不说明荒诞派戏剧对动作不重视,相反,在他们笔下,动作的意义超出了人物形象,他们不以人物形象来说明思想,而是直接用动作来表现剧本的抽象哲理,也即“直喻”。
拿《等待戈多》来说,剧中的流浪汉反复地将鞋子穿上又脱下,又穿上,无论穿脱都显得十分困难。这就隐含着人物想要摆脱人生的痛苦,却又不能达到目的的哲学思想。再如《啊,美好的一天》,这个剧本更典型。由于主人公被埋在沙丘中,不能行走,只能依靠手的动作才能表现剧情,所以,她的手也就特别忙碌,从剧的开始,一直忙到第一幕结束。
荒诞派戏剧中的动作也具有重复性,这源于剧作家们对人生单调、刻板的理解。温妮的手自始至终都在动作,但动作是重复的,不外就是梳头、嗽口一类,到一定时候就反过来重新表演一次。流浪汉穿脱鞋,也是一种机械的重复的动作。另外,像贝克特的《哑剧》,一个人物从口袋里爬出来,表演一番再回到口袋中,然后另一个人物也如此这般地重新来一次。还有像《新房客》里搬夫毫无变化地搬运家俱,《椅子》中老夫妇不断地为客人搬来椅子,《女仆》中的两个女仆轮流扮演女主人等等。
在传统戏剧中,人物的动作是依照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而安排的,它与
人物所处的环境有关,并出自于特定环境下的特定心理,因此,动作是特定的。而荒诞派戏剧的动作则完全同木偶一样,既与环境无关,也不出于人物心理。试想一个人被沙土埋到了脖颈,怎么还会很有兴致地进行日常生活呢?!他必定会处于恐怖与惊慌之中,极力要从沙丘中挣脱出来。这是传统戏剧人物可能发生也必然发生的动作,而贝克特却安排他的人物,在这个时候刷牙、洗脸,大听情歌。这是违悖正常的逻辑关系的,然而却正是荒诞派戏剧的特色所在。
二、场景
所谓场景,是指戏剧舞台上所展现出来的情景形象。由于戏剧是舞台艺术,无法象小说一样用文学描述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所以场景的设置就是剧中人物活动的环境。在传统戏剧中,场景的设置要符合刻划人物的典型化原则,即应该比现实生活中的环境更为集中。因此,场景设置往往与剧情发展与人物性格心理有关,给人一种生活实感,但场景本身并不能直接出来讲话。
荒诞派戏剧的场景却不符合传统原则。它往往并不表现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而是赤裸裸地跳出来,宣示一种思想,因此,它也是“直喻”的。在尤奈斯库以贝兰杰为主要人物的几个剧本中,场景的布置是很典型的。《不为钱的杀人者》里面,先是阴冷、灰色的城市,继而是风和日丽的大街,接着是拥挤在一起的军警车辆。当贝兰杰独自一人时,布景又被换成荒原与一条路;《犀牛》一剧中,舞台的大幕浮现出数不清的犀牛头,乐池里也有无数犀牛群在奔驰,这与舞台上贝兰杰孤身一人形成鲜明对比;《空中行人》中的场景呈现出变幻色彩。当贝兰杰散步时,英国乡间的景色不断的转换,一会儿是天际间光彩四溢的银桥,一会儿,血红色的灯光笼罩舞台,出现了三个法官,他们身穿红袍,一路踩着高跷而来。最后是血红色的布景被信号弹击落。本来,这些剧本意在说明世界的恐怖与可怕,虽然剧中贝兰杰也有恐怖的表现与战粟的形体动作,但观众只要通过场景的变幻,便能更直接地了解剧作的思想深意,而不必依赖人物表情了。
在场景安排中,除了较有实感的布景外,荒诞派戏剧家还常常直接利用声音与光线。在传统剧作中,声与光是自然界所能见到的,具有实感的,在把它融入舞台后,则又加强了舞台上的效果。因此,声与光的主要作用在于渲染气氛,营造出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但荒诞派戏剧则常常将它凌架于人物的表现之上。比如,《椅子》一剧,舞台根本没有客人来到,然而,嘈杂的人声却告诉读者,成群的客人鱼贯而入。不一会儿,皇帝陛下驾到,但皇帝的人形并没有出现,剧本只是利用灯光的骤然闪亮,与奏起的皇家进行曲,便使观众知道了这一点。在尤奈斯库看来,人物是否出现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观众所感觉到的嘈杂的场面。
荒诞派戏剧的场景布置并无定规,它有时相当简单,舞台上光秃秃的,有时则很繁复。但不管简单还是繁复,都出自对如何确切地表达思想这一考虑。《等待戈多》的布景就简单到无法再简单。舞台上只有一棵长着数得清枝条的树,树上有四片叶子;《动物园的故事》里只有一条长椅。布景较复杂的也是尤奈斯库的剧本。就拿声音来说,《犀牛》中不仅有犀牛粗犷的嗥叫,还有办公室里嘈杂的人声,甚至汽车的声音、警笛的声音与爵士乐的声音都交织混响。简单的场景往往给人以枯燥之感。因为人物本来就少,对话又令人乏味,疲倦之中的观众往往将视野转移于布景之中,而布景又同样的
单调,这就加强了观众对剧本的感觉。而繁复的场景,尽管有某种真实感,但由于它的支离破碎,无法给观众一种整体印象,显得眼花缭乱,给人以烦燥的感觉。这一切都意在引发读者对世界荒诞性的认识。
三、道具
如前所述,荒诞派戏剧的舞台形象都不以人物性格与剧情为服务对象,道具也不例外,它也是直喻的,直接表达某种思想观念。有时道具的作用往往超过人物与剧情。
拿尤奈斯库的《椅子》与《新房客》来说,两个剧本的主题,都是表现现代社会物质对人的压迫,以及人的消失,但剧本中人物与剧情根本不足以表现这一主题。《新房客》中既没有剧情,也没有直接表达思想的语言,而剧本仅仅只依靠道具——充斥舞台的家俱,便足以表现主题了。这种直喻的表现方法实在令人叫绝。由于剧本表现物的压迫,因而对道具的要求特别具体。尤奈斯库在剧本中专门强调,“演出应是十分真实的,布景和后来随剧情的发展而陆续搬进来的家具也同样是真实的。”在这出戏里,我们看到了话剧史上前所未有的新奇倾向:整个舞台,主要的角色不是人,而是物。事实上也正是这样。由于剧情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人物也简单到仅有房客与搬夫,那么,舞台上唯一表现出变化的,就是不同的家俱。这就使观众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家俱上面,在乏味之中,只希望看看下一件家俱是什么,而忽视了剧中人。这正是剧作家所企望达到的效果。剧本结束时,所有剧中人物都退场了,只有满台的家俱片刻之间还留在观众视线之内。因此,尤奈斯库在评述此剧时说,这出戏的主题“就是椅子本身”。在这个剧本中,我们注意到,作者对出场人物几乎没有任何介绍,这是很反常的。因为传统的剧本首先需要介绍人物身份、年龄、职业、衣着、习惯,以及其他特殊的演出要求。而《新房客》则一反常规,对人物的介绍就是“先生、女门房、搬夫甲、搬夫乙”,如此简单。与此相对照的是,剧本对每一件家俱的介绍却相当完备,比如家俱的类型(沙发、立柜、花瓶等)、式样(圆桌、方桌)、甚至到颜色等等。这与舞台上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人物相比,观众会觉得,人还不如物质生动。
道具的重要性甚至到了这样登峰造极的地步:舞台上可以没有人,但不能没有道具。比如贝克特有一个剧本《不是我》。此剧仅仅十五分钟,台上没有人物,只有一个灰蒙蒙看不清楚的人体背影和一张脱离了身体的大嘴,这张大嘴机械地一张一合。剧本借此表现人类的语言表达早已经是空洞无物,言不由衷,与自身的生活已经相互脱离这一主题。
人不能支配道具,而道具却能支配人。如果我们不看荒诞派戏剧,恐怕还以为这是一种奇谈。在传统戏剧中,舞台上的道具不外是人所使用的器具,它被剧中人物使用,为表现剧情与人物性格服务,观众对道具基本上不予注意。而荒诞派的戏剧则相反,道具反过来统治人。你看,垃圾桶本应是人用来盛脏物,可现在里面装的是两个人;嘴巴也应该是人身体的一部分,可它偏偏脱离了人体;死尸,应该是不会动的吧,可他却能把人抱起来。《椅子》一剧则更干脆,它只有椅子在增加,而无人的出现。荒诞派的这个构思无疑是在说明,物的庞大与人的渺小。说道具是主角,一点也不过分。
像不断长大的死尸一类道具进入舞台,的确使观众感到惊讶,因为观众从未见过。而观众所常见的道具有时也会显现出荒诞色彩,显得不可思议。阿达莫夫的《滑稽模仿》中,市政厅的钟楼上有一座没有指针的钟,可剧中
人却能从中看出钟头,并以它为依据;《秃头歌女》中史密斯家中的那个英国钟长时间沉默,然而猛的一下敲了十七响,接下去又敲了七下,然后是三下、五下、两下、一下,完全没有时间顺序可循,而更奇怪的是有一次竟然连敲了二十九下。剧本的用意是表现西方人混乱的时间概念。显然这种“直喻”,比之剧中人物的说教,要好得多。
道具有时还具有象征意义。阿尔比《动物园的故事》中,唯一重要的道具就是公园的长椅。由于舞台上空空荡荡,于是这条长椅格外引观众注目。显然,椅子已不是普通道具,它是一种象征,即人们所能拥有或支配的东西(如地位、职业等等)。彼得开始安坐椅上,表明他对自己目前的生存状况是满意的,而杰利抢占座位,便表明了彼得正常的生活开始变得不稳,而最后彼得被挤出椅子,则象征着美国中产阶级也有被社会完全挤垮的可能。
由以上的了解,我们可以看出,直喻性的舞台手段在荒诞派戏剧中的作用是多么大。试想,《动物园的故事》不用长椅来象征,那么,如论如何,中产阶级的人生状态也是难以表达的,如果靠语言来表达,不仅啰嗦,而且也难以有其完整性与直感性。再试想一下,如果《椅子》一剧中,没有那些家俱那么剧本的思想也许只能让人物去表述,而剧本没有任何故事,你让人物去说什么呢?一遍又一遍背诵“物质压迫人”这一句主题吗?如果那样,也就没有戏剧了。无论是人物动作、场景,还是道具,在荒诞派手里,都得到了空前的最大程度的发挥。仅就这一点而言,荒诞派戏剧在艺术上的贡献,也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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