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并不是荒诞派最早的剧本,但它却使荒诞派戏剧引起了广泛注意。
一九五三年一月,《等待戈多》在巴黎的一个小剧场——巴比伦剧场上演,由于其表现世界荒诞性的思想与迥异于传统戏剧的技法,使观众目瞪口
呆,毁誉不一。观众中间形成了两种力量。誉之者对此剧持赞赏态度,他们声称,《等待戈多》“标志着法国的戏剧革命”,是“异化的里程碑”。毁之者则对此剧大加批评。两种力量在剧场休息室便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事后,女评论家玛丽亚·曼内斯评论该剧时说:“没有比它更糟的了”,“我他妈的一点也不懂”。
然而,人类总有这样一种好奇心理,越是遭到诋毁的东西,便越是引起人们的兴趣。人们争先恐后地涌进剧场,观看此剧。《等待戈多》一剧,仅在巴黎就上演了三百多场,引起了巨大轰动。据说,演出期间,巴黎大街小巷与咖啡馆、酒吧间里,到处有人在议论此剧。两个熟人见面寒喧,一个问“你在干什么”,另一个就说“我在等待戈多”。《等待戈多》改变了早期荒诞派戏剧默默无闻、不为人知的状况。几十年来,该剧被译成二十几种语言,在世界各国上演。一九六一年,该剧获得了国际出版奖。《等待戈多》不仅成为荒诞派的代表作,而且也成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
《等待戈多》是一出两幕剧,剧中有五个人物。两个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奴隶主波卓与他的奴隶幸运儿,此处还有一个报信的男孩子。
第一幕黄昏时分,在荒郊野外的一条小路上,有一棵光秃秃的树。爱斯特拉冈正坐在一个土墩上费力地脱靴子,弗拉季米尔来了。通过交谈,观众知道他们每天都要来到这个地方,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但他们既不认识戈多,也不知道戈多什么时候来。这苦若的等待使他们感到百无聊赖。爱斯特拉冈不停地用力脱着靴子,终于把一只靴子脱下。他往靴子里瞧了瞧,又伸进手摸了一摸,把靴子口朝下倒了倒,然后又向地上望了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靴子里掉出来,结果什么也没有,只好又将靴子穿上。弗拉季米尔则脱下帽子,向里面吹了吹,敲敲,然后又戴上。
这个游戏玩腻了。为了打发这孤寂无聊的时光,弗拉季米尔开始东西南北地闲扯,并讲起了《圣经》中的故事。爱斯特拉冈却无意去听他的说教,不住地向周围张望。他们开始怀疑所等待的时间与地点是否正确,但讨论了半天,也没有得出正确的结论。无聊之下,于是决定“上吊试试”,但弗拉季米尔建议还是等戈多来了,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再说。爱斯特拉冈迷惑地问他;咱们究竟让戈多来为咱作什么事呢?两人感到茫然不解。
这时,奴隶主波卓与奴隶幸运儿上场。幸运儿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波卓一手拿着绳子,一手挥着皮鞭,不停地命令他,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起初以为波卓就是戈多,问清楚之后却又明白了不是。幸运儿老是磕磕绊绊的,几乎要栽倒,问他话也不回答。波卓说他是猪,不停地抽着绳子,好让他兴奋起来。之后,波卓命令幸运儿跳舞并思想。那知一向沉默不语的幸运儿一讲起话来就没个完,他语无伦次地发表宏论——没有句读,也不知所云,最后竟只有一些不联贯的词汇而无句子。幸运儿的演说使其他三个人气坏了。他们先是惊讶,然后垂头丧气、烦腻不堪。波卓使劲地拽着绳子,但幸运儿越喊越凶。三个人不得不跳起来,一齐扑到幸运儿身上,以阻止他再可怕地“思想”下去。
波卓与幸运儿下场了。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仍然在等待。一个男孩子上场了,他自称是戈多的信使,告诉两个人说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准来。听了这话,弗拉季米尔说,到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戈多明天准来,
我们唯一能作的事就是在这里等待。随后爱斯特拉冈问:“咱门走不走?”弗拉季米尔说:“好,咱们走吧。”可是他们却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二幕是在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和同一地点,场景与第一幕一样,只是昨天那棵光秃秃的树长出了四、五片叶子,显示出与昨天的不同。
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又见面了,可彼此感到很陌生。他们四支眼睛相视好长时间,不断退缩、前进,然后又好象想起什么一样,颤抖地走进,突然拥抱在一起。爱斯特拉冈似乎已经忘了昨天所发生的事情,不知道今天来干什么,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看到那棵树,才依稀记得昨天的事。
他们仍然在等待戈多,如同昨天一样,十分无聊。弗拉季米尔突然看见幸运儿丢下的帽子,然后不停地玩弄帽子,并把帽子递给爱斯特拉冈。爱斯特拉冈脱下自己的帽子递给弗拉季米尔,然后,戴上幸运儿的帽子。弗拉季米尔则接过爱斯特拉冈的帽子两个人长时间地机械地玩弄这一游戏,长达一、二十个回合。
玩弄帽子,还是不能打发枯燥的时间,于是两人决定分别扮演波卓与幸运儿。弗拉季米尔扮演幸运儿,他让爱斯特拉冈骂他,并要求他骂得厉害点。于是,爱斯特拉冈骂他是猪,并让他思想,可后来却把弗拉季米尔骂恼了,两个人开始互相漫骂。他们分别骂对方是“假客气的猴儿”、“假正经的猪”、“窝囊废”、“寄生虫”、“丑八怪”、“鸦片鬼”、“阴沟里的耗子”、“白痴”等等。骂过之后,两个人又互相拥抱。两个人等得不耐烦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弗拉季米尔发怒了,说:“我他妈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瞧瞧这个垃圾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它”。
这时,波卓与幸运儿又上场了。可奇怪的是,一夜之间,波卓已双目失明,变成了瞎子,那个惯于发表长篇宏论的幸运儿变成了哑巴。他们一上台就摔倒在地上。波卓大喊救命,可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却为了应不应该救他们的问题进行争论。最后弗拉季米尔说:“咱们别说空话浪费时间啦!
咱们趁这个机会做点什么吧!并不是天天都有人需要我们的。这些尚在我们耳边震响的求救的呼声,它们原是向全人类发出的!可是在这个地方,在现在这一刻里,全人类就是咱们,不管咱们喜欢不喜欢。趁现在时间还不太晚,让咱们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吧!”于是两个人将波卓与幸运儿扶起来。波卓与幸运儿又上路了。
这时,昨天出现的那个男孩又来了,可他已经不认识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了,并且说自己是第一次来。他带来口信说,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准来,决不失约。
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只好决定明天再来。绝望之下,两人决定上吊,但不巧又没带绳子,于是只好用裤腰带。爱斯特拉冈解下他的裤带,连裤子掉到下面都不知道。他俩使劲地拉着裤带,结果由于身体太重,带子断了,两上人摔了一跤,只好决定明天上吊,“除非戈多来了,他来了,咱们就得救了。”
既使我们在这儿详细地复述了《等待戈多》的剧情,还是难以弄清这出戏的含义,因为它实在是艰深晦涩,难以看懂。据说《等待戈多》在纽约演出时,观众由于对此剧难以看懂,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于是,不断地咳嗽、说话、秩序非常混乱。戏还没演完,观众就如同军队一般大批地离开剧场,以致剧院负责人不得不在报刊上刊登广告:“征求,七万个有智识的观众”。
然而,这出剧并不是没有知音,它在美国的另一个地方却获得了意想不
到的成功。这里讲一个有趣的小插曲。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旧金山演员实验剧团在圣昆廷监狱为一干四百名囚徒演出了《等待戈多》。这个监狱自从一九一三年后再没有演出过舞台剧,今天在这里上演此剧,监狱当局的考虑是因为这出戏里没有女人,不至于引起骚乱。
由于这出戏非常晦涩,导演与演员非常担心。既然巴黎、伦敦、纽约的高雅的观众都理解不了,那么此刻面对世界上最粗鲁的一批观众,情况又会怎样呢?然而情况大大出乎导演与演员的意料,囚犯们一开始看见剧中没有女人和逗乐的场面,似乎有些不满,但两分钟后,他们安静下来,静静地观看,一直到散场才离开。
囚犯观众并非因为无聊才自始至终观看《等待戈多》,他们的确看懂了。事后,一个犯人告诉记者“戈多就是社会”,另一个则说;“他就是局外人”。监狱中的一位教师说,囚犯们抓住了此剧的核心,就是“等待”。他说:“他们能理解等待意味着什么而且他们知道既使戈多最终来了,他也只会使人失望”。囚犯们对剧本的把握是比较准确的。监狱报纸评论此剧时说:“我们还在等待戈多,而且将继续等待下去。当布局搞得太沉闷、动作显得太迟缓时,我们便互相谩骂,发誓永远分手——可是,话说回来,没有地方可去呀”。据说,从此之后,戈多这个人物以及剧中的许多台词,都成了圣昆廷特有的语言和传说的一个组成部分。
想要了解《等待戈多》一剧的思想意义,我们需要对剧本的核心剧情进行分析。剧本的核心就是等待戈多,那么,戈多是谁,两个流浪汉为什么要等待戈多呢?
剧本名字虽然叫《等待戈多》,但全剧自始至终,戈多并不曾出现。这一点有点类似于英国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哀的小说《蝴蝶梦》中的丽贝卡。但作为荒诞剧,它与传统小说有很大差异。丽贝卡虽没有出场,但读者从书中人物的介绍中,可以清晰地了解到,丽贝卡是一个专横、放纵、自私的恶魔般的人物。虽然她早已死去,在小说中并未出现,但其性格的丰富性与可观性,超出了任何一个出场人物。而戈多则不同,他没有出现,剧中人虽然在等待他,但却不认识他,他们不知道他是谁,究竟干什么。这样,戈多这个人物,就不再是具有个性的人,而是一种具有抽象意义的代表物。
戈多究竟是谁呢?西方评论家纷纷作出自己的阐释,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总括起来,大致有以下说法。一是认为戈多由英语god一词演衍而来。god一词的含义是上帝,或者天神、天帝、造物者等,所以戈多是上帝或者同类的支配人类命运的天神。这是一种从语汇出发的解释。二是认为戈多象征死亡,因为死亡主题是贝克特剧本的惯用母题,比如《啊,美好的日子》、《哑剧》等表现的都是人物的死亡。这是从贝克特剧作一贯性的思想主题出发的解释。以上两种解释,都抓住了戈多的抽象意义,即认为他不是一个具有人形与人物性格的人,而是一种象征力量。三是认为波卓就是戈多。因为在剧本中,当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误认波卓为戈多时,波卓并没有坚决地加以否认。这是从剧本的阅读方面出发的一个解释。四是认为戈多就是现实中的某某人,比如一个摩托车冠军等等。以上两种解释都认为戈多是一个具有人形与性格的人物。
一般来说,对作品人物的认识,只有作者最为了解。可是当一九五八年《等待戈多》在美国上演时,某个导演向贝克特询问谁是戈多时,贝克特竟
然表示:“我要是知道,早在剧中说出来了”。看来,戈多是谁,作者也是模糊不清的。但这句话颇耐人寻味,它至少告诉我们,戈多不是波卓,也不是现实中的某个人,它是一种抽象的存在。
其实,想要了解戈多是谁,我们得从他与两个流浪汉之间的关系入手。两个流浪汉与戈多的唯一关系就是既不认识,而又要等待。一方面,两个流浪汉把戈多念成戈卓或布卓,甚至把波卓当成戈多,他们说,戈多,“我们简直不认得他”,“我们跟他并不熟”,“就是见了他的面也不认得他”。然而,对于流浪汉来说,戈多却又似曾相识。他们说,戈多“可以说是个老相识”。这就表明,他们与戈多虽然未曾谋面,相见不识,但朦胧之中又感到有些熟悉,是他们过去的生活中曾经出现过、或盼望过的人物。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相识不相识,关键在于他们希望戈多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什么。两个流浪汉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乎已经“拴在了戈多身上”,要对戈多提出一种“泛泛的企求”。波卓还说戈多是“那个掌握你们命运的人至少是当前的命运”。虽然两个流浪汉一再抱怨自己的处境不良,但他们坚信,一切“到明天都会好起来的”,因为“明天戈多准来”。而如果等不来戈多,他们的生命就将完结,他们说“除非戈多来了”,“他来了咱们便得救了”。
由此,我们可以获得了戈多这个人物的某些定性。戈多是一个给两个人生活带来希望的东西,是一种拯救力量,而戈多总是不来,却恰好说明了这种力量是虚幻而渺茫、可望而不可及的,这恰好符合“希望”这一抽象力量的特性。其实,西方文学家惯于用某种人物来代表“希望”,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甚至用了妓女这一意象来表现希望对人的诱惑。因此,我们说戈多是抽象含义的象征,它象征着人们每天所盼望到来,而又难以企及的“希望”。
弄清了戈多的象征意义,我们便可以知道两个流浪汉处于一种什么命运了。两个流浪汉在等待希望,这说明他们生活于一种毫无希望的世界之中。他们两个衣衫破旧,以流浪为生。爱斯特拉冈就说:“我他妈的这一辈子到处在泥地里爬”,弗拉季米尔则后悔年青时没有从艾菲尔铁塔上跳下来”。他们就如同舞台上那棵没有树叶的松木,“生活于空虚之中”,想吃东西,却连骨头也啃不到,想死吧,裤带又不够结实。他们的生命就处于一种想活不能,欲死不得的悲惨境地。
命运的悲惨使他们总是在等待“希望”的到来。戈多如果来了,他们便要向他“祈祷”,向他“乞求”。剧中一个细节颇有含义。第一幕中,爱斯特拉冈苦于等待之中的无聊,于是建议上吊试试,这就表明,他已经对生活完全绝望了,可弗拉季米尔却对他说,还是等待戈多到来吧,他一来,我们才能“完全弄清楚咱们的处境”。才能获得拯救。所以他们日复一日地在没有希望的荒凉乡间等待戈多,不断地等待,然后却不断地失望。他们的生活就处于等待、希望、希望破灭的轮回之中。
剧本的主题就是等待,难怪它的原名叫《等待》。对此,戏剧评论家罗伯·吉尔曼说得好:“这部戏剧就是表现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怎样等待戈多;戈多不来,他的本性,就是他不来。他是被追求的超验现世以外的东西,人们追求他为了给现实生活以意义”。人们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等待希望,这不正是世界与人生的荒诞性所在吗?!而且,这出戏没有说明戈多到来是什么样子,但按照圣昆廷囚犯们对此剧的深刻理解,“既使戈多最终来了,他也会使人失望”。因此,痛苦——等待——失望,是这个戏的三部曲。
作者告诉人们,这个模式是循环往复的,人类社会自始至终处于痛苦、等待与失望的轮回之中,人类的痛苦最终无法解脱。
说到这儿,我们看到,《等待戈多》中的两个流浪汉与加缪的西绪福斯神话中那位西绪福斯神,具有相似但并不相同的意义。如果说西绪福斯不甘于命运,还在主动地采取行动——推动石头,以达到改变命运的目的的话,那么《等待戈多》中的两个人物,他们连任何行动也不想作,只是消极的“等待”。因此,两篇作品都表现了人生的痛苦与无望,但前者毕竟是无望之中的希望,而后者则干脆表明人类社会的彻底无望。在表现人类社会的荒诞性这一点上,《等待戈多》比存在主义文学走得更远。因此,西方评论家有人认为《等待戈多》是“等待中的西绪福斯神话。”
《等待戈多》一剧,在表现现代西方社会方面,无疑具有较大的概括力。战后西方,人们传统的价值观念由于战争的巨大阴影而最终破灭。“上帝死了”,旧有的秩序已经不存在了,而现实社会又是一片荒凉与黑暗,人们只好将生活寄希望于未来的希望之中。然而,新的理想社会,信仰准则不会在短期内到来,因此人们唯有等待而已。而人类所等待的那种拯救力量是否真的为人们想象的那样呢?这就如《等待戈多》中所反映的,希望是不存在的,是等待不来的。贝克特曾说:“倘若受难者希望上帝援助他,他就错了,只有虚无在等待他”。这出戏剧之所以受到西方观众的欢迎,恐怕就在于它准确地描述了现代西方人的生活状态,道出了现代西方人的心声。
下面谈一下《等待戈多》一剧中的人物。
《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安排,典型地体现了荒诞派戏剧的特色。他们不是生活中某一特定类型的人物,只是整个人类的抽象象征。传统文学塑造人物的方法(比如现实主义文学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因此,《等待戈多》中的人物根本没有性格。
照传统戏剧的理解,既然是等待戈多,那么戈多肯定是一个重要人物,而此剧中,戈多根本没有出场,甚至于有没有这个人,都还是一个问题,可是他又无处不在,他支配了其他人物的活动,贯穿了整个情节。因此,戈多是一种抽象性的存在。他不出场,给全剧笼上一层虚幻的色彩,较有力地体现了剧作的荒诞色彩。
其他人物也都体现了“反人物”的倾向。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是两个被生活抛弃的弱者,但剧本对他们的个性并不感兴趣,作者只是以他们的尴尬处境表现人类的痛苦与无助。他们不是现实生活中特定的人,而是整个人类的抽象代表。观众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职业、家庭的背景、人生的经历,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而且,他俩的人性显然具有残缺性:衣着破烂、精疲力竭,说话语无伦次,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信心。弗拉季米尔甚至连自己的靴子都脱不下来,只好哀叹“毫无办法”。不仅行为有残缺,意识也不全。他们根本不知道戈多是谁,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甚至于两个人昨天还在一块等戈多,到第二天就互相不认识了,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确认才能相认。第二幕中,爱斯特拉冈准备上吊,解下了自己的裤带而他们只注意到裤带的长短,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裤子已经坠落到地上。剧中的另一个次要人物——男孩,也具有残缺性。他天天都去给流浪汉报信,可居然不认识这两个人,而且每次都声称自己是第一次来。
波卓与幸运儿也是一样。第一幕时,波卓手牵着套在幸运儿脖子上的绳子,俨然有统治者的气派,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可一夜之间,他变成了无
法感知周围世界的瞎子,一进场就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不得不大呼救命。幸运儿则是被人统治的奴隶,如同木偶一样,听从主子的命令,进行跳舞或者思想,时儿沉默不语,时儿胡言乱语,不能控制。可到了第二幕,这个善长演说的人,居然变成了哑巴。他脖子上套着绳子,身上挨着鞭子,失去了人所具有的一切欲望与意志,甚至于语言的能力,也就成了一具推动灵魂的空壳。他是人、更是非人。他们也是整个人类的代表。恰如波卓所说的:“有一天,任何一天,有一天他(指幸运儿)成了哑巴,有一天我成了瞎子,有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有一大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这就意味着,变瞎与变哑表明了人类正在丧失对世界的认识,逐渐接近死亡,而这个命运不单是波卓与幸运儿两个的,而是整个人类的缩影。
不过,作者既然在剧中设置了五个人物,那么这一个人物各自都有着自己存在的必然性。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表明了人类生存的机械、枯燥与毫无希望,而波卓与幸运儿则表明人类的另外一种病态:即虐待与被虐待。从身份上来说,几个人也各有不同。比如波卓盛气凌人,象牵牲口一样地牵着幸运儿,无疑是统治者或者奴隶主的代表,而其他四个人,无论是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还是一切唯波卓之命是从的幸运儿,都是社会下层的贫苦者。
如果我们对人物进行细微的观察,又会发现,在每一对人物中间,也有稍稍的差别。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身份地位大致一样,但弗拉季米尔较为活泼,对事物往往能发生兴趣,而爱斯特拉冈则对一切都漠然待之。两个人的对话往往是弗拉季米尔提起话头,爱斯特拉冈则漫声支应,不感兴趣,却总是想吃东西。可以说,弗拉季米尔对人类的头脑较感兴趣,似乎可以归入从事精神劳动的那一类,而爱斯特拉冈则注重人的躯体要求,可以归入依靠人的动物本能生活的行尸走向。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弗拉季米尔往往处于支配地位,由他提出等待或者离开。
然而,人物之间的细微差别完全淹没于人物的整体抽象性原则之中。在作者看来,无论是奴隶主与奴隶,还是活泼积极的与萎靡不振的,他们的命运都是一样。弗拉季米尔虽然总想和爱斯特拉冈分手,可事实上两个人分不开,自始至终都在一块。波卓与幸运儿虽然是一仆一主,却由一根绳子将彼此拴在一起。有些评论家认为,这根绳子象征着波卓对幸运儿的统治,又象征着他对幸运儿的依附。因为波卓在第二幕失明了,他不得不靠幸运儿为他引路。以上这些都说明了,不管人物有什么不同,他们都要遭受到同样的命运,无一逃脱。因此,从整体上来说,《等待戈多》一剧中的人物,是象征性的,而不是个性化的人。
《等待戈多》一剧在艺术技巧上集中地体现了反戏剧的特色。下面拟就其情节、动作、道具、语言等方面作一番评述。
一、情节。《等待戈多》完全抛弃了传统戏剧剧情展开的方法,显得支离破碎。古希腊哲学家与文学家亚里士多德要求文学表现完整的事件,即“有头、有身、有尾”,作为戏剧来说,剧本情节要有序幕、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等要素。可是《等待戈多》完全违背了这一准则。它没有剧情,剧本只是描写了等待,但他们为什么要等待,等不到人又是怎样的结局,剧本都不关心。所以此剧一开始,两个流浪汉就在等待,剧本结尾时,仍在等待。剧情毫无发展。剧中虽然了也出现了波卓与幸运儿以及男孩的出现,但这几个人物没有对剧情产生丝毫的影响。因此,剧情是静止的,它什么也没有出现,
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有人称此剧为“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戏剧”。
为此,作者为剧本设置了重复性的两幕。幕与幕之间本来是表明事件的延续,可既然没有剧情,也就无所谓进展,因此两幕内容大致相仿。幕一拉开,两个流浪汉上场,他们在苦苦的等待中说些无聊的话题,作些萎琐不堪的动作,接着就是波卓与幸运儿的到来与下场,最后男孩前来报告。那么,既然两幕剧情如同一辙,作者为什么不写成独幕剧,而偏偏安排两幕呢?这里面隐含着作者很深的思想。首先,没有第二幕,观众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即戈多今天虽然没有来,但明天准定会来。所以,剧本第二幕完全重复第一幕的剧情,意在确定不移地告诉观众,戈多明天也不会来,永远也不会来。既使是舞台上出现第三幕、第四幕,戈多也仍然不会到来。这就表明了人类的希望是不会有的。而且,按照观众的心理,他们会期望到剧情在第二幕时有所变化,而完全一样的两幕会使观众产生厌烦情绪。在作者看来,这正是戏剧所要达到的效果,从而使观众也体会到剧中人物的心理与感情。
其次,作者在第二幕中也安排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第二幕比第一幕短,再比如枯树长出了四片叶子,人物也正在走向衰弱,波卓瞎了,幸运儿变成了哑巴。两个流浪汉身上也有一些变化。第一幕中,他们想上吊,可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绳子,第二幕时找到了裤带,可是裤带太脆弱。这就给人以一种感觉:一切事物都在走向灭亡。据说,贝克特在谈到此剧时说:“一幕过少,三幕嫌多”。这句话我们可以理解为:一幕不足以表现人生的单调重复与毫无希望,而三幕则又画蛇添足。所以,作者选择此剧为两幕剧,有着艺术创作的必要性。
二、动作与道具。由于《等待戈多》不以人物性格的塑造为主,因此,人物的动作既不推动剧情,也与人物性格无关,同样带有抽象意义。比如第二幕里,幸运儿上场后,还未站好,波卓就命令他不停地作这作那,还没作完,波卓又开始下达命令,几乎令幸运儿无所适从。而第二幕中,波卓变成了瞎子,只好由幸运儿牵领着。由于幸运儿看见了两个流浪汉,脚步停了下来,波卓从后面一头撞来,两个人同时倒地。波卓大呼救命,而两个流浪汉却在讨论着应不应该搭救这一主一仆。等弗拉季米尔上前去扶波卓时,自己却又摔倒在地,不得不向爱斯特拉冈呼救。爱斯特拉冈应声前往,同样摔倒在地上,四个人一声不响地同时在地上躺着。这一动作,并不是用来促进剧情,也不是马戏团小丑引人逗笑的举动,而是用来说明人类的哀告无助:无论是拯救者,还是被拯救者,都不能帮助别人。
人物的动作往往与道具分不开。最典型的就是爱斯特拉冈玩弄帽子与弗拉季米尔穿脱靴子。两种动作都多次重复,单调乏味。剧中写道:爱斯特拉冈“脱下帽子,向帽里窥视抖一抖帽子,重新把帽子戴上”,“又脱下帽子,向帽里窥视,他又敲敲帽子再一次向帽内窥视”。弗拉季米尔则脱下靴子,“他往靴内瞧了瞧,伸进手去摸了摸,把靴子口朝下倒了倒,往地上望了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靴里掉出来,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又往靴内摸了摸”。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剧本第二幕里,两个人相互传递各自的帽子,戴上、然后脱下,又互相传递,又戴上,脱下,又戴上无休无止,长达几分钟。这种沉闷单调的动作,证明了人类在自己的生存中,只有靠无聊的举动打发生命。
在传统戏剧中,道具往往是与剧情有关,并能推动戏剧冲突的物件,而《等待戈多》一剧中的道具却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如靴子、帽子、裤带、
背袋等等。这些东西,也被赋于了抽象意义,表明了人类处境的某些特点。比如靴子与帽子是人生须臾不能离开的物件,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反复玩弄它们,就象征着人类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幸运儿脖子上的绳索是人类受到束缚与压迫的象征,波卓的鞭子代表了人们对同类的虐待,幸运儿易上背负的沙袋,则表明了生活的重压,等等。
三、语言。《等待戈多》的人物语言完全失去了传统戏剧的机智、幽默、生动、哲理性等特性,其最大特点是语无伦次与单调重复。弗拉季米尔与爱斯特拉冈的语言如同呓语。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们各自说各自的话,东拉西扯,莫名其妙。两个人的台词是经常重复的,往往在说出一番话之后,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最后又回到第一句话上面。两个人重复最多的话就是“咱们走吧”,“我要走了”两句,可这两句话根本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为两个人根本就站着不动。
请看下面这一段对话:
弗拉季米尔你说的对,咱们不知疲倦。
爱斯特拉冈这样咱们就可以不思想。
弗拉季米尔咱们有那个借口。
爱斯特拉冈这样咱们就可以不听。
弗拉季米尔咱们有咱们的理智。
爱斯特拉冈所有死掉了的声音。
弗拉季米尔它们发出翅膀一样的声音。
爱斯特拉冈树叶一样。
弗拉季米尔沙一样。
爱斯特拉冈树叶一样。
[沉默
弗拉季米尔它们全都自己说话。
爱斯特拉冈而且都跟自己说话。
以上这段对话重复单调,不知所云,而且中间还长时间的沉默。
最有代表性的台词是幸运儿的长篇演说。当波卓命令沉默不语的幸运儿思想时,幸运儿对于哲学家作了一番模仿。他的演说中用了不少学者的名字与冷僻少见的字眼,语无伦次,中间不加间歇:
如彭奇和瓦特的公共事业所证实的那样有一个胡子雪白的上帝超越时间超越空间
确确实实存在当他在神圣的冷漠神圣的疯狂神圣的喑哑的高处深深地爱着我们除了少数
的例外不知什么原因但时间将会揭示他象神圣的密兰达一样和人们一起忍受着痛苦
演说开头时候,还是一些句子,但越往后越不象话,只是一些没有任何联系的词语:
与此同时尤其是不知什么原因尽管有网球胡子火焰球队石头那么蓝那么平静哎哟
哟头颅头颅头颅头颅在康纳马拉尽管有网球未完成的徒然的劳动更加严肃的石头的住所
总之我接下去讲哎哟哟
这一段台词嘲讽了人类为故作深沉与理性而使语言变得晦涩与莫名其妙,甚至歇斯底里。幸运儿讲话就越来越不成句子,象征了人类所处于的疯狂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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