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锡德尼(Philip Sidney, 1554-1586)
锡德尼是英国文学史上最早的诗人之一,大概是才命相妨,只活了三十二岁。写诗的时间就更短,从1580年到1584年,不过四五个年头。但诗歌往往是激情的产物,一经勃发,便迅猛而不可收拾,短短的年光里,锡德尼写下了百余首十四行,集合而得名为《爱星者与星》(Astrophel and Stella)。也许艺术家的早夭常是意味着多产,或者后者便是前者的先兆,荷兰如凡高,中国如王勃。
“Stella”是“星”的意大利语,诗中所谓,时而指星,时而指人,无不泛滥着洪水猛兽一般的爱情。通常认为,这部组诗中的主人公是里奇勋爵的妻子帕涅罗普——从这层意义来看,这是那个时代里典型的“骑士爱情”。组诗背后所隐藏的私密早已不得而知,后世有考据癖的专家们又往往各执一辞。但不管前缘旧事如何,一对恋人之间毕竟已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局面,化之为诗,也就自然成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惶惶口吻,如其中的《月啊,你用悲哀的步伐》(With How Sad Steps, O Moon):
With how sad steps, O Moon, thou climb/'st the skies!
How silently, and with how wan a face!
What, may it be that e/'en in heavenly place
That busy archer his sharp arrows tries!
Sure, if that long-with-love-acquainted eyes
Can judge of love, thou feel/'st a lover/'s case,
I read it in thy looks; thy languish/'d grace,
To me, that feel the like, thy state descries.
Then, e/'en of fellowship, O Moon, tell me,
Is constant love deem/'d there but want of wit?
Are beauties there as proud as here they be?
Do they above love to be loved, and yet
Those lovers scorn whom that love doth possess?
Do they call virtue, there, ungratefulness?
多么悲哀的脚步啊,月亮,你爬上天空,
一张苍白的脸颊,多么寂寞。
莫非是那忙碌的小爱神
在天上玩弄着他的弓箭?
如果相思瞒不过久已苦于相思的眼睛
那么我敢说,你也处在恋爱的心情,
你那憔悴的美丽让我明白了一切
——我们在深深爱着。
同在相思中的月亮啊,你能告诉我吗,
矢志的爱情在天界是否被看作不智?
那里的女子是否也这般傲慢?
是否喜欢被爱,而又
轻蔑真爱着她的人?
在天界,是否负心被称作美德?
如果说窥一斑而知全豹,那么,这首诗可以作为文艺复兴诗歌的一个代表。因有早年负博学之名对欧洲大陆的游历,所以,在诗人中对月亮的询问里,我们看得出热情与忠诚的彼特拉克(虽然韵脚已由彼特拉克式的“4433”变成了英国式的“4442”),也看得出呼唤着“生活吧”的龙萨。
曾为锡德尼画过肖像的威尼斯画派主将委罗奈斯曾有一幅《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恰好可以为这首诗做一个特殊的注解:天上的女子衣冠宛然,纯洁大方;人间的女子则全身赤裸地坐在井边,举止似轻浮却莫名地惹人爱怜。因这爱怜,便有了这般满是人间烟火气的句子——“如果相思瞒不过久已苦于相思的眼睛/那么我敢说,你也处在恋爱的心情”——虽是“罗带同心结未成”,但“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得此语者,已经打碎了天界神圣的光环。
至于第九行起的表述,却鲜见于东方诗卷,大概是妇女地位的不同吧:一头是被当作艺术品而膜拜,一头则是被当作日用品而轻贱。当文艺复兴的大师们用生花妙笔把爱与美描摹、铺陈、夸张到了极至,在同时代的中国却产生的是另外一类作品:王太后的《女鉴》,仁孝文皇后的《内则》,蒋太后的《女训》,王夫人的《女范》,朱隆姬的《女教经》,郑氏的《女教篇》,王相笺注的《女四书》……
事情的另一面是,锡德尼所处的伊丽莎白朝时代正值清教运动的兴起。清教徒鄙奢华,尚俭朴,属于新教中的一支进步力量。但“清”字所及,有时也产生了至清无鱼的苛责。表现在文学领域,是指责诗歌伤风败俗。锡德尼于是起而做答,倡言诗教。其时的中国正值明神宗万历年间,也是个多事之秋。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翌年,张四维、申时行入阁——一个是谨小慎微,一个是名哲保身。文人圈中,李攀龙早逝,王世贞独为后七子领袖,主盟诗坛二十年,一时之间,为诗必盛唐,作文必秦汉,也算是一番气象。锡德尼在诗教之途上怀想贺拉斯的时候,王世贞也正登上济宁的太白楼追念“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的李供奉。但同为文人兼朝臣,东方的counterparts却更富于入世与批判的色彩:还是王世贞,写杂剧《鸣凤记》来反对严嵩;再有,和锡德尼生于同年的顾允成,殿试对策语侵郑妃,其后因直屡黜,终于乞假还乡,和大名鼎鼎的兄长顾宪成一齐讲学东林书院。
但锡德尼并非没有政治抱负,只不过作为爵士与朝臣的他和作为诗人的他被清晰地分离开来;同样,锡德尼的诗歌里也并非仅有泛滥的激情,而是在歌咏爱人的同时巧妙地融入了“诗教”的主张——毕竟,锡德尼还是一位卓越的文论家,他的《为诗辩护》(Apologie for Poetrie)堪称伊丽莎白时代英国文学批评的顶尖作品,前承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后启雪莱的《为诗辩护》,在整个西方文学批评史上也占据着很高的位置。
锡德尼的“诗教”可以从下面这首诗里窥见一些端倪:
谁想从大自然最美好的书籍中了解(Who Will in Fairest Book of Nature Know)
Who will in fairest book of Nature know
How virtue may best lodged in beauty be,
Let him but learn of love to read in thee,
Stella, those fair lines which true goodness show.
There shall he find all vices/' overthrow,
Not by rude force, but sweetest sovereignty
Of reason, from whose light those night birds fly,
That inward sun in thine eyes shineth so.
And, not content to be perfection/'s heir
Thyself, dost strive all minds that way to move,
Who mark in thee what is in thee most fair.
So while thy beauty draws the heart to love,
As fast thy virtue bends that love to good.
'But ah,' Desire still cries, 'give me some food'.
谁想从大自然最美好的书籍中了解
美德怎样寄身于美丽之中,
只须让他在你身上读到爱情
斯黛拉,你的婀娜正是善的展示。
他将发现,消除恶行的并非粗鲁的武力
而是最甜美的理性统治,
理性的光芒使夜鸟飞逃,
你的眼睛,闪着心灵的阳光。
可你不满足于做“完美”的惟一继承人,
你把所有的心灵都带上了你的道路,
他们在你的身上发现美的真谛。
当你的美引起心灵的爱慕,
你的美德就把这爱向善的方向引导。
“不过啊,”欲望仍在喊着,“给我一些食粮。”
锡德尼的“诗教”现在看来是有些让人不快的。但与众不同的是,诗的结句颇有几分独特的趣味,好像神女翩然而去,留给楚襄王的,除了对仙肌胜雪的仰慕,除了对仙袂绝尘的惆怅,还有一些对朝云暮雨的绮思梦想。
1586年,锡德尼在荷兰战死,葬在圣保罗大教堂。据锡德尼的挚友格雷维尔的描述,战前,锡德尼为了不使自己在防护装备上优于统帅,故意卸下了护腿铠甲;在负伤后,又把饮水让给某个伤兵,并对他说:“Thy necessity is yet greater than mine.”(你比我更需要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许是锡德尼最好的诗句了。此前一年,七星诗社巨星陨落,龙萨离开了人世。如果有限的资料可靠的话,莎士比亚此时大概还只是个土头土脑的乡村人物,在家乡斯特拉福德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翌年,the Queen/'s Men剧团才会经过他的家乡,凭了一个极其偶然的事件录用了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我们回过头来,这时的中国南京,王士贞任职刑部右侍郎,王士懋任职太常寺卿,掀起一场复古风潮,与欧洲的文艺复兴不谋而合地呼应着。而王士懋属下的一名太常博士却人微言轻地对王氏兄弟唱着一些反调,当然应者寥寥。但在四百年后,却有人把这个当时在南京城中任闲职的七品小吏比作中国的莎士比亚——因为他《临川四梦》的戏剧成就。其中,以《牡丹亭》最享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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