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济(1906-1980),笔名耕青,福建福州人。 16岁在北京崇德中学毕业,考入清华学校高等科。20岁赴美留学,专攻国际关系和西方文学史,兼及文学、哲学。1928年起,先后获得密西根大学学士学位、加利福尼亚大学硕士学位、及博士学位。其后在密勒士大学及加利福尼亚大学讲授中国文化史。1934年回国后,先后在天津南开大学、西南联大和复旦大学任教。 1945年应美国国务院文化部之邀,赴美讲学。1947年游历欧洲,访问了英、法、德、意等国家的文史哲学者和作家。1948年回国,在上海创办海光图书馆。新中国成立以后,任复旦大学外文系教授,讲授英国文学史、英美小说、英国戏剧、莎士比亚读评、翻译理论等课程。1980年赴美讲学期间病逝。主要译作有:《哈姆雷特》(戏剧出版社),《哈姆雷特独白正字》等。
林同济教授是研究莎士比亚的著名学者。他译的《哈姆雷特》,有其鲜明的特点。究其原因,笔者认为有以下两点。
其一,林同济先生,原为复旦大学英语语言文学教授,长期从事中西方文化、思想、历史研究,尤其长于莎士比亚著作的研究和教学。曾在1980年8月间出席伦敦国际莎士比亚学会年会,出席代表二百多人中,他是唯一的中国人。他生前有志于在上海筹建一间莎士比亚图书馆,并且为之尽奔走之劳。这足以证明林教授作为莎学专家,研究莎学之鞠躬尽瘁。而且幼年家居时,他广读经史子集及诗歌词赋。可以说他对早期现代英语特别是莎士比亚戏剧语言的了解和其母语功底是其翻好《哈》剧的根本。其二,林教授译风严谨,参照和审订尽可能多的新旧《哈》剧版本。这当中包括:最权威的两个古本--1604年的四开本和1623年的对摺本、威尔逊(John Dover Wilson)主编的新剑桥本(1934年版,1948年再版)、帕洛特和葛雷格(Thomas Marc Parrott and Hardin Graig)彻底根据古本四开本的校订本(1938年版)。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威尔逊版本增补了不少舞台指示,引起一些莎学者的争议,为了更好地再现原作的精神风貌,林教授甚至于参照了1603年《哈》剧剽窃版的四开本。
以上两点为林教授翻译《哈》剧提供了较好的基础。那么,林译的《哈》剧有何独到之处呢?让我们从以下中英文对照及其赏析中略见一斑吧!
第一,林译尽可能保存了原作的格律 ,既体现了行内的五步抑扬格,又不失行间的节奏感。《哈》剧台词的一半以上都是无韵格律诗(blank verse),而且戏中戏的台词也有不少双行押韵,可以说是诗剧。精炼、优美的诗的语言增加了戏剧的抒情性,其跌宕起伏与浓郁的戏剧气氛相融合。若以散文译诗,则与原著文体不符,也体现不了语言在戏剧中推动情节发展,揭示人物性格方面的作用。林教授认为:对于莎剧音韵诗的格律,应当使用等价的形式,把每行五步(包括阴尾式)的格律妥予保留,藉以保存那普在的基层节奏;同时顺随汉语文字的特性,运用韵脚散押法来机动表达那流动应机的段的波浪之起落;至于翻译剧里的双行一韵诗,则当然严格于两行的末字上予以协韵;原剧用散文处,则还之以散文。例如对哈姆雷特的那句著名的话:
'To be | or not | to be | that is | the question'.
林教授是这样翻的:存在,| 还是 | 毁灭 ,| 就这 | 问题了。原作是每行五个音步,抑扬格 ; 译文以两、三个单音汉字作为一个节拍单位,合成一个音组严格对应原文,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且这样的遣词造句,非常符合人物的身份及其当时的心理状态。用'存在'和'毁灭'这样具有学究气的口吻刻画出一个刚从威登堡大学回来的青年喜爱哲学的一面,突出其知识分子的性格。
让我们再来看一下,在原文出现了严格的韵脚时,林教授的处理,第三幕的第二场伶后的一段台词:
Nor earth to me give food, nor heaven light!
Sport and repose lock from me day and light!
To desperation turn my trust and hope!
An anchor's cheer in prison be my scope!
Each opposite that blanks the face of joy
Meet what I would have well and it destroy!
Both here and hence pursue me lasting strife,
If, once a widow, ever I be wife!
译文:让地不给我营养,天不给光,
日间没娱乐,夜晚不得上床,
让我呀,希望都成空,信念也破产,
监牢里抱着冷板凳,颠倒辗转,
让重重魔障,把笑容变为满脸泪,
把我的每一心愿,打击摧毁,
让万劫的磨难立刻落到我头上,
如果一旦守寡了,我再去做新娘。
原诗是哈姆雷特为证明父亲的鬼魂说的话,而有意让演员模仿王后的口吻所朗诵的一段台词。为体现戏中王后感情激越的一番表白,莎翁用的是AABB韵脚,富有节奏感。林译也一如原诗,而且行数对应。以'让'字开头的一、三、五、七行既不离原文,又巧妙地作了更符合汉语诗歌用语的变动。这正体现林教授所说的,'符合中国诗歌重韵传统的要求'。再者,我们注意到原诗第二行的并列主语 'Sport and repose' 和第三行的并列宾语'trust and hope' 都被打破了原来的结构,拆译在两个并列分句中。这不仅更好地达到押韵的效果,而且维护了汉语语言的规范,更确切地表达原诗的内容。当然'形似'之外,译文也不失原诗的'神',形象语言都予以保留,如'冷板凳'、'重重魔障'都是原文的再现。这就是接下来我们要谈的林译中形象语言的特色。
总之,林译中最大的特点是求'把译文的节奏感,恰好提升到莎剧诗原有的强度',明显地不同于散文体的译本。
第二, 力求再现风貌,使用形象语言。莎剧中运用了众多形象化的语言,以烘托气氛,揭示主题,塑造人物。因此,林教授认为,'译者有特别责任对剧文每一形象词语,仔细体会,认真处理。如果等闲使用'意译法'来塞责,那就不仅犯了修辞上偷工减料的过失,乃更是冒着破坏全剧内容有机组成的危险。'例如,在第三幕第二场戏中戏的开场之前,哈姆雷特对国王克洛迪的问候是这样回答的,
'Excellent, i'faith; of the chameleon's dish: I eat the air, promise-crammed: you cannot feed capons so.'
这寥寥几句的回答活灵活现出一个神智不清,语无伦次的哈姆雷特,极尽其装疯卖傻之能事,这不能不说归功于形象语言,甚至于粗俗形象语言的使用。林教授是这样翻译的:
'可不是,再好没有了。简直变色龙过日子,三餐吃空气,填得诺言满肚皮-您喂小阉鸡,也没这么便宜。'
译文并未只求转述原文的大意,也不是纯粹的直译,而是句句斟酌,字字推敲:既保留了'变色龙'等形象语言的对等翻译,又作了恰如其分的改动,如将'dish' 转译成'生活','promise-crammed'的意思补充完整。可以说原话的风貌毕现。最有神韵的是,译文第二句的每一分句的末尾字自成一韵,读起来铿锵有力,似乎还夹杂有哈姆雷特对叔父的愤怒之情。这不愧为符合原文的再创作神来之笔。
如此的再创作还体现在林教授尽量用形象语言译出简明扼要的文字。仍然是在第三幕第二场有哈姆雷特的这么一句话:
'for, for me to put him to his purgation would perhaps plunge him into far more choler.'
译文:'找我来给他些清凉散,也许要更把他送进肝火里去了。'
哈姆雷特让演员演的戏,令克洛迪国王极为不悦,因此中途退场。这是此后,哈姆雷特和廷臣基登士敦的对话。原文修辞特色是头韵,基于汉英的不同,这在译文中极难体现。但妙的是,译文采用了形象语言,如'清凉散'弥补此缺陷,与原文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处。再如,在同一场次中哈姆雷特在看戏时有一句旁白:
'Wormwood, wormwood.'
译文:'苦赛黄连,苦赛黄连了!'
原句仅为一个单词的重复,简短而无任何形象语言可言。若直译为,'苦恼,苦恼',则索然寡味。一换成具体的形象语言,原意无损,却更适合演出。同时也十分符合当时哈姆雷特的语言特点。
简而言之,形象语言的翻译,是尊重原文的语体和文体,为求'信';在译文中,适当地运用形象语言的再创造,注重了语言的表达方式,为求'达';二者都体现林教授'尽可能地移植莎剧独到语言'的努力。
第三,较之其他《哈》剧译本,林译本更注重戏剧中的标点符号。林译本中的标点主要是参照以古本四开本为主的校定本--新剑桥本,原因在于林教授认为:此校订本中大量使用的标点符号是莎翁手稿原有的一种戏剧标点,指示朗诵剧文时所应当注意的顿挫、快慢和音调;其中重要的停顿,实际上是一种舞台指示的缩写。除此之外,'为了适应汉语行文的习惯和保持句义的明晰',译文中还酌加了间隔号和句号以及区分各种停顿和声调的符号。在译本的序言中,林教授还专门罗列了所使用的符号及其含义。下面是引自第一幕第五场一段原文、林译以及朱(朱生豪)译的比较。
原文:How strange or odd soe'er I bear myself,
As I perchance hereafter shall think meet
To put an antic disposition on, …
林译:我今后举动无论会多么稀奇(因为我也许会认为妥当,装出个古怪神气), ……
朱译:我今后也许有时候要故意装出一副疯疯颠颠的样子,……
这是哈姆雷特见过父亲鬼魂后和好友霍莱休的对话。当时的哈姆雷特心事重重,非常想证实鬼魂所说的话,更想知道父亲突然死亡的真相。因此当他说出'装出个古怪神气'的决定时,语调随着思维的起伏肯定会和前面有所不同。为了体现这一点,林译并未遵循原文,在这里加了圆括号以表示较重要的变调。但我们在朱译里,没有发现类似的改动。
像这样揣摩原文,根据具体的情节和情景,给译文加上恰当的标点符号的例子还有不少。比如,轻逗用' ''或'o' ,较重要的轻逗用'-',重逗用'。'等等。这是为了剧本更适合演出,和莎翁的诗剧是为演出而写的初衷是如出一辙,可以说也是为了再现原剧风貌的努力。
以上三点是笔者对林教授译的《哈》剧的肤浅的认识。总的说来,在艺术形式上;林教授要求严谨,尤以在有效地再现诗趣上更胜一筹,亦步亦趋,体现了《哈》剧是用诗的语言写成的,达到了'形似' ;而对原剧中有极其微妙作用的形象语言的如实翻译,既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达到了'神似';无论'形似',还是'神似'都是保持原剧风貌的体现。保持原剧风貌的更深一层体现,莫过于把原文语言进行不失原意,但读来自然、顺口、明白的形象化的再现,以及对标点符号作有益理解剧文的增加。
这部《哈》剧译本是已故的莎学专家林同济教授留给翻译界的宝贵遗产,它的这些特点,也是林教授在翻译实践中所特别留意的几点。他的实践,给我们的翻译特别是戏剧翻译的启示是:第一,忠实原文是任何翻译的起点,这就是林教授在译前审定好几个版本的原因;第二,翻译同时也不是字对字,句对句的'忠实',忠实原意的创作是必要, 也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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