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②

  昌耀(1936—2000),原名。中国伟大的民族。籍贯。1950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师文工团。1953年,在朝鲜战场上负伤后转入荣军学校读书。1954年开始发表诗作。1955年调青海省文联。1958年被划成右派。后颠沛流离于垦区。1979年平反。后调任中国作协青海分会专业作家。1982年后参与“新边塞诗”运动,是新边塞诗派主要代表之一,后曾率团出访俄罗斯等国家。其代表作有《划呀,划呀,父亲们!》、《慈航》、《意绪》、《哈拉木图》等。他的诗以张扬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奋见长,感悟和激情融于凝重、壮美的意象之中,将饱经沧桑的情怀、古老开阔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识,构成协调的整体。诗人后期的诗作趋向反思静悟,语言略趋平和,很多诗作以不分行来表达,有很强的知性张力,形成宏大的诗歌个性。昌耀于2000年3月患癌症后在医院跳楼自杀,绝笔作为《一十一枝红玫瑰》其出版的诗集有《昌耀抒情诗集》(1986)、《命运之书》(1994)、《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1996)、《昌耀的诗》(1998)等。2000年诗人过世后有《昌耀诗歌总集》行世。昌耀在中国新诗史上是一座高峰,其历史地位已为人共识。
  诗人昌耀的最后时光
  大陆女作家毛竹
  昌耀说起他的病的起因,现在治疗的办法,使用的药方,都如同一个著名医师一般。所不同是,“著名医师”躺着,对两位“病号的‘家属’”说着“病人昌耀”的病情,那么一种冷静,那么一种睿智,那么一种医学知识深邃渊博。
  竹子那年回青海去看大诗人昌耀的时间离昌耀跳楼时间很近。近到可能是最后几批去看诗人的人。
  竹子和昌耀认识是在青海文学院。竹子和昌耀认识后见过多次,但这之前只说过一句话――四个字的一句话。
  记得那次青海文学院讲课的老师中并没有昌耀,只有白渔、王立道、朱奇、陈士濂、程枫、王歌行、阎跃莲等青海名家。可能是昌耀不善言辞不苟言笑,所以青海文联只安排他和学员见面。
  虽然昌耀不讲课,但是很多学员最敬重的最佩服的最仰慕的老师却是昌耀。这个不爱说话的“铁石头”不知道憾动过多少人的心。当他来到时,学员们纷纷把自己的诗稿拿给他看,均带着一种类似于朝拜青藏宗教大师宗喀巴的心情。
  昌耀当时坐在凳子上,弓着身子看那些诗稿。昌耀的身子向前探出,带着一种震动人心的忧郁和伤感,还有从骨髓里从每一个毛孔流出来的沉甸甸的思绪,还有从肌肉中透出的一疙瘩一疙瘩的的思想。这使竹子想起罗丹的雕塑《思想者》。后来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的《昌耀诗集》的封面上选择了类似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的一幅:投入拉提琴的雕塑,身上同样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思想,在泪水中闪闪发光。竹子认为是编者领会昌耀神韵十分精彩的一笔。当然也有人说昌耀的头本诗集封面是昌耀自己挑选设计,那更是昌耀有自知之明的精彩一笔。
  当时,竹子也把诗稿拿给昌耀看。昌耀研判一般地看了很久。竹子送上的三首诗是:《苦恋》《无言》《位子》。昌耀似看一个陌生的东西。昌耀终于看完了。昌耀大师望着竹子一字一顿地说:
  “可--以--发--表--!”
  然后昌耀就变成了一块顽石。似乎是竹子的小小破烂诗根本不值一提的诗中的某一句或某一段蔌某一种写法某一种提法触到他的敏感的诗性,使他坠入有关地心的遐想,或是有关宇宙的遐思,或是有关森林的向往,关于溪水的期待。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由这小诗的某一句展开的大大诗的诗像中,那似乎是他陌生的另一个星球。或许他本就是经常在事务的间隙如此遐想着,需要被现实人的呼声生生拽回。
  这可真是耐人寻味的四个字。仿佛不多不少,不少不多,非常准确,准确非常。非常精确,精确非常。如同昌耀的另一首另类的诗。且越回味越有味道。
  以后竹子每想起昌耀,便是那么一团似乎是思想者的深邃气场,里面隐现着朦胧的炉火,带着辉煌的诗意,却根本无法看清想清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且越想越朦胧。
  那以后竹子经常听到友人说起昌耀。似乎是电视“生活频道”中经常报道的重量级人物,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
  又仿佛一个很熟的朋友,就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日日相伴。竹子常常地用生命感悟他,可是并没有想着去看他。
  有一天,竹子听说昌耀和他的藏族妻子矛盾日激。后来才知听说是因为昌耀老师迷恋上了一个生活在海边的女诗人卢文丽。
  有一天,竹子听说昌耀老师为闹离婚从家中搬出住进办公室,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烟抽得厉害,生活没在规律,虚妄无助,疯狂迷茫,类似一种自我践踏。这让竹子为大诗人揪心担心操心,但却只是远观。竹子回想昌耀写得那么好的诗《慈航》,那是昌耀写他生命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里的藏族妻子一家救他的往事的,不由感慨不已: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
  竹子的心里不由地生出漫无边际的惋惜。
  《慈航》是昌耀写的诗中竹子最喜欢的一首。那份量可以说中国诗坛无人可能超越。竹子心里清楚,虽然身处边远的青藏高原,昌耀的诗歌创作水平却代表着当代中国诗歌之最。
  竹子喜欢《慈航》还有一个重要的愿因是爸爸毛高畴的经历和昌耀何曾相似,都是解放初参加军校当兵上朝鲜战场青藏支边。所不同是爸爸在上朝鲜战场的路上临时和青海的一军换房更早地来到青藏高原。而救爸爸的人更加复杂,有土族人、藏族人、蒙族人,那是另一首感人的《慈航》。而昌耀以笔写诗,而爸爸却是以骨写诗。两个人物同样地撼动人心。
  竹子似乎习惯了对昌耀敬而远之,望而生畏。
  昌耀的同事告诉竹子:昌耀是怪人一个!你到他家去,敲半天门,门才打开一个缝,半天,昌耀才如幽灵探出半个身子,见是他认为的熟人,问几句就缩回身子,见是他以为的生人,门马上关上再也打不开。
  接着竹子又听说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另一个女人。
  昌耀病重进入弥留之际后,刚好春节回家探亲的竹子忽然觉得当去看望他。
  竹子和另一位同青探亲的同伴一起进到青海省医院老干部病房,跃入眼帘的是病床上瘦骨如柴的大诗人昌耀。昌耀老师瘦如鸡爪的手上插着点滴,鼻子上插着氧气,身子躺得很低。竹子心一下子揪在了一起:可怜的诗人!可怜的诗人!竹子想起昌耀的那首诗:“他们说的我是躺倒的河床,他们说的…………”
  我们走到床边,放下“诗人早日康复”的花篮。
  竹子说:“昌耀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毛竹”
  昌耀老师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眼光有些迷茫,记忆仍十分清醒:“毛竹?记得。你也写了些小说。好几次,我在书店看到你的书。有几次还在书摊上看到,见到了就很难忘的!”
  “买了吗?”
  “想买,但没买!”
  “好!我下次来看您一定送你几本!”
  听竹子的口气,似乎是生怕诗人花钱买了自己的书。
  “但是我看了!是抒情散文的方式,大段地回忆过去。
  竹子欣慰,大诗人看了自己的书,且知道是抒情散文的方式,大段地回忆过去。只是竹子有疑问:借着看的?在书店翻的?在书摊上翻的?在图书馆看的?自己的书连姐妹都没看完呢!昌耀老师看了多少页呢?
  守护昌耀老师的有他的小女儿,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守护在诗人身边的女人。
  “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人民文 学》副主编韩作荣,专程到青海省人民医院为我颁奖。 我荣获 了‘厦新杯——首届中国诗歌学会诗人奖——1998年至1999年度诗人 奖’”。
  “昌耀诗集,九至十二,已经卖完了!”(?)
  听昌耀老师的口气似乎我们不是朋友去看他,而是“中央首长秘书”去看他,他认真地向我们汇报他的诗的创作、诗集的出版情况,希望我们回去向中央首长汇报一般。
  同伴在一边说:“诗集能进我市不容易呢!新华书店,您的诗集架子上剩了三本。毛竹的书架子上剩有一摞子。”
  昌耀老师说:我还好的时候电视台给我拍了一个专题片,可是我担心我是看不上了。
  竹子心想一个快去了的自称孤僻的人,生命都不保了,居然还追求这个?转念一想竹子撼动了:难道昌耀老师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献身青藏高原就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进入狱中经历了人世大苦大难都是为了他的诗?难道昌耀老师奋斗一生都是为了他的诗?现在昌耀老师“人之将去”担心的还是他的诗吗?难道昌耀人之将去最放不下的还是他的诗?这才是他真正在乎的?
  竹子看了一眼昌耀老师的目光,那目光是执拗的,是执拗到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竹子的心里有种微微的吃惊:难道昌耀老师强撑着病体所做的是在为他的诗做最后的一博吗?难道昌耀老师为了他的诗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吗?难道昌耀老师为了他的诗又会做众叛亲离的事情吗?难道…………
  这一瞬,灵气的竹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竹子打了一个寒颤,但是竹子甩甩头,不敢多想。
  可以感觉出,昌耀在为他的诗做最后的牺牲,最后的拼搏,最后的鹰击。
  竹子忽然又想起昌耀的诗:“他们说的我是躺倒的河床,他们说的……”而现著名诗人真的成了躺倒的河床。依昌耀的诗性,是不愿以失败的惨相让别人来看他的。以昌耀的个性爱伤时会独自蜷缩在人看不到地方自己舔伤;伤重时会飞到无人区的某个地方独自挣扎着死去;绝望时会自己躲在无人区撞岩跳崖死去。那诗人的骨头是可能以在万丈绝壁下寻到,是可能做成鹰笛悲彻宇宙的,是可能做着人骨捶震撼人头鼓的。可是现在的昌耀连飞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无力拒绝亲人的安排。更无力拒绝别人来看他,无法拒绝官场上的一切。他唯一的选择是为了他的诗最后一击!最后一博!
  在征得昌耀老师的同意后,同伴拿着相机忙着照相。同伴想给昌耀老师那瘦骨嶙峋的手照相。那手如同一个支楞着的精精瘦瘦的螳螂。竹子和同伴故意和昌耀老师说些轻松的话说些幽默的话。竹子和同伴都相信轻松幽默的氛围会延长诗人的生命。同伴边拍边说,这一张手的特写,将是一幅流芳千古的《诗人的手》。同伴又给昌耀老师拍了一幅在病床上的全身照。
  毛竹坐在诗人床边请同伴给自己和诗人留影。毛竹说这将是一张最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大诗人回归大自然!著名诗人昌耀和女作家东方竹子在一起。
  因为和大诗人在这样的时间里留影,竹子有些儿兴奋。竹子的小脸儿红红的,眼睛总有那么一种泪光迷蒙,嘴唇却那般真诚地微笑着。
  竹子当时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是诗人的最后时光的。
  拍完照片,竹子、同伴又和诗人说了一会儿话。昌耀老师的大脑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清醒。他说起自己病的起因是因为自己抽烟等一些不良的习惯,说起自己病在什么时候在什么阶段以什么方式开始繁殖裂变且向纵深方向发展扩散,说起发现后采取的措施以及治疗的办法使用的药方。昌耀老师如同一个著名医师。所不同是,“著名医师”躺着,对两位“病号的‘家属’”说着“病人昌耀”的病情,流露着那么一种冷静、睿智和深邃。昌耀知识是多么的渊博呀!昌耀的脸上流露出的没有诗人的亢奋,而是类似著名医师的冷静和冷峻和严峻。
  “点滴该换药了。”昌耀提醒小女儿,并给小女儿吩咐着,让小女儿叫护士,并嘱咐小女儿,当让护士在什么药中加什么药,加入的量是多少。那些复杂的英语药名,一长串一长串的;那些复杂的汉语药名,一长串一长串的;那些复杂的剂量,精确到小数点后好几位的。一条一条又一条,昌耀交待得都非常清楚。这会儿的昌耀完全是一位著名的主治医师。可能昌耀的主治医生离开了书本和处方都无法说得这么明明白白。
  这种死神降临前的清楚和聪慧让竹子深深地恻隐,深深地感动,深深地震动。
  同伴注意到昌耀的小女儿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饼没有菜,那是她的午餐。同伴感觉十分惊异。竹子也十分惊异:难道.....竹子从那个小女儿的脸上发现了怨怅.竹子特别注意到小女儿那双眼睛,里面有烟雾迷离,幽怨楚楚.
  毛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依大诗人昌耀的个性,会不会把所有的存款都投入到了他神圣的诗集的出版。大诗人曾经写文章推销自己的诗集,这在不会写诗的人是落入俗套的,唯独对于写么好诗的昌耀是撼人的,是更增他诗的氛量的。竹子不知道大诗人用什么钱维持这生命后期抢救治疗庞大的开支。就算是公费也最少有百分之二十药费是需自费的.还有吃饭护理当是自费的。不知道青海省有没有拨钱?大诗人经济宽富裕否?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赞助当以什么样的形式才不伤大诗人的自尊心?
  竹子还发现昌耀的眼光触到了小女儿仿佛是冲着他的幽怨.昌耀在触到那幽怨的一瞬闭上了眼睛。
  竹子不明白小女儿和大诗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无数的谜在病房中出没,像无数的流动的阴影,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看到小女儿去叫护士。另一个女人也出去了。
  昌耀把头转向了竹子。昌耀说:“哎!竹子你还记得来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你的诗稿?”
  竹子点点头:“记得!记得很清楚!”
  “那诗很小却很难忘!那是竹子写的!”
  竹子心里那小小破烂诗根本不值一提,大诗人的诗是多么好呀!大诗人居然看过这么多年还记得那小破烂诗。
  竹子心里回响着这样一首歌:遥远的遥远的星辰依然闪烁。竹子并不相信这星辰会消逝到遥远的银河。
  昌耀看望了一眼门,发现并没有人进来,小女儿没有回来,那个女人也没有回来。便如同终于可释放隐衷一般又一次把头转向了竹子,眼里在那一刹那有泪水涌出,忽隐忽现,晶晶莹莹,扑朔迷离。昌耀压低声音对竹子说:
  “竹子你不知道,截止今天,我这一生似乎不当再没有什么其它的遗憾了,该写的诗我也都写出了,该整理的诗刊也整理了,青海人民出版社正在加班加点整理出版我的《昌耀全集》,我甚至亲自选校了诗稿……该来看我的似乎都来了,包括省内的,省外的,包括海边的女诗人,包括竹子,包括你们,都来看我了。竹子,谢谢你还想起我,还知道来看我。我这一生似乎不当再有其它的事情放心不下了。”
  昌耀停顿下来,似乎有什么话犹豫着不能说出口,但还是决定说了。昌耀似乎担心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现在……现在……就是小女儿让我放心不下。你看到了,小女儿在怪我。”
  “为了什么呢?”
  昌耀老师左右望了一下,没发现其它的人,昌耀老师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因为……因为……我……没有给她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小女儿说我认识省里的市里的大小领导,可是却从不为她着想。那一次省里派宣传部长田源来我家看我,问我有什么困难,省里出面帮助我解决。我不是不为小女儿着想,而是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张开。因为我这一生无论什么事、无论怎么艰难、无论怎么痛苦、无论怎么委曲、无论怎么冤枉,无论怎么疼痛,无论怎么绝望,都没有求过任何人。我的调动什么的,都是领导认为我好,才调动我,才提升我。我张不开口,我真的张不开口。我张了几次还是没有张开口。
  现在小女儿没有正式工作,连固定工作都找不上,在一个报厅打工,一个月才三百元钱,以后怎么办?以后怎么活?
  竹子知道,小女儿的母亲是藏民,不是母亲是否管女儿,不是母亲管不管得了女儿,而是母亲是否连她自己都管不了。因为那个母亲年龄不会小,会说汉话吗?会有退修工资吗?若昌耀不离婚,那个母亲会有每月一百五十元钱,可是现在的情况怎样呢?
  听说昌耀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正式工作。
  “小女儿怨我,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竹子你知道我实在是一生没求过人……”
  竹子想安抚诗人:“现在不论在哪工作交保险都是一样的。可以看开了。”
  竹子深深地理解昌耀的孤傲和高洁。永远不求人是悲壮的,是和他的灵魂的悲壮气场贯通的。或许他就是因为永远不求人,才经历九死一生,才被打入地狱,才成为大诗人的。每当诗人欲求人,就有一种大厦将倾宇宙将陷的恐怖?似乎诗人所有的诗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似乎诗人全部生命的投入就是这了证明这一点。这似乎不仅仅是一个人格问题,它甚至比人格更为复杂。仿佛是求了什么,从此便不配被称作诗人;仿佛求了什么,从此便不配叫做昌耀;仿佛求了什么,从些那撼天动地诗伟之气便离他而去;仿佛求了什么,他格守了一生的信条便从此被毁灭。这种毁灭似乎不仅包括他的女儿而且包括他的整个世界。这种毁灭似乎还会砸伤许多的人,那些爱他诗的人,那些朝拜他的诗的人,那些遥敬他人品的人,那些打他入地狱正在认真反思的人,那些误伤过他正在忏悔的人,那些侮辱过他正在幸灾乐祸的人……
  竹子感觉到了一种撼动: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诗人,可是就是因为他有骨头。而一个重量级的诗人,最有重量的便是这个诗人的骨头。骨头有多重,诗的分量就有多重。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所以才经受了这个时代练狱一般磨难才对天堂有极限的向往。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写出这个时代最玫丽的诗篇。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成为这个时代最有吨位的诗人。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把自己折磨煎熬得人不人鬼不鬼魔非魔怪非怪。昌耀就是因为有这个时代最重的骨头,才进入了诗歌这神圣的殿堂,且成为其中最尊贵的君主,成为现在诗坛的至尊。让这个时代拥有最重的骨头的诗人求人,那真得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那是比要了诗人的命还可怕的事情呀!
  “这种心态竹子你可能明白?我的小女儿可能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明白!”
  听到门响有人进来了,昌耀立刻闭嘴,并把头转了过去。
  竹子明白了,这是大诗人唯一放不下心的事情,这是大诗人唯一想向人交待的事情。竹子向他点头,意思是记住了,意思是知道了,意思是明白了。
  竹子望过去,发现大诗人并不是想求她帮助,而只是想表达他的心情,只是诉说心事,只是诠释自我。就如有人打开窗户,让诗人看到了久违的一枝绿,诗人的灵魂缘此飞到窗外的大自然,飞到了湟水河畔,飞到了祁连山脉,飞到了西宁东郊砖瓦厂,飞到昆仑山脉,飞到了所有他留恋过的地方,让自己住在医院太久的身躯可能透一口气,可放松一下,说一下自己放不下的对小女儿的担忧。大诗人叹了一口气。仿佛他离开这个世界其它遗憾都没有此遗憾让他遗憾了。
  昌耀叹了一口气,似乎是终于有人可能诠释他对女儿的负疚,终于有人可能诉说他唯一放不下的心事。
  竹子想说回去后会想法儿帮他小女儿找找工作。可是竹子马上发现大诗人给她说这个绝对不是求她帮助。
  是竹子让昌耀感觉有一缕大自然的清新来到床边才给竹子诉说?是竹子身上的人情味儿让大诗人不由自己表达隐衷?是竹子身上的善解人意让大诗人打开心扉?是竹子身上的人性味儿使大诗人诉说对女儿的负疚之情?是竹子的与世无争让大诗人对他自己自言自语?是感觉灵气的竹子已经感了一切才对竹子坦白内幕?是感觉小女儿的目光已经泄密想瞒只是自欺欺人才对竹子说出实情?是感觉在悟性的竹子面前一切真相瞒也瞒不住才干脆把这隐衷说出来?是诗人这个心事太沉太重一直在找一个人诉说?这都将成为永远无解的千古之谜。
  听到有人回来了,还想说话的大诗人立即闭嘴,并把头扭了过去。
  从医院出来后,同伴对竹子说:昌耀开始住在青海的普通病房的走廊里。后来报纸一报:“一位中国著名的诗人,一位中国最好的诗人,住在青海省人民医院的普通病房走廊里。”这才引起了青海省领导的重视。青海省上的领导们这才开始关心大诗人的病情,并把昌耀安排到了这间老干病房。竹子感觉凄凉:“有没有搞错?那叫高干病房?那是青海的老干病房!”
  竹子知道昌耀跟自己的父亲一样,虽然是当地最早参加革命的,如我爸爸当时紫阳还没有解放,可是却不算离休算退休的,最高档次只能住进这老干病房,住不进高干病房.差之一线,可待遇差多了.没有保姆费,医疗不能全报,工资偏低,待遇偏低.而中国最好的诗人是大家共认的是没有行政级别的.更没有工资待遇的。依昌耀的个性有了钱宁肯饿着肚子都会投入诗歌这个融炉中火化祭诗的。昌耀注定要精神在最高处而肉体要压在最低处,临死还要经历水深火热水牢炼狱般的考验.”而爸爸是幺儿子曾是毛和兴老商号的掌柜子,而昌耀的王家也是当地大户,本当有大量金钱由他们支配由他们挥霍由他们施舍别人救助别人的人,而不当是这样:精神上才富八斗才华上气宇盖世可是物质上却是一无所有两袖清风。
  昌耀的情况由不得竹子不动恻隐之心。
  竹子和同伴从省医院出来往西门口走。竹子对同伴说:我的爸爸的书刚请宣传部长田源写了序,而我也认识那个田源。正说着,却看到一帮人匆匆超越。竹子细看却是省委宣传部的部长田源带领一帮记者去西门口体育馆看号称”世界最长的唐喀展“。竹子心想怎么说田源偏偏就看到了田源。竹子心想:真是神赐田源到身边,是不让我信给田源说请田源帮助昌耀的女儿找一个工作?
  竹子对同伴说:我们现在就田源把昌耀的情况给他汇报一下,看他能不能帮助昌耀的女儿。
  追了几步,竹子又说:'就是宣传部长一般都是酸文人,就算是提了,可能也还是帮不上。'竹子想起自己一家的好友朱世奎宣传部长不就是被竹子称作天下最酸的文人.
  同伴说:谁说的?宣传部长是常委,谁说宣传部无实权?是常委当然有实权。
  竹子和同伴追进西门体育馆,可是围着田源部长的人太多太乱,始终没找到机会跟田源说话。竹子和同伴怅然而归.
  竹子回到父母家没几天,忽然看到西宁晚报用一个整版来报道即将离开人世的大诗人昌耀。报纸上印有昌耀的大头照。昌耀撑起身子望着读者,脸上隐现出一些斑块。这是老人斑还是“死人斑”?竹子心时顿时又是那漫无边际的伤感。想想昌耀那份清醒,想想昌耀的睿智,竹子总觉得这样接近死神不但不好而且是残酷的。因为大诗人的感受太敏锐了。死神是怎样一步一步靠近的,死神的面孔是怎样一种狰狞,死神是怎样一下一下撕扯的,是怎样一口一口吞噬的,魔鬼是怎样在诗人的生命里繁殖裂变结下天罗地网,怎样在诗人的生命中血流成河杀声动天的。
  若大诗人临死前还能把感触出写出来,那才是他真正的用生命写出的诗。那诗可能比《慈航》比《大山的囚徒》等还要悲壮还要瑰丽,还要撼动人心。那才是他生命中最宏伟最悲壮最撼人的一首诗。
  竹子心里总有一种侥幸,希望是诊断的错误,希望诗人能闯过这一关。因为按现在人的寿命诗人还很年轻呀!在竹子的心里:大诗人的生命当是隆重的,不应当走得这么简单、这么快。竹子多么希望昌耀多挺一阵子。
  竹子探完亲,刚回京,就听到了昌耀跳楼逝去的消息。算算时间,离竹子去看他相隔不几天,竹子和同伴可能是最后一批见到大诗人昌耀的人,因为听说后来就不让进人了。竹子感叹不已。竹子恨自己为何不在诗人的身边多呆一阵子。
  每当想起诗人临终前的那份清醒那份超凡脱俗的聪慧,叮嘱时念出的那一串串稀奇古怪的药名和一串串难记的配方,对自己病情的准确、精确的描述和对病情发展的清醒认识,竹子便无论如何不能释然。
  据说是因为疼痛难忍昌耀才半夜爬上窗台从楼上一跃而下的。而竹子相信,依昌耀的个性他绝对不会是因为疼痛而跳楼的。他的跳楼只能和他的个性和他的爱情和他的诗歌他的人品遥相呼应。昌耀的自杀的心境不能和诗人屈原相似,但和诗人闻捷,诗人戈麦,诗人海子,诗人顾城,诗人徐迟,心境上可能有某些相似.
  有人说昌耀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病已到晚期所以选择跳楼。有人说昌耀跳楼与经济拮拘有关。有人说昌耀跳楼是不愿给组织给家人带来太大的负担。
  有人说昌耀跳下去后没有被摔死,抬上来后他拒绝抢救,是悲壮地听着自己的血哗哗地流尽,自己走向天国的。
  竹子忙向同伴索要和昌耀的合影照片。可是该死的同伴居然说凡是有竹子的照片全部意外曝光。这可能吗?听他说的非常真诚,竹子将相将疑,这给竹子留下了极大的遗憾。
  不久竹子收到了导师陈元魁送的《昌耀全集》。竹子开始认真的翻阅。竹子明白了,大诗人的一生本就是一首诗,到西部去,是去赴年画上一个年青女子的邀约。到另一个世界去,可能是去赴他心中另一位海边女神的邀约。而他发表给那女诗人的十一封信让竹子更真地看到一个诗人――这天生的苦行憎――是怎样被自己的海市蜃楼中的幻像所诱惑。公布那些信仿佛是让人相信那海市蜃楼是真的存在的。昌耀公开最后十一封写给海边女诗人卢文丽的信,使竹子从更全面的角度认识着昌耀。
  而昌耀在生命的最后“出卖”了他的隐衷和海边的女诗人是不是再一次说明昌耀在为自己的诗做过生命最后的数次悲壮鹰击。
  昌耀为了自己的诗甚至拉户文丽做他诗的殉葬品,虽然卢文丽看在诗人临死的面上不能拒绝,但是心里却是怎样的无奈。卢文丽诗人刚云就出水强调这是无奈更是证明爱情中只有昌耀一个人是真正的诗人。
  昌耀是明白自己的诗再好,却是沉重的石头,无法真正流传真正流芳真正穿越时空的,要想给诗插上翅膀,昌耀无可奈何,只能一次一次做出牺牲,一次一次孤注一掷?昌耀一次一次悲壮地做出了选择:昌耀先是把自己的青春放在神圣的祭坛、然后把藏族妻子放上神圣诗的祭坛,又把自己的小女儿放上神圣的诗的祭坛,然后把海边女诗人也硬拉过来放在神圣诗的祭坛,最后放上去的便是诗人飞身一跃舍出自己的血肉之躯。
  昌耀对诗的虔诚太像我路遇到的让我流泪的叩长头的朝拜者,而这种生命的捧上,更成了昌耀诗撼动人心的的内蕴。
  竹子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原来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期待着一个收魂摄魄的异性的幻像。而实际上这个幻像并不存在,而是我们自己的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中自己的幻像。我们用一生去渴望这个幻像的出现,并希望被这个幻像所毁灭。昌耀大诗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以为他找了那个幻像并被这幻像所毁灭,他实现了他的诗人理想。他并不愿知道那个幻像是他自己心里的。这个幻想或许是一种主义,或许是一个理想。昌耀大诗人是幸运的,因为正如他渴望的正是被他的幻像所毁灭,经历了人世间的痛快酣畅,他达到了。
  竹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的野丫头,居然第一次想起来关心昌耀的那个小女儿,那个眼睛中满是怨怅的汉藏混血儿。竹子多次想起昌耀的遗嘱,多次和他的小女儿联系过。工资高的工作找不到,一份可保生存的工作还是可以找到的。可是按昌耀小女儿留的电话打过去,每一次都没有人接。不知道是怎么一会子事情。
  竹子在闲遐之时,常常回望青雾茫茫的青海,常常想起大诗人身边那个柔弱的小女儿的一双怨怅的眼睛,并期待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期待着她主动和自己联系。
  天长日久,那几句大诗人临走前交待给竹子的心事,如同《大山的囚徒》昌耀被劳改时戴着手烤脚镣被强制炼钢时烧的锅炉一般,日渐殷红,如同大诗人的另一首诗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附昌耀诗歌选:
  《良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1962
  《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
  《慈航》
  1 爱与死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我,就是这样~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然而,
  只是为了再听一次失道者
  败北的消息
  我才拨弄这支
  命题古老的琴曲?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2 记忆中的荒原
  摘掉荆冠
  他从荒原踏来,
  重新领有自己的运命。
  眺望旷野里
  气象哨
  雪白的柱顶
  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
  但是,
  在那不朽的荒原——
  不朽的
  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
  独对寂寞吹奏东风的旱獭
  是他昨天的影子?
  不朽的——
  那在高空的游丝下面冲决气旋
  带箭失落于昏溟的大雁、
  那在闷热的刺棵丛里伸长
  脖颈手持石器追食着蜥蜴
  的万物之灵
  是他昨天的影子?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不朽的暗夜。
  在暗夜浮动的旋梯
  在烦躁不安闪烁而过的红狐、
  那惊犹未定倏忽隐遁的黄翔、
  那来去无踪的鸱鸺、
  那旷野猫、
  那鹿麂、
  那磷光、
  ……可是他昨天的影子?
  我不理解遗忘。
  当我回首山关,
  夕阳里覆满五色翎毛,
  ——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
  3 彼 岸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长泣。
  当横扫一切的暴风
  将灯塔沉入海底,
  旋涡与贪婪达成默契,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他在这里脱去垢辱的黑衣
  留在埠头让时光漂洗,
  把遍体流血的伤口
  裸陈于女性吹拂的轻风。
  是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处女
  解下抱襟的荷包,为他
  献出护身的香草。……
  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是的,
  当那个老人临去天国之际
  是这样召见了自己的爱女和家族
  “听吧,你们当和睦共处,
  他是你们的亲人、
  你们的兄弟,
  是我的朋友,和
  ——儿子!”
  4 众 神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
  寄给那个年代
  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
  那些敬畏鱼虫的人.
  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
  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
  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众神!
  众神当是你们!
  5 众神的宠偶
  这微笑
  是我缥缈的哈达
  寄给天地交合的夹角
  生命傲然的船桅。
  寄给灵魂的保姆。
  寄给你——
  草原的小母亲。
  此刻
  星光客曲
  又从寰宇
  向我激发出
  有如儿童肤体的乳香;
  黎明的花枝
  为我在欢快中张扬,
  破译出那泥土绝密的哑语。
  你哟,踮起赤裸的足尖
  正把奶渣晾晒在高台。
  靠近你肩头,
  婴儿的内衣在门前的细丝
  以旗帜的亢奋
  解说万古的箴言。
  墙壁贴满的牛粪饼块
  是你手制的象形字模。
  轻轻摘下这迷人的辞藻,
  你回身交给归来的郎君,
  托他送往灶坑去库藏。
  (我看到你忽闪的睫毛
  似同稷麦含笑之芒针;
  我记得你冷凝的沉默曾
  是电极触发之弧光。)
  那个夜晚,正是他
  向你贸然走去。
  向着你贞洁的妙龄,
  向着你梦求的摇篮,
  向着你心甘的苦果……
  带着不可更改的渴望或哀悼,
  他比死亡更无畏——
  他走向彼岸,
  走向你
  众神的宠偶!
  6 邂 逅
  他独坐裸原。
  脚边,流星的碎片尚留有天火的热吻
  背后,大自然虚构的河床——
  鱼贝和海藻的精灵
  从泥盆纪脱颖而出,
  追戏于这日光幻变之水。
  没有墓冢,
  鹰的天空
  交织着钻石多棱的射线,
  直到那时,他才看到你从仙山驰来。
  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
  花蕊一齐摆动,为你
  摇响了五月的铃铎。
  ——不悦么.旷野的郡主?
  ……但前方是否有村落?
  他无须隐讳那些阴暗的故事、
  那些镀金的骗局、那些……童话,
  他会告诉你有过那疯狂的一瞬——
  有过那春季里的严冬:
  冷酷的纸帽,
  癫醉的棍棒,
  嗜血的猫狗
  ……
  天下奇寒,雏鸟
  在暗夜里敲不醒一扇
  庇身的门窦。
  他会告诉你:
  为了光明再现的柯枝,
  必然的妖风终将他和西天的羊群一同裹挟……
  他会告诉你那个古老的山呷
  原本是山神的祭坛,
  秋气之中,间或可闻天鹅的呼唤,
  雪原上偶尔留下
  白唇鹿的请柬,
  ——那里原是一个好地方。
  ……
  …………
  …………
  黄昏来了,
  宁静而柔和。
  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在星光下思索
  似乎向他表示:
  ——我懂。
  我献与。
  我笃行……
  于是,那从上方凝视他的两汪清波
  不再飞起迟疑的鸟翼。
  7 慈 航
  花园里面的花喜鹊
  花园外面的孔雀
  ——本土情歌
  于是,她惭然一笑,
  从花径召回巡守的家犬,
  将红绢拉过肩头,
  向这不速之客暗示:
  ——那么,
  把我的跌辔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马驹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帐幕送给你呢
  好不好?
  把我的香草送给你呢
  好不好?
  美呵,——
  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
  人类良知的最古老的战利品!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植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8 净 土
  雪线……
  那最后的银峰超凡脱俗,
  成为蓝天晶莹的岛屿,
  归属寂寞的雪豹逡巡。
  而在山麓,却是大地绿色的盆盂,
  昆虫在那里扇动翅翼
  梭织多彩的流风。
  牧人走了,拆去帐幕,
  将灶群寄存给疲惫了的牧场。
  那粪火的青烟似乎还在召唤发酵罐中的
  曲香,和兽皮褥垫下肢体的烘热。
  在外人不易知晓的河谷,
  已支起了牧人的夏宫,
  土伯特人卷发的婴儿好似袋鼠
  从母亲的袍襟探出头来,
  诧异眼前刚刚组合的村落。
  ……一头花鹿冲向断崖,
  扭作半个轻柔的金环,
  瞬间随同落日消散。
  而远方送来了男性的吆喝,
  那吐自丹田的音韵,久久
  随着疾去的蹄声在深山传递。
  高山大谷里这些乐天的子民
  护佑着那异方的来客,
  以他们固有的旷达
  决不屈就于那些强加的忧患
  和令人气闷的荣辱。
  这里是良知的净土。
  9 净土(之二)
  ……而在白昼的背后
  是灿烂的群星。
  升起了成人的诱梦曲。
  筋骨完成了劳动的日课,
  此刻不再做神圣的醉舞。
  杵杆,和奶油搅拌桶
  最后也熄灭了象牙的华彩。
  沿着河边
  无声的栅栏——
  九十九头牦牛以精确的等距
  缓步横贯茸茸的山阜,
  如同一列游走的
  堠堡。
  灶膛还醒着。
  火光撩逗下的肉体
  无须在梦中羞闭自己的贝壳。
  这些高度完美的艺术品
  正像他们无羁的灵魂一样裸露
  承受着夜的抚慰。
  ——生之留恋将永恒永恒……
  但在墨绿的林莽,
  下山虎栖止于断崖,
  再也克制不了难熬的孤独,
  飞身擦过刺藤。
  寄生的群蝇
  从虎背拖出了一道噼啪的火花
  急忙又——
  追寻它们的宿主……
  10 沐 礼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在这良宵
  为了那个老人临终的嘱托,
  为了爱的最后之媾合,
  他倚立在红毡毯。
  一个牧羊妇捧起熏沐的香炉
  蹲伏在他的足边,
  轻轻朝他吹去圣洁的
  柏烟。
  一切无情。
  一切含情。
  慧眼
  正宁静地审度
  他微妙的内心。
  心旆摇荡。
  窗隙里,徐徐飘过
  三十多个折福的除夕。……
  烛台遥远了。
  迎面而来——
  他看到喜马拉雅丛林
  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而在这虚照之中潜行
  是万千条挽动经轮的纤绳……
  他回答:
  ——“我理解。
  我亦情愿。”
  迎亲的使者
  已将他搀上披红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峡谷。
  吉庆的火堆
  也已为他在日出之前点燃。
  在这处石砌的门楼他翻身下马
  踏稳那一方
  特为他投来的羊皮。
  就从这坚实的舟辑,
  怀着对一切偏见的憎恶
  和对美与善的盟誓,
  他毅然跃过了门前守护神狞厉的火舌。
  ……然后
  才是豪饮的金盏。
  是燃烧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灯。
  11 爱的史书
  ……
  ……
  在不朽的荒原。
  在荒原那个黎明的前夕,
  有一头难产的母牛
  独卧在冻土。
  冷风萧萧,
  只有一个路经这里的流浪汉
  看到那求助的双眼
  饱含了两颗痛楚的泪珠。
  只有他理解这泪珠特定的象征。
  ——是时候了:
  该出生的一定要出生!
  该速朽的必定得速朽!
  他在绳结上读着这个日子。
  那里,有一双佩戴玉镯的手臂
  将指掌抠进黑夜模拟的厚壁,
  绞紧的辫发
  搓探出蕴积的电火。
  在那不见青灯的旷野,
  一个婴儿降落了。
  笑了的流浪汉
  读着这个日子,潜行在不朽的
  荒原。
  ——你呵,大漠的居士,笑了的
  流浪汉,既然你是诸种元素的衍生物
  既然你是基本粒子的聚合体,
  面对物质变幻无涯的迷宫,
  你似乎不应忧患,
  也无须欣喜。
  你或许
  曾属于一只
  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
  你或许曾属于一滴
  熔在古鼎享神的
  浮脂。
  设想你业已氧化的前生
  织成了大礼服上的绶带;
  期望你此生待朽的骨骸
  可育作沙洲一株啸嗷的红柳。
  你应无穷的古老,超乎时空之上;
  你应无穷的年青,占有不尽的未来。
  你属于这宏观整体中的既不可
  多得、也不该减少的总和。
  你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
  你只当再现在这特定时空相交的一点
  但你毕竟是这星体赋予了感官的生物
  是岁月有意孕成的琴键。
  为了遗传基因尚未透露的丑恶,
  为了生命耐力创纪录的拼搏,
  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
  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
  …………
  …………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12 极乐界
  当春光
  与孵卵器一同成熟,
  草叶,也啄破了严冬的薄壳。
  这准确的信息岂是愚人的谵妄?
  万物本蕴涵着无尽的奥秘:
  地幔由运动而矗起山岳;
  生命的晕环敢与日冕媲美;
  原子的组合在微观中自成星系;
  芳草把层层色彩托出泥土;
  刺猬披一身锐利的箭镞……
  当大道为花圈的行列开放绿灯,
  另有一支仅存姓名的队伍在影子里欢呼着进行。
  是时候了。
  该复活的已复活。
  该出生的已出生。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那香炉,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片热土。
  他已属于那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
  听一次失道者败北的消息,
  也是同样地忘怀不了那一切。
  是的,将永远、永远——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
  更勇武百倍!
  1980
  《致修篁》
  篁:我从来不曾这么爱,
  所以你才觉得这爱使你活得很累么?
  所以你才称狮子的爱情原也很美么?
  我亦劳乏,感受严峻,别有隐痛,
  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
  我百创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忧郁,
  将你几番淋透。你已不胜寒。
  你以温心为我抚平眉结了,
  告诉我亲吻可以美容。
  我复坐起,大地灯火澎湃,恍若蜡炬祭仪,
  恍若我俩就是受祭的主体,
  私心觉着僭领了一份祭仪的肃穆。
  是的,也许我会宁静地走向寂灭,
  如若死亡选择才是我最后可获的慰藉。
  爱,是闾巷两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园般真纯,
  当一方示意无心解语,期待也是徒劳。
  我已有了诸多不安,惧现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为你解开发辫周身拥抱你,
  如同强挽着一头会随时飞遁的神鸟,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礼向着你深湖似的眼窝倾泻,
  直到要漫过岁月久远之后斜阳的美丽。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泽深谷,
  为何我们又要匆匆急于相识?
  从此我忧喜无常,为你变得如此憔悴而玩劣。
  啊,原谅我欲以爱心将你裹挟了:是这样的暴君。
  仅只是这样的暴君。
  1992
  《一百头雄牛》
  (一)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洒一样悲壮。
  (二)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
  而呼呜呜……
  血洒一样悲壮。
  (三)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头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洒一样悲壮。 
  1986 文字
  河 床——《青藏高原的形体》之一
  作者 昌耀
  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
  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目送我走向远方。
  但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
  我老远就听到了唐古特人的那些马车。
  我轻轻地笑着,并不出声。
  我让那些早早上路的马车,沿着我的堤坡,鱼贯而行。
  那些马车响着刮木、像奏着迎神的喇叭,登上了我的胸脯。
  轮子跳动在我鼓囊囊的肌块。
  那些裹着冬装的唐古特车夫也伴着他们的辕马
  谨小慎微地举步,随时准备拽紧握在他们手心的刹绳。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
  他们说我是巨人般屹立的河床。
  是的,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我是滋润的河床,
  我是枯干的河床,我是浩荡的河床。
  我的令名如雷贯耳。
  我坚实、宽厚、壮阔,我是发育完备的雄性美。
  我创造,我须臾不停地
  向东方大海排泻我那不竭的精力。
  我刺肤纹身,让精心显示的那些图形可被仰观而不可近狎。
  我喜欢向霜风透露我体魄之多毛。
  我让万山洞开,好叫钟情的众水投入我博爱的襟怀。
  我是父亲。
  我爱听秃鹰长唳,他有少年的声带,他的目光有少女的媚眼。
  他的翼轮双展之舞可让血流沸腾。
  我称誉在我隘口的深雪潜伏达旦的猎人。
  也同等地欣赏那头三条腿的母狼。
  她在长夏的每一次黄昏都要从我的阴影跛向天边的彤云。
  也永远怀念你们——消逝了的黄河象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同时看到你们。
  我在每一个瞬间都表现为大千众相。
  我是屈曲的峰峦,是下陷的断层,是切开的地峡,是眩晕的飓风。
  是纵的河床,是横的河床,是总谱的主旋律。
  我一身织锦,一身珠宝,一身黄金。
  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
  我是时间,是古迹,是宇宙洪荒的一片腭骨化石。
  是始皇帝,我是排列成阵的帆墙,是广场,是通都大邑,是展开的景观。
  是不可测度的深渊,是结构力,是驰道,是不可克的球门。
  我把龙的形象重新推上世界的前台。
  而现在我仍转向你们白头的巴颜喀拉。——
  你们的马车已满载昆山之玉,走向归程。
  你们的麦种在农妇的胝掌准时的亮了。
  你们的团栾月正从我的脐蒂升起。
  我答应过你们,我说潮汛即刻到来,
  而潮汛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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