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
简媜(1961年-),原名简敏媜,台湾宜兰县冬山乡人,现代文学作家,以现代散文见称於文坛,国立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
简历
少年成长於宜兰,13岁时,父亲车祸过世,「父亲」成为后来创作、追寻的焦点题材之一。高中负笈前往台北,就读复兴高中,1979年入台大哲学系,隔年转入中文系。大学时,文采逐渐崭露头角,相继获得台大文学奖、台大文学院学生奖、全国学生文学奖,首部散文集《水问》即大学时期作品结集。大学毕业后前往高雄佛光山普门寺从事佛经白话释义工作,整理星云法师文稿。佛光山上数年,其生命情调有所转变,亦影响其创作风格。早期作品,中文系背景浓厚,文字雕琢细致,情感浓郁;《浮在空中的鱼群》、《胭脂盆地》等作品转惟对都市生活观察描写;《女儿红》、《红婴仔》则由女性,乃至母亲的角色出发。由於出身出版工作,其创作与作品出版隐约有其规划,十数本结集,呈现多样的风格与主题。曾任「联合文学」主编、远流出版公司大众读物部副总编、实学社编辑总监,又曾与陈义芝、张错等人创办大雁书店,目前专事写作。
”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这是简贞散文《四月裂帛》的开头,多少年了,依然记忆如新。最初接触到简贞是她的那篇《渔父》,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是在一本散文年鉴上看到的,那时给我印象极深,我以为那样情感浓烈文字诡谲的散文简直和李黎的《悲怀二简》有得一比。我曾经有一个近乎偏激的论断:大凡学中文专业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总摆脱不了一股雕凿的匠气。但简贞的文字显然是个例外。惟其例外,才显出简贞的特立独行。
这个学中文出身的女子不仅有着杜拉斯般的爱情使命感,更可贵的是文字在运用古典意象上达到了”存乎一心”之妙,所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譬如那篇篇幅极短的《相忘于江湖》,这个题目可不好写,作者在文中刻意淡化了人物、年代与地点,写出了一种洒脱之气,有着宋元山水画的意境。至于最有名气的那篇《四月裂帛》,前人评述甚多,我也不敢乱加评点,这确是简贞最见功力的文字,文字中那份真挚浓烈的情感叫人动容。呜呼,世间不成眷属之有情人何其多矣!
可能是长久接触佛经的缘故,佛经对她的影响极大,简贞在自己的散文世界里始终扮演着”千岁老人”或者”得道高僧”的角色,孜孜不倦地阐释着自己的人生哲学,似乎台湾的女散文家都有这种表达的欲望,相反她们对政治与现实一般比较陌生与厌倦。简贞的思想核心应该说是宿命的,她对生命最本质的认知,就是要恪守既定的社会秩序。这种想法与时代已经隔的很远了,女权主义可能更会不以为然的。但简贞自己却是快乐的,别人无法勉强。
简贞的童年是在乡村长大的,这必然会影响她的散文创作。而乡村那种古朴、圆和、亲切的氛围让她获得的更多的是生存的宁静。譬如她在《水问'夏之绝句》写道:”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空旷悠远的夏天,梦幻般的童年感触,在简贞的笔下呼之欲出。
后来,简贞背负行囊远离故乡,走进了繁华如梦的台北,领略都市的另一种况味。在《《浮在空中的鱼饼》的集子里,简贞刻画了台湾社会上一些简单的人,描写了台湾社会上一些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些人与事中点点滴滴地渗透着她对人情、人性的渴慕,渴望回归到以往一度体验过的和谐的人伦关系。这种对传统主题的复归,使得简贞的散文中弥漫了浓浓的古典主义情怀。毕竟曾经深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她只能在这种影响下戴着脚镣跳舞。
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的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 必得以死来句读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简贞《四月裂帛》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简贞《四月裂帛》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简贞《四月裂帛》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简贞《落葵》
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故事吗。静静的河水睁着眼睛,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简贞《浮舟》
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
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简贞《海誓》
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
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条从其上引申。时光在树上写史,上古的颜色才读毕,忽然看到当代
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并不是敌对状态,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辨认,以美为最后依归
——简贞《眼中人》
作品
水问——洪范 1985年
只缘身在此山中——洪范 1986年
月娘照眠床——洪范 1987年
七个季节——时报文化 1987年
一斛珠——李白 1987年
私房书——洪范 1988年
浮在空中的鱼群——汉艺色研 1988年
下午茶——大雁 1989年;洪范 1994年
梦游书——大雁 1991年;洪范 1994年
空灵——汉艺色研 1991年
胭脂盆地——洪范 1994年
女儿红——洪范 1996年
顽童小蕃茄——九歌 1997年
红婴仔——联合文学 1999年
天涯海角——联合文学 2002年
跟阿嬷去卖扫帚——远流 2003年
好一座浮岛——洪范 2004年
旧情复燃——洪范 2004年
微晕的树林——洪范 2006年
密密语——洪范 2006年
老师的十二样见面礼——印刻文学 2007年
获奖
作品:《有情石》1981年5月10日
第一届台湾学生文学奖大专组散文第一名;第31届中国文艺协会文艺奖章(1990年5月4日)
作品:《鹿回头》1990年9月
第三届梁实秋文学奖散文第三名
作品:《梦游书》1992年9月
第十四届联合报文学奖附设吴鲁芹散文奖
作品:《母者》1992年10月
第十五届中国时报时报文学奖散文首奖
散文集:《胭脂盆地》
1994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文学类,共取十名);1995年7月13日第二十届台湾国家文艺奖散文奖
散文集:《女儿红》
1996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1999年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联合报副刊合办“台湾文学经典三十”入选
散文集:《红婴仔》
八十八年九歌年度散文奖;金鼎奖优良图书奖(文学创作类);第三届台北文学奖散文奖
《相忘于江湖》
隔一程山水,你是我不能回去的原乡,与我坐望于光阴的两岸。
彼处桃花盛开,绚烂如满天凄艳的红霞,你笑得从容,而我却仍在这里守望,落英如雨,印证我佛拈花一笑的了然。爱,如此繁华,如此寂寥。
起身,然后落座,知道与你的缘分,也只有这一盏茶而已。结局早已先我抵达,蛰伏于五月的一场雨,十分钟,或许不够一生回忆,却足以使所有年华老去。
五月的天空泼满青釉,你瓷青的衣襟在风里飘拂。阳光遍地,你信手一捧,放进我手里,说:“我爱你!”三字成谶,我被你一语中的。从此,沉重的枷锁背负在我每个梦境,明知无望,却固守着仅存的坚持,以为,终究可以将你守候成最美的风景。
若青春可以作注,我已压上一切筹码,只待你开出一副九天十地的牌九,示我以最终的输赢。谁知,你竟中途离开,衣袖随长风斜过,拂乱了赌局。无人坐庄,这一局牌宛如三月桃花,错落于五月的湖面,飘散了满湖的灰飞烟灭。
遂重新审视命运,看它如何写就这一段际遇。暮色四合,天边的浮云已渐暗。人走,茶亦凉,有明月,照你的背影涉水而过,十丈红尘饰你以锦绣,千朵芙蓉衣你以华裳,而你竟无半点回顾,就这样,轻易穿越我一生的沧桑。
摊开手掌,阳光菲薄,一如你的许诺。太爱你,所以希望你以许诺勾兑眼泪,以永恒明见柔情,却不曾料到,岁月将你的微笑做了伏笔,只待风沙四起,尘埃遍野,便折戟扬刀,杀一个回马枪,陷我于永无翻身之日的险境。
没有狂歌当哭的勇气,却在倒地时明心见性,瞥见万里风沙之上,有人沉腕拨镫,疾书一行字:相忘于江湖。朱砂如血,触目惊心。
忘,谈何容易?烟水亭边,你用青色丝绦绾就了我的心结,江南的水光潋滟了你的眼,你已是我一生的水源,润我干涸的视线,柔我冷硬的心痂。忘记你,不如忘记我自己。
而夜幕,依旧如期降临,严冬的风替换曾经的三月烟花,举目四望,偌大的桌边只我一人,空对一盏冰冷的茶。
竟是不能不忘。
也罢,且学你拂袖而去,菩提树下觅一方青石,静待,看沧海变桑田。
你已到达彼岸,水草丰美,桃花怒放,便是落雨,也有一番风细柳斜的心事。我只能做到起身离席,却仍无法与你同步。其实,又何曾与你同步过?一盏茶的爱,终我一生,也只有这一盏茶的温度,由暖而凉,片刻而已。
你抬手落笔,转折勾挑出青春的天书。我是你无法辨识的狂草,短短一行,被你飞快地写下,翻过。再提起,只怕也要在多年以后,由阔达的魏体悄然重写,方可看清,当初的挥毫泼墨,竟是如此轻易,如此不堪。
回忆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场宿醉。醒来时,天依旧清亮,风仍然分明,而光阴的两岸,终究无法以一苇杭之。我知你心意。
无须更多言语,我必与你相忘于江湖,以沧桑为饮,年华果腹,岁月做衣锦华服,于百转千回后,悄然转身,然后,离去。
《落葵 》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
人总是企求圆满;寻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营造,期待在众物皆备的情境下,开始释放情感,使人与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于厅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讲究地铺设娟秀的桌巾作为底衬,如此才放心赏花。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实践一份美,但牵涉的细节有些非人能控制。小处瓶花如此,扩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无法圆满地被实现,人也在缺憾中惊心度日了。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遇见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台风季节,菜价翻了好几次筋斗。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到那块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种的地瓜叶。空地挨着屋舍,平常多余的花籽、树苗随手乱种,长得最好的当然是五节芒、杂草。还好,地瓜命硬,勉勉强强夺了一方土地,叶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几回,束手无策了。
后花园鱼池畔,搭着的一面网墙上,落葵任劳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于阳光不足,倒像一队老兵残将,仗还没打完,个个病恹恹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该下山买菜认输呢,还是再撑几天尊严?落葵是民间常见的草药之一,据说有利肠胃亦能降火,抬眼一看,它又像背医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顺着墙根网壁爬,一路悬壶济世。春日结紫珠果时,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滤出紫液用来染素棉纸,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叶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没机会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宝钏苦守寒窑摘食的马齿苋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来添了珍贵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秃了。恢复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后,偶尔食箸之际,还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记忆了。
没想到还有一次缘。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发现的薏苡,却意外在杂树间看到丰饶的落葵丛,赶紧跑回家叫人手,拿个大篓子去摘落葵。那条路是荒径,虽人迹来往,恐怕认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晓得它是鲜美的野菜。
我们摘到日暮黄昏才歇手,欢愉地像诗经时代的女人背一大篓野菜回家,连续几天,餐餐有一盘快炒蒜爆的葵叶,它特有的嫩液也成为舌瘾了。
吃光最后一把落葵,相约再采。才几天不见,那条荒径已被全部清除,想必是附近那位勤劳的老妇,她常常开垦废地,撒菜籽、搭瓜棚,用红塑胶绳围出一畦畦菜圃。诗经时代人人可采的野菜一下子变成现代老妇的私人田园。她并不知道镰刀扫倒的,除了落葵还有很多可以用来烹茶祛暑的青草。至少,她不知道落葵有多好。
我仍记得那丛丰饶的落葵,野外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但在记忆里,第一次变成最好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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