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南柯记》在内,汤显祖的'四梦'都是以梦境写人生,以虚幻写现实。一般说来,汤显祖的剧作以浪漫的艺术想象,绮丽的文笔和深邃的人文精神,在当时的剧坛超迈群伦,产生了震撼凡俗的冲击力。与汤显祖同时的曲论家王骥德(?一1623)评论他的剧作'婉丽妖冶,语动刺骨。'(《曲律·杂论》)这是就汤显祖剧作的总体风格及语言特色而言。
但是,《南柯记》在汤显祖的剧作中有鲜明的特色。'四梦'虽然都写梦,但惟有《南柯记》中的意象最为奇特。它以超现实的蝼蚁王国作为戏剧主人公活动的主要环境,作为剧作家言志抒怀的主要依托。但是,汤显祖在艺术形象的选择和塑造上,并不立足于形象的奇特,不强调蝼蚁的自然特性,而是着眼于蝼蚁王国深刻、形象的比喻意义。
也就是说,《南柯记》并不通过艺术形象的夸张变形来显示其艺术力度和效果。剧作大部分篇幅描写梦境,但是对梦境的表现自然平实;虽然梦境中是蝼蚁王国,但其中的人和蚁,行为举动均依据人情之常。从艺术形象的塑造,也可以看出剧作家借寓言式故事的酒杯,浇胸中之块垒的初衷和匠心。
再者,《南柯记》一改汤显祖语言绮丽华美的风格,代之以本色淡雅的文笔。汤显祖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说:'二梦已完,绮语都尽。'(见《答罗匡湖》)可见《南柯梦》在艺术风格上的本色,是汤显祖有意的追求。《南柯记》中,即使是比较雅的曲词,也没有《牡丹亭》中许多曲文的那种华美和俏丽。
以第二十五出《玩月》中的两首曲词为例:'破齐阵':'绕境全低玉宇,当窗半落银河。月影灵娟,天临贵婿,清夜暂回参佐。同移燕寝幽香远,并起鸾骖暮霭多,何处似南柯?'这段曲词之后,是一首'普天乐犯':'蹍光华,城一座,把温太真装砌的嵯峨。自王姬宝殿生来,配太守玉堂深坐。瑞烟微香百和,红云度花千朵。有甚的不朱颜笑呵?眼见的眉峰皱破。对清光满斟,一杯香糯。'这出戏写淳于棼陪公主离开南柯郡到瑶台避暑,正值月之十五,二人在玉石筑的高台上赏月。公主因身体欠佳,远离南柯,心生惆怅,淳于棼劝她对月开怀,尽享美景。
曲词描写月夜景色和主人公的心情,虽然文词典雅,也用典,但意象明朗,抒情畅达,没有费解之处。《南柯记》中更多的曲文可谓明白如话。例如第二十四出《风谣》中有:'清江引''紫衣郎走马南山下,一轴山如画。公主性柔佳,驸马官萧洒。俺且在这里整仪容权下马。''孝白歌''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亲风景和。老的醉颜酡,后生们鼓腹歌,你道俺捧灵香,因什么?'后一首曲词常被引用,是因为从中可以看到汤显祖憧憬的理想社会之一斑。从语言风格的角度看,《南柯记》中的这类曲文确是繁华落尽,尽显清淳,但又颇有情趣,不流入俗白。让人感受到汤显祖的清新淡雅的语言风格的特殊魅力。
另外,在剧作的结构上,《南柯记》虽然长达四十四出,而且描写尘世、佛界与蚁国三种戏剧情境,刻画了自然的、以及超自然的多重人物关系,剧情在佛界与俗世,人间与蚁国之间几度转换,人物在虚幻与真实之间交替出现,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但不生枝蔓,不显延宕,松紧有致,一气呵成。正如王骥德所评论的:'至《南柯》、《邯郸》二记,……其掇拾本色,参错丽语,境往神来,巧凑妙合,又视元人别一蹊径。技出天纵,匪由人造。'(《曲律·杂论》)一部长篇传奇,结构上可以给人以既'巧凑妙合',又不显繁复、不觉人工斧凿、水到渠成的感觉,原因之一是这个剧的主体部分采用单线结构,不像当时许多才子佳人题材的传奇,离不开双线的套路;而且,许多出戏都很简洁,所以剧情进展利索、畅达。再者,剧作家注意运用暗示、铺垫、呼应等手法,所以,戏剧情境的转换不显突兀。例如从第二出《侠概》起到第十出《就徵》,这九出戏依次循环写人间、蚁国和佛寺三界。《就徵》开始,淳于棼入梦,直到第四十二出《寻寤》梦醒,三十多出戏全部写蚁国。第八出《情着》里,契玄老僧暗示了淳于棼的结局,到第四十三出《转情》中仍由契玄予以点破,与前面形成呼应。
《南柯记》问世后不久,有些单出就被选入当时刊刻的戏曲折子戏选集中。如万历年间刊刻的《月露音》中收录了《尚主》、《之郡》、《粲诱》、《生恣》等;明代崇祯年间(1628一1644)刻本《怡春锦》中收有《就徵》和《玩月》,这说明这些折子戏一度在民间很受欢迎。另外,有些《南柯记》折子戏名目出现在清代宫廷演戏档案中,例如《穿戴提纲》、《内学昆弋戏目档》等剧目档案,录有《瑶台》、《花报》和《点将》三个单折,《昆弋腔杂戏目录册》录有《瑶台》等等,可见在清代宫廷里,《南柯记》中这三个折子戏演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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