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薛华②
送送多穷路,
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
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
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
俱是梦中人。
唐乾封元年(666 ),17岁,进入沛王府任修撰,奉命撰写《平台秘略》。写完后,沛王赏给他帛50匹,十分赏识他。王勃少年得志,可惜好景不长。据《·王勃传》记载,总章二年(669),“诸王斗鸡,互有胜负,勃戏为檄英王鸡文。高宗览之,怒曰:‘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被逐出沛王府时王勃年仅20岁。他在《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中说:“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顿忘山岳,坎坷于唐尧之朝,傲想烟霞,憔悴于圣明之代。”对自己的被驱逐,他心中怀着一腔悲愤。当年五月他离开长安南下入蜀,后来客居剑南两年多,遍游汉州、剑州、绵州、益州、彭州、梓州等地。在此过程中,他对现实生活有了新的深切的感受,写下了一些影响深远的诗文。《别薛华》就是其中一首。
这首送别诗的色彩、风格,和《》大相径庭,其中原因,就像公刘所说的:“诗是一种感性经验和主观情感占很大成份的东西。诗人此时的生活环境变了,思想感情也发生很大变化了,写出的诗也就迥然不同。《王子安集》中有一篇《秋夜于绵州群官席别薛升华序》,有可能是这首《别薛华》诗的序。从序言推断,诗人与薛华在绵州相逢,很快又分手。在一个清秋的夜晚,他送走薛华,作下了这首痛彻肺腑的诗篇。
诗的首联“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是以事写情,又以情生景。两句诗,描绘出人生的一幅凄惶场面,一对患难知音跋涉在漫长、曲折、险阻的山道上。他们相送了一程又一程,难舍难分,但最后还是分别了,各自匆忙惶恐地去“问津”。“穷路”,借用的是阮籍穷途而哭的典故,含有“守死善道者,滞涸穷路”的意思。这就促人联想,发人深思。阮籍之所以穷途而哭,是想假作醉酒躲避迫害,时常独自驾车信道而行,走到绝路就痛哭而返,以示对现实的强烈不满。汉李固之所以“滞涸穷路”,正因为他“守死善道”,屡次上疏直陈外戚、宦官擅权的害处,后来被梁骥诬告,招致杀身之祸。在此,诗人以阮籍、李固自况,含蓄地指出:凡正直耿介之士,往往很难被当权者所容。这也说明了诗人与其挚友“多穷路”
的原因。下句中的“遑遑”,不只是形容凄惶貌,或自嘲“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荣”,还兼取宋玉《九辩》中“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的意义,借以表示自己象凤凰一样清高,而不愿象凡鸟一样随处栖登。颔联“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是分别承接首联中“穷路”、“问津”,进一步具体描写道路的险远,设想未来,抒发情怀的。所采有的手法是虚实相生,语义双关。诗人既为朋友颠沛流离于·132·《唐诗鉴赏大典》
千里道上而感伤,又自伤其远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眼前道路崎岖漫长,展望未来满目悲凉,前程暗淡。这是诗人走上仕途三年来,对社会现实的真切的感受,从心底发出的深沉慨叹,说明了诗人当时内心失望情绪低落。
生活是艰难的,但仍要坚持下去而且要努力使之变好,年轻的诗人虽然沮丧但没有完全绝望。因此诗的颈联写道:“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意思是他们心中所期望的事业、建立功勋的志向与抱负,只能与船只一同在风浪中漂泊不定。正因为风华正茂的诗人,有追求,有希望,因此才对挫折、失败倍感痛苦。王勃《春思赋·序》中写道:“咸亨二年,余春秋二十有二,旅居巴蜀,浮游岁序,殷忧明时,坎土禀圣代。..此仆所以抚穷贱而惜光阴,怀功名而悲岁月也。”可见他的“悲”是因为“怀功名”而难以实现。这联诗所表现的正是理想与现实矛盾,希望、失望交织的复杂心境。有志之士,不被赏识与重用,又不甘心自暴自弃,执意追求。就是他们“生涯共苦辛”的主客观原因。李东阳在《麓堂诗话》中曾说过:“薛华与李白并称,而无一字可传,岂非有幸不幸也。”薛华也是才志高远之人,也陷入同样的境遇,可见,怀才不遇并非偶然,也更说明志向的难以实现。
尾联“不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上句承诗题中的“别”字,下句直抒惜别之情。从字面看,这联诗可以理解为王勃对朋友的安慰,表示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会永远相忆。另一方面,“俱是梦中人”包含有“命运之舟”难测的意思,彼此都像在梦里由不得自己。诗人对朋友和自己的前程怀着无限忧虑,而对明天仍抱着美好的希望。这个结尾,是隽永深长的。
《别薛华》与一般五言律诗借景抒情的方法不同,是以叙事直抒胸臆。语言简练,表达了真挚的情感。
【赏析】
抒写离情别绪之作,历代诗歌中不计其数。但是,“诗要避俗,更要避熟”(刘熙载《艺概。诗概》)。《别薛华》则堪称是一首含意隽永,别具一格,意境新颖的送别诗。
首联即切题。“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是说送了一程又一程,面前有多少荒寂艰难的路。当友人踽踽独去,沿途问路时,心情又该是多么的惶惶不安。此联中一个“穷”字、一个“独”字,真乃传神之笔:穷路凄孤送挚友,把悲苦的心情,渲染得十分真切。但是,它又不仅仅是作者,也是远行人──薛华心情的真实写照,语意双关。
颔联和颈联俱是工稳而妥贴的对子。近体诗到初唐“四杰”手中,已日臻成熟,从此诗亦可略窥一斑。
颔联“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紧承上联“穷路”、“问津”而深入一层述说:在这迢迢千里的行程中,惟有一颗悲凉失意的心作伴,这简直会拖垮人生不过百年的孱弱身体。诗中“千”字极言其长,并非实指。这二句是作者发自肺腑之语。王勃早年因“戏为檄英王鸡文”,竟触怒了唐高宗,从此不得重用。此诗是王勃入蜀之后的作品,时年仅二十出头,仕途的坎坷,对于王勃这样一个少年即负盛名,素有抱负,却怀才不遇、不得重用的人来说,其感慨之深,内心之苦,是可以想见的。所以,诗意就不能仅仅理解为只是在向远行人指出可能会遭受的恶运,其实也是作者在短短的人生道路上所亲身感受到的切肤之痛。
写到这儿,作者仍觉得意犹未尽,还不足以倾诉心声,更不忍与知音就此分手,于是又说:“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意思是:你我的心情,都象浩渺江水上漂泊不定的一叶小舟;而生活呢,也是一样的辛酸凄苦。这一方面是同情与劝慰对方,一方面也是用以自慰,大有“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情意。
但是,离别却又是不可避免的。这样,就顺理成章地逼出了尾联“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两句:离开的人,还是留下的人,彼此都会在对方的梦中出现。杜甫《梦李白》的“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便是这个意思。而这篇在诀别之时,断言彼此都将互相入梦,既明说自己怀友之诚,也告诉对方,我亦深知你对我相思之切。“俱是梦中人”的“俱”字,似乎双方对等,而由作者这方面写出,便占得了双倍的份量。
袁枚说:“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随园诗话》)此话说得不确的地方是,情和景是不能截然分开的。但是,就“言情难”而言,把这段话用在王勃这首诗中倒是十分妥贴的。由于此诗讲究匠心经营,反复咏叹遭遇之不幸,仕途之坎坷,丝丝入扣,字字切题,又一气流转,缀成浑然一体,确是感人至深。据作者《秋夜于锦州群官席别薛升华序》所说,作者不仅和薛是同乡、通家,也是良友;又据《重别薛华》一诗来看,两人之间确有非同一般的深情厚意。而此时王勃正当落魄失意之际,不平则鸣,因此,面对挚友,他以肺腑相倾。写法上,诗不着意写惜别之情,而用感人的笔触,抒发了悲切的身世之感,使人感到这种别离是何等痛苦,更显出这对挚友的分手之难。诗中所蕴含的深邃而绵邈的情韵,堪称自出机杼。这首诗与作者的另一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相比,虽题材同为送别,而风格情调迥异,前后判若两人。这是由于作者在政治上屡遭挫折,未能摆脱个人的哀伤情绪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