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诗②
年代:唐
作者:韩愈
作品:南山诗
内容:
吾闻京城南,兹惟群山囿。东西两际海,巨细难悉究。
山经及地志,茫昧非受授。团辞试提挈,挂一念万漏。
欲休谅不能,粗叙所经觏。尝升崇丘望,戢戢见相凑。
晴明出棱角,缕脉碎分绣。蒸岚相澒洞,表里忽通透。
无风自飘簸,融液煦柔茂。横云时平凝,点点露数岫。
天空浮修眉,浓绿画新就。孤撑有巉绝,海浴褰鹏噣。
春阳潜沮洳,濯濯吐深秀。岩峦虽嵂崒,软弱类含酎。
夏炎百木盛,荫郁增埋覆。神灵日歊歔,云气争结构。
秋霜喜刻轹,磔卓立癯瘦。参差相叠重,刚耿陵宇宙。
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新曦照危峨,亿丈恒高袤。
明昏无停态,顷刻异状候。西南雄太白,突起莫间簉。
藩都配德运,分宅占丁戊。逍遥越坤位,诋讦陷乾窦。
空虚寒兢兢,风气较搜漱。朱维方烧日,阴霰纵腾糅。
昆明大池北,去觌偶晴昼。绵联穷俯视,倒侧困清沤。
微澜动水面,踊跃躁猱狖。惊呼惜破碎,仰喜呀不仆。
前寻径杜墅,岔蔽毕原陋。崎岖上轩昂,始得观览富。
行行将遂穷,岭陆烦互走。勃然思坼裂,拥掩难恕宥。
巨灵与夸蛾,远贾期必售。还疑造物意,固护蓄精祐。
力虽能排斡,雷电怯呵诟。攀缘脱手足,蹭蹬抵积甃。
茫如试矫首,堛塞生怐愗。威容丧萧爽,近新迷远旧。
拘官计日月,欲进不可又。因缘窥其湫,凝湛閟阴兽。
鱼虾可俯掇,神物安敢寇。林柯有脱叶,欲堕鸟惊救。
争衔弯环飞,投弃急哺鷇。旋归道回睨,达枿壮复奏。
吁嗟信奇怪,峙质能化贸。前年遭谴谪,探历得邂逅。
初从蓝田入,顾盻劳颈脰。时天晦大雪,泪目苦蒙瞀。
峻涂拖长冰,直上若悬溜。褰衣步推马,颠蹶退且复。
苍黄忘遐睎,所瞩才左右。杉篁咤蒲苏,杲耀攒介胄。
专心忆平道,脱险逾避臭。昨来逢清霁,宿愿忻始副。
峥嵘跻冢顶,倏闪杂鼯鼬。前低划开阔,烂漫堆众皱。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凑。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笋,或嵲若注灸。
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
先强势已出,后钝嗔G 譳。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
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
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或累若盆罂,或揭若è豆。
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或蜿若藏龙,或翼若搏鹫。
或齐若友朋,或随若先后。或迸若流落,或顾若宿留。
或戾若仇雠,或密若婚媾。或俨若峨冠,或翻若舞袖。
或屹若战阵,或围若蒐狩。或靡然东注,或偃然北首。
或如火熹焰,或若气饙馏。或行而不辍,或遗而不收。
或斜而不倚,或弛而不彀。或赤若秃鬝,或熏若柴槱。
或如龟拆兆,或若卦分繇。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
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
誾誾树墙垣,巘巘驾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
敷敷花披萼,J J 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
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大哉立天地,经纪肖营腠。
厥初孰开张,黾勉谁劝侑。创兹朴而巧,戮力忍劳疚。
得非施斧斤,无乃假诅咒。鸿荒竟无传,功大莫酬僦。
尝闻于祠官,芬苾降歆嗅。斐然作歌诗,惟用赞报酭。
评说:
《潜溪诗眼》曰:“孙莘老尝谓老杜《北征》胜退之《南山诗》,王平甫以为《南山》胜《北征》,终不能相服。山谷尚少,乃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论遂定。”
洪兴祖曰:“此诗似《上林》、《子虚赋》,才力小者,不可到也。”
黄震《黄氏日抄》曰:“《南山诗》险语叠出,合看其布置处。”
蒋之翘曰:“《南山》之不及《北征》,岂仅仅不表里《风》、《雅》乎?其所言工巧,《南山》竟何如也?连用或字五十余,既恐为赋若文者,亦无此法。极其铺张山形峻险,叠叠数百言,岂不能一两语道尽?试问之,《北征》有此曼冗否?翘断不能以阿私所好。”
吴乔曰:“《咏怀》、《北征》古无此体,后人亦不可作,让子美一人为之可也。退之《南山诗》,已是后生不逊。诗贵出于自心,《咏怀》、《北征》,生于自心者也;《南山》,欲敌子美而觅题以为之者也。山谷之语,只见一边。”
朱彝尊曰:“此诗雕镂虽工,然有痕迹,且费排置。若《北征》则出之裕如,力量固胜。”
顾嗣立曰:“此等长篇,亦从骚赋化出,然却与《焦仲卿妻》、杜陵《北征》诸长篇不同者,彼则是实叙事情,此则虚摹物状。公以画家之笔,写得南山灵异缥缈,光怪陆离,中间连用五十一‘或’字,复用十四叠字,正如骏马下冈,手中脱辔。忽用‘大哉立天地’数语作收,又如柝声忽惊,万籁皆寂。”
方世举曰:“古人五言长篇,各得文之一体。《焦仲卿妻》诗传体,杜《北征》序体,《八哀》状体,白《悟真寺》记体,张籍《祭退之》诔体,退之《南山》赋体。赋本六义之一,而此则《子虚》、《上林》赋派。长短句任华《寄李白、杜甫》二篇书体,卢仝《月蚀》议体,退之《寄崔立之》亦书体,《谢自然》又论体。触类而成,不得不然也。又按《南山》、《北征》,各为巨制,题义不同,诗体自别,固不当并较优劣也。此篇乃登临纪胜之作,穷极状态,雄奇纵恣,为诗家独辟蚕丛。无公之才,则不能为。有公之才,亦不敢复作。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者也。近代有妄人,讥其曼冗,且谓连用‘或’字为非法,不知‘或’字本《小雅·北山》,连用叠字本屈原《悲回风》、《古诗十九首》,款启寡闻,而轻有掎摭,多见其不知量也。”
姚范曰:“宋人评论,特就事义大小言之耳。愚谓但就词气论,《北征》之沈壮郁勃,精采旁魄,盖有百番诵之而味不穷者,非《南山》所并。《南山》仅形容瑰奇耳。通首观之,词意犹在可增减之中。杜公诗诵之古气如在喉间。《南山》前作冒子,不好。”
《唐宋诗醇》曰:“入手虚冒开局。‘尝升崇丘’以下,总叙南山大概。‘春阳’四段,叙四时变态。‘太白’、‘昆明’两段,言南山方隅连亘之所自。‘顷刻异状候’以上,只是大略远望,未尝身历。瞻太白,俯昆明,眺望乃有专注,而犹未登涉也。‘经杜墅’,‘上轩昂’,志穷观览矣。蹭蹬不进,仅一窥龙湫止焉。遭贬由蓝田行,则又跋涉艰危,无心观览也。层层顿挫,引满不发,直至‘昨来逢清霁’以下,乃举凭高纵目所得景象,倾囊倒箧而出之。叠用或字,从《北山》诗化出,比物取象,尽态极妍,然后用‘大哉’一段煞住。通篇气脉逶迤,笔势竦峭,蹊径曲折,包孕宏深,非此手亦不足以称题也。”
赵翼曰:“究之山谷所谓工巧,亦未必然。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之繁富,而以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于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耶?则与《北征》固不可同年语也。”
方东树曰:“《北征》、《南山》,体格不侔。昔人评论以为《南山》可不作者,滞论也。论诗文政不当如此比较。《南山》盖以京都赋体而移之于诗也,《北征》是《小雅》、《九章》之比。读《北征》、《南山》,可得满象,并可悟元气。”
陈衍曰:“昌黎《南山诗》,固未甚高妙。然论诗者必谓《北征》不可不作,《南山》可以不作,亦觉太过。《北征》虽忧念时事,说自己处多。南山乃长安镇山,自《小雅》‘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后,无雄词可诵者。必谓《南山》可不作,《斯干》诗不亦可不作耶?”
程学恂曰:“读《南山诗》,当如观《清明上河图》,须以静心闲眼,逐一审谛之,方识其尽物类之妙。又如食五侯鲭,须逐一咀嚼之,方知其极百味之变。昔人云赋家之心,包罗天地者,于《南山诗》亦然。《潜溪诗眼》载山谷语,亦未尽确,然则《北征》可谓不工乎?要知《北征》、《南山》本不可并论;《北征》,诗之正也,《南山》乃开别派耳。公所谓与李、杜精诚交通,百怪入肠者,亦不在此等。”
徐震《评释》曰:“以韵语刻画山水,原于屈、宋。汉人作赋,铺张雕绘,益臻繁缛。谢灵运乃变之以五言短篇,务为清新精丽,遂能独辟蹊径,擅美千秋。昌黎《南山》,取杜陵五言大篇之体,摄汉赋铺张雕绘之工,又变谢氏轨躅,亦能别开境界,前无古人。顾嗣立谓之光怪陆离,方世举称其雄奇纵恣,合斯二语,庶几得之。自宋人以比《北征》,谈者每就二篇较絜短长。予谓《北征》主于言情,《南山》重在体物,用意自异,取材不同,论其工力,并为极诣,无庸辨其优劣也。”
曾国藩《读书录》曰:“《南山诗》‘西南’十句,赋太白山;‘昆明’八句,赋昆明池。清沤为微澜所破碎,故猱狖躁而惊呼,呀而不仆,此述昆明池所见。‘前寻’下二十二句,言从杜陵入山,因群峰之拥塞,不得登绝顶而穷览也。恶群峰之拥塞,思得如‘巨灵’、‘夸娥’者擘开而析裂之。然雷电不为先驱,终不能擘,遂有攀缘蹭蹬之困。‘因缘’以下十二句,因观龙湫而书所见。‘前年’以下十二句,谓谪阳山时曾经此地,不暇穷探极览也。‘昨来’以下,至‘蠢蠢骇不懋’,谓此次始得穷观变态。前此游太白,游昆明池,游杜陵,游龙湫,本非一次,即谪贬时亦尝经过南山,俱不如此次之畅心悦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