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诗曰:
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
若非风雪沽村酒,定被焚烧化朽枯。
自谓冥中施计毒,谁知暗里有神扶。
最怜万死逃生地,真是瑰奇伟丈夫。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同罪。却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也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于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赍发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里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和喝彩,以此买卖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儿,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见。」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面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两口儿欢喜道:「晚夫妻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晚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李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林冲因见他两口儿恭勤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不在话下。有时为证:
才离寂寞神堂路,又守萧条草料场。
李二夫妻能爱客,供茶送酒意偏长。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迅速光阴,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身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扶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荡酒。约计吃过十数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荡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的不尴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讷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什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的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的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什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逃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性命。』」正说之间,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转背没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人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话说。」有诗为证:
潜为奸计害英雄,一线天教把信通。
亏杀有情贤李二,暗中回护有奇功。
当下林冲问道:「什么要紧的事?」小二哥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讷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都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么样人。小人心下疑,只怕恩人身上有些妨碍。」林冲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什髭须。约有三十余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贼也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他骨肉为泥!」李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言:『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站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
当晚无事。次日,天明起来,早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林冲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的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场,每月但是纳草纳料的,有些常例钱取觅。原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那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B270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林冲应道:「小人便去。」当时离了营中,迳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场管事,却如何?」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勾这差使。」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就时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话不絮烦,两个相别了。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见得好雪?有临江仙词为证:
作阵成团空里下,这回忒杀堪怜,剡溪冻住猷船。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绵。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
大雪下的正紧,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钱纸。」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迳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荡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扯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的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做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的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的里面看时,殿上做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推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刮刮杂杂烧着。看那火时,但见:
一点灵台,五行造化,丙丁在世传流。无明心内,灾祸起沧州。烹铁鼎能成万物。铸金丹还与重楼。思今古,南方离位,荧惑最为头。绿窗B272焰烬;隔花深处,掩映钓鱼舟。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谋。李晋王醉存馆驿,田单在即墨驱牛。周褒姒骊山一笑,因此戏诸侯。
当时张见草场内火起,四下里烧着,林冲便拿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前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在庙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响,且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林冲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殁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林冲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一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戳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戳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的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的猛。但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彷佛填平玉帝门。
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的草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家,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地炉里面焰焰寺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边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老庄客道:「我们每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勾,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五碗与小人荡寒。」老庄家道:「你那人休缠,休缠!」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些罢。」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来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怒道:「这厮们好无道理!」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家们都动惮不得,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浪浪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庄客齐道:「你却倒在这里。」花枪丢在一边。众庄客一发上手,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那个去处来。不是别处,有分教:蓼儿洼前后摆数千只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搅扰得道君皇帝盘龙椅上魂惊,丹凤楼中胆裂。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故事情节
第一部分( 引子,第1节): 林教头沧州遇旧知。包括插叙和林、李对话。作用: 交代主要人物、事情起因。点明林冲与的尖锐矛盾,说明林、李亲密关系,留下李小二感恩图报的伏笔。
第二部分( 开端,2-5 节)::陆虞侯密谋李小二疑虑警惕,林教头识破阴谋,怒林冲买刀寻敌。
矛盾的展开:林冲刺配沧州后,高俅派追踪而来,密谋策划,新的冲突酝酿。没有平铺直叙,设置悬念,没有交代来酒店的是什么人,而是通过李小二夫妻的观察,写出来人的鬼鬼祟祟,说话偷偷摸摸,手段卑鄙阴险。再写林冲根据李小二提供有关来人的身材、相貌、年龄等分析断定是陆谦,使故事情节引人入胜。林冲买刀寻敌,矛盾进一步激化。
这一部分体现了林冲的性格特点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对仇人认识不清,复仇心理并不强烈。
第三部分( 发展,6-9 节):林教头接管草料场。
接管草料场──交割──沽酒。
本段是由陆谦的谋害到林冲杀人报仇的过渡,表面看,紧张形势缓和下来,实际上,事态正按照陆谦的预谋发展。表面上的平静掩盖着一场生死搏斗,预示着矛盾即将进入高潮,为后文埋下伏笔。
这一部分体现了林冲的性格特点是:随遇而安,委曲求全,心存幻想。
第四部分( 高潮和结局,10-12自然段): 风雪夜山神庙复仇。
三个自然段::破庙借宿──偶听真情──报仇雪恨。
林冲性格变化的转折点,与前文照应,让陆谦等人通过对话把阴谋的主使者、原因、内容、执行经过,不打自招作了全盘交代,促使林冲性格发生根本转变。
这一部分体现了林冲的性格特点是:忍无可忍,彻底绝望。
故事情节以林冲的主要性格特征为线索,表现林冲由忍辱负重到奋起反抗的思想发展过程,林冲由安于现状到奋起反抗,完全是被一步步逼出来的,在那样的一种社会环境下,官府黑暗,陷害忠良,怎么会有林冲的好日子过呢?本来他有一个幸福的家,但是被百般的陷害和破坏,最后导致家破人亡。“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终被逼得无家可归而走上梁山。有力突出“官逼民反”这个主题。
整体把握
课文节选自《水浒》(七十一回本)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与课文前后相关的情节如下:林冲原是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教头,他的上司太尉高俅的儿子高衙内看上了他的妻子。高俅及手下陆虞候设下一条毒计,让林冲买了一把宝刀,然后高俅命令林冲带宝刀入府,乘机诬陷林冲阴谋行刺,林冲因此被刺配到沧州。在去沧州的路上,押送的公人被陆虞候买通,多次想杀害林冲,幸亏被鲁智深救下,安全来到沧州。以下是课文的情节。后来林冲逃到柴进家里,柴进又把他介绍到梁山,成了农民起义军的一员。作者通过林冲的人生遭遇,表现了怎样的主题呢?林冲本来是北宋京城八十万禁军教头,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过着比较富裕安定的生活,他对现状很满足,对统治阶级也是拥护的。当高衙内调戏他的妻子、高俅设计陷害他时,他不能像出身下层军官的鲁智深那样奋起反抗,而是委屈忍辱,逆来顺受,他的出身、地位决定了他对黑暗政治的妥协性和软弱性。林冲最终起来反抗,关键是一个“逼”字。高俅及手下步步紧逼,使林冲走投无路,不得不手刃仇敌,投奔梁山,走上了反抗斗争的道路。如果说《水浒》的主题之一是“官逼民反”,林冲就是体现这个主题的典型例子。从林冲的个人遭遇,我们可以看到那个社会的政治状况,像林冲这样的中层官吏尚且无法维持安定生活,不能保障生命安全,那么,处于社会底层的民众的生活不是更痛苦、悲惨吗?为了活下去,民众才不得不起来进行反抗斗争,林冲被逼上梁山的社会含义就是“官逼民反”。课文使我们了解到当时社会的黑暗、腐败,认识到封建社会人民群众奋起反抗统治者的必然性,这就是课文主题的意义所在。
林冲是怎样一个形象呢?首先,他安分守己,忍辱负重,随遇而安。课文开篇写林冲和李小二的对话,可以佐证:他明知高俅“生事陷害”,自己才吃了官司,被刺配到沧州,但和李小二说到这件事时,他并不气愤、痛恨,还称高俅为“太尉”,甚至认为是自己冒犯了高太尉才受了官司。而后管营派林冲看守草料场,林冲是心有疑虑的,他曾对李小二说:“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但他还是听从了安排,而且作了长久打算。当他看到草料场里自己将要栖身的小屋四下里崩坏了时,便想:“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大难已经临头了,他却想安稳过冬。这说明林冲的心中,复仇的念头更淡漠了,委曲求全的思想又占了上风。后来,买酒途经山神庙时,还祈求“神明庇佑”。生命已危在旦夕,林冲却仍在幻想安稳度过刑期,回家团聚。其次,他正直,善良,有侠肝义胆;同时又刚猛激烈,嫉恶如仇。林冲在东京时曾“看顾”过李小二,在沧州服刑,还“把些银两”给李小二“做本钱”,表现了林冲心地善良,行事侠义的方面。但是,当林冲听到李小二的报信,并确知从“东京来的尴尬人”就是陆虞候时,马上意识到“那泼贱贼”是要“来这里害我”,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怒火,气愤地说:“休要撞着我,只叫他骨肉为泥!”说罢,便怒冲冲地“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次日,“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这充分体现了林冲性格中刚烈的一面。在山神庙林冲手刃仇敌时,一声怒吼,惊破敌胆,林冲威猛之中迸发出了他性格中反抗黑暗、崇尚正义的本质。最后,细心、缜密也是林冲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他管草料场,小心谨慎,去打酒前,“将火炭盖了……把草厅门拽上……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做事很细致;草厅被雪压塌后,他又“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细心探查;山神庙歼敌时,他“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出其不意,占据主动。这些都表现了他细心缜密的性格特点。
围绕林冲的遭遇,课文情节的展开可以说张弛有致、波澜起伏,反映了林冲性格思想的变化过程。路遇李小二是情节发展的开始,因为遇到李小二,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矛盾冲突。同时,也表现了林冲安分守己、随遇而安的性格特点,为林冲以后的思想变化、走向反抗道路做铺垫。买刀寻敌是情节的发展。由李小二之口,引出陆谦等人的密谋,说明高俅仍不放过林冲,对林冲步步紧逼,小说在此营造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林冲知道陆谦等人到来,勃然大怒,买刀寻敌,表现出他性格刚烈的一面,为他走向反抗道路奠定行动基础。这部分情节使矛盾冲突顿时紧张起来。接下来是看管草料场,这是情节的进一步展开。仇人相遇,刀剑相向的场面并没有出现,相反,局势又平缓下来。林冲被派到草料场,得到一个“好差使”,不仅林冲感到奇怪,读者的好奇心也被引逗起来。形势平缓,林冲随遇而安的性格又占了上风,他复仇的念头淡了,想得更多的是熬过刑期,回家团聚。这既表现了林冲性格的复杂性,也把他被“逼上梁山”的曲折过程表现得更充分。看管草料场又为陆谦等人陷害林冲提供一个绝好的机会,“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陆谦等人就是要绝了林冲的活路。雪夜杀敌,是情节发展的高潮。陆谦等人一把火烧了草料场,把林冲逼上了绝境。林冲终于迸发出彻底的反抗精神,毅然杀死仇敌,走上了与黑暗政治决裂的道路。
问题探究
1.林冲由随遇而安、忍辱负重到奋起反抗,这个思想性格的转变是怎样完成的?林冲来到沧州,一直抱着安度刑期、回家团聚的想法。即使他知道陆谦来沧州加害他,他仍心存幻想,求“神明庇佑”。直到草料场燃起大火,林冲在山神庙里听到了陆谦等人的对话,知道了高俅百般迫害自己的真相,他才清醒地认识到,高俅绝不会给他一条生路。残酷的现实促使他觉醒,激起他抗争的斗志,于是他毅然杀死了仇人,投奔梁山,走上了反抗黑暗政治的道路。
2.林冲的遭遇和他思想性格的变化,对于我们认识当时的社会现实有什么意义?
当时社会政治极端黑暗、腐败,善良本分的人们生活、生命得不到保障。像林冲这样的中级军官,都被恶势力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奋起反抗,那么一般的民众受欺压、迫害,进而铤而走险,聚众起义,反抗官府,也就不足为奇了。可以说,林冲被“逼上梁山”,为我们认识当时的社会政治现实,提供了一个窗口。
3.课文有哪些细节描写?这些细节描写有什么作用?
课文中的细节描写是非常丰富、细致的,充分表现了人物的思想性格,透露出人物的心理活动,为事件的发生发展做了必要的铺垫。
如开头细致地描写了陆谦等人鬼鬼祟祟的言谈举止,暗示他们是在密谋害人,而且和林冲有关系。这些细节描写,引出下文李小二报信,林冲寻敌复仇的情节,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又如林冲在草料场的一系列行动,叙述得非常详细。既表现了林冲细心缜密的性格,又说明草料场起火并非林冲疏忽所致,自然揭示出陆谦等人的借刀杀人的阴谋,使情节发展具有合理性。再如林冲在山神庙的细节描写,“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为下文陆谦等人“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埋下伏笔,因此陆谦等人只好站在庙外边看火边说话,林冲在庙内听得一清二楚,为“逼”林冲奋起反抗,手刃仇敌提供了行动的前提。其他还有很多,可引导学生深入探究,了解细节描写的作用。
林冲与高俅
(石昌渝)研究《水浒传》成书,就不能不讨论林冲和高俅。从题材累积和演进的方面看,林冲和高俅是宋江三十六人故事流传史上的终端产生,如果说因为《宣和遗事》提到了劫取生辰纲、杨志卖刀杀人、宋江杀阎婆惜等事,《水浒传》的晁盖、杨志、宋江等形象还有发展之迹可求的话,那么林冲和高俅就是《水浒传》作者的前无古人的个人独创,其中无疑熔铸着作家个人意识和作家生活的时代精神,透过林冲、高俅形象,也就可以探索到作家创作的背景和动机。总之,林冲和高俅应是《水浒传》成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
林冲和高俅在《水浒传》全书中所占的篇幅并不多,第七回至第十回,“误入白虎堂”“刺配沧州道”“风雪山神庙”,主要的故事都在这里了。尽管篇幅不大,可它在全书中却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可以这样说:没有林冲、高俅,《水浒传》官逼民反的主题(《水浒传》主题具有多元性和多重性,官逼民反仅其一)就难以凸显和成立。金圣叹曾说:“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高俅以一市井无赖,假蹴踘之伎博得皇帝青睐而官至极品。得势之后,便急不可耐地公报私仇,先是加害王进,继而是林冲。洞悉高俅心术的王进以走为上计,避开了一场杀身之祸,也不至于落草为“寇”。比较书生气的林冲却躲之不及。高俅要为自己的干儿子夺占林冲之妻,设下天罗地网,一定要将林冲置于死地;逆来顺受的林冲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终于忍无可忍、让无可让,于是拔刀而起,杀了官府之人,流亡江湖,走上了梁山。林冲之反,乃高俅所逼,此所谓“乱自上作”也。
官逼民反的故事在《水浒传》全书中当然不止林冲一个,但比较起来,其他的人物都不及林冲典型。梁山一百八人,从上山的原因分析,可归纳为三类。第一类本是普通的百姓,因种种原因与官府矛盾,终至揭竿举义,如林冲、晁盖、鲁智深、武松、宋江等。第二类本是鸡鸣狗盗之徒,如占据少华山的打家劫舍的朱武、陈达、杨春,菜园子出身、把僧行杀了在孟州十字坡开黑店的张青,放赌为生、赌博时打死人而流落江湖的石勇,在浔阳江边专贩私盐的童威、童猛,牢城管营之子、开酒店、在妓女身上生利息的土霸施恩,打死人逃亡江湖在戴宗身边做小牢子的李逵,等等,他们都百川归海似的最后聚集在宋江的“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下。第三类本是朝廷官吏和地方富豪,他们反倒是被宋江等人设计“赚”上梁山的,如呼延灼、徐宁、卢俊义等。这三种人,第二类和第三类很难归在官逼民反的范畴内。
就第一类人物而言,有谁比林冲更典型呢?不错,晁盖劫取生辰纲之小结义是梁山聚义的源头,劫取当朝太师的财宝具有某种对抗官府的性质,由此而发展到占据水泊梁山,则是为梁山事业奠定了基础。不过,要说晁盖是为官府所逼,似乎有点牵强。晁盖是济州郓城县东溪村富户,是地方的“保正”,并没有任何受官府压迫的记录,他与吴用等七人谋画劫取生辰纲,理论上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而实际上是要取得这十万贯金珠宝贝给自己享用,“图个一世快活”。所以他们把劫来的金珠宝贝尽悉瓜分,各自藏匿。后来因为案情暴露,地方藏身不得,才逃上了梁山。鲁智深的精神境界要高出晁盖们许多,他是一个嫉恶如仇、抱打不平而不计个人利害得失的英雄,先是因拯救金翠莲父女,失手打死土霸镇关西,不得不削发为僧,藏匿山林,既而又为解救冤屈的林冲,大闹野猪林,走上与官府对抗的道路。他拳打镇关西,是扶弱济困、除奸锄霸,与官逼民反的主题不在一个层面上。武松杀潘金莲、西门庆是一种极端的报仇行为,其中固然有官府受贿包庇凶犯、逼得武松不得不动用私刑的因素在内,但这因素比起林冲之所受的“逼”,相差甚远。宋江和林冲一样,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上山为“寇”,他生性孝义,精通刀笔和吏道,胸有凌云壮志,却沉郁下寮,也许他的潜意识中埋藏着反叛的因子,但他的理性却相当传统,只想在封建正途上博个功名富贵。只因晁盖是他的“心腹兄弟”,生辰纲一案事发,为帮助晁盖逃脱,他冒险泄露官府机密,一步跨出,便不能回头,从此身不由己的走上江湖,终于坐上了他极不愿坐的梁山第一把交椅。他因仗义而触犯刑律,与林冲平白无故地遭受陷害,其性质有明显的差异。如果宏观来看,晁盖、鲁智深、武松、宋江等人的遭遇都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腐朽和黑暗的封建官僚政治对民众生存的威胁和压迫,以及在这种威胁和压迫下民众情绪的躁动、愤激和反抗。即如上述第二类、第三类人物的遭遇,也反映了封建时代政治腐败、奸宄放纵、百姓走投无路而“铤而走险”的现实。在一定的意义上说,所有这些人物的故事都是对林冲故事的补充和照应,都归向于《水浒传》的主题。
官逼民反,用金圣叹的话来说叫“乱自上作”。尽管金圣叹不可能超越封建意识形态,他和所有士人一样都将民众造反看成是“犯上作乱”,但他认为林冲之反乃是高俅所逼,却不能不说是封建时代中的清醒之论。在《水浒传》中最有资格代表“上”的是高俅,大名府的梁中书,江州的蔡九知府,孟州的张都监、张团练,等等,都只是些地方官吏,他们虽然是整个封建官僚机器的一部分,但还不足以代表朝廷。蔡京是朝廷重臣,可是他在小说中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唯高俅官居太尉之职,总揽国家军务,又深得皇帝宠信,他的一举一动可以说都是朝廷意志的体现。我们要特别注意高俅加害王进、林冲的方式,他采用“公事公办”,有意要把自己隐藏在国家意志的背后,待林冲在开封府幸免死罪后才使用暗杀伎俩。也就是说,高俅乃是调动国家机器来迫害林冲。说高俅是“上”的代表,毋庸置疑。另一方面,高俅既是朝廷的代表,则林冲的造反,以及后来梁山武装与高俅的战争,也就具有了不容置辩的反朝廷的政治性质。由此可见,林冲和高俅的冲突虽然是全书情节的一部分,但他们矛盾的性质却带有全局性,是全书主题的基石。
高俅和林冲的故事,简单概括起来,也可以说是“夺妻杀夫”。夺妻杀夫,本是一个古老的话题,小说史上这类作品屡见不鲜。最著名的当数宋初乐史(930-1007)的《绿珠传》。此事见于《晋书·石崇传》,不纯粹是小说家言。乐史敷衍成篇,如他在篇末所说:“今为此传,非徒述美丽,窒祸源,且欲惩戒辜恩背义之类也。”小说所强调的是绿珠作为一个侍姬,竟能不惜一死以酬主人,那些享厚禄、盗高位的衣冠须眉又如何:亡仁义之行,怀反覆之情,暮四朝三,唯利是务,岂不悲哉!小说寓言如此。循此思路,詹詹外史《情史》把它编入“情贞类”。《情史》“情贞类”所收同类故事还有多篇。其中《申屠氏》叙靖康二年董昌之妻申屠氏美艳有才,当地富豪方六一设计诬陷董昌,将其杀害以夺其妻,申屠氏伪装顺从,伺机将方六一刺死,然后自缢。《歌者妇》叙南中大帅害死歌者以强占其妻,其妻藏利刃欲刺大帅未果,遂自断其颈而亡。这类话题的主旨都是赞赏女主人公的节操。
《水浒传》的林冲娘子也是一位烈性女子,第二十回补叙她见难逃高俅魔掌遂悬梁自尽,然而《水浒传》作者之意并不在褒奖节烈,而在揭示一个重大社会历史主题:官逼民反。“杀夫夺妻”是强者对弱者实施的暴行,强者当然是凭藉自己的权势达成其卑鄙的目的。司马伦之流所以能够得逞,客观条件是封建专制的官僚政治体制。这个体制的顶端是皇帝,皇权天授,皇帝具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对臣民握有不容置疑的生杀予夺大权。皇帝以下由各级官吏叠成一个多层金字塔,上一层对下一层同样具有绝对的权力,塔基下则是广大的平民。这个金字塔结构的固着力是下层对上层的绝对服从,配合意识形态便是“孝”和“忠”的神圣化和绝对化。由秦始皇创立的这个体制延续上千年,在改朝换代和分裂统一的历史过程中不断改进而逐渐完备。人们在这个体制下生活,头脑里难以生长权利的观念,即使发生权利观念的萌芽,也必定会遭到无情的扼杀,像司马伦的行为,人们都只是以伦理的尺度考量其善恶,一般不会从法的角度判别其是非,触及“官”的要害问题。
《水浒传》的创造性和深刻性就在处理“杀夫夺妻”话题的别具机杼,超越情贞模式,作者把高俅、林冲及林娘子的纠葛配置成一个新的格局。林娘子淡出,着意展开高俅和林冲的矛盾。作者固然是把高俅作为坏人来描写,但对他的描写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高俅本来就是一个破落户子弟、游手好闲的无赖棍徒,这样一个社会人渣居然由皇帝的好恶而擢升为朝廷重臣。高俅发迹,昏聩的赵佶自不能辞其咎,但是如果没有金字塔式的封建官僚制度,赵佶纵有其意亦难以达成其事。第二,高俅夺林冲之妻,不似司马伦那样赤裸裸,他使用“合法”手段,设陷阱诱使林冲带刀进入军事机密的白虎堂,名正言顺的加其死罪;死罪未能成立,高俅虽然恼怒,却仍不直接杀掉林冲,而是采取暗杀的方式;在林冲未死之前,高俅一直不肯公开强夺林娘子。高俅调动国家机器来对付林冲,使林冲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第三,高俅作恶多端,祸国殃民,终其《水浒传》情节,他并没有像一般小说中的坏人那样得到恶报,《水浒传》的结局是宋江等人冤死,他仍然高居庙堂。综合三点,作者没有把高俅写成一个孤立的坏人,作者主观上不可能对封建官僚制度的本质有所认识,但至少认识到高俅的坏不是孤立和偶然的现象,是当时官僚政治腐败和黑暗的集中表现。
林冲这个人物,《水浒传》作者依据“豹子头”绰号给他设计了一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外貌,这个从《三国演义》张飞形象复制出来的外貌与他的儒雅的举止反差太大,并不被读者认可,清代以后的绘画和戏剧舞台脸谱都被修改成清雅的须生,以达到表里如一的美学效果。《水浒传》的林冲有两个特点。一是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安分”是指他安于封建等级制度所规定他的社会角色,他不想投机钻营往上爬,更不想改变现存社会等级秩序,他只求在现存社会等级秩序中维持他的也许是令人羡慕的家庭生活。他任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非军中指挥官,品级不高,也没有什么实权。他娶妻尚未得子,岳父也是一个教头,婚姻门当户对,是一个小康家庭。他很满足,为了保住这种平平常常的小家庭生活,决不招惹是非,是非招惹到他,他宁愿躲避退让,即使受欺侮也要逆来顺受,委曲以求小家之全。他武艺高强,既没有鲁智深的豪侠之气,更没有李逵的反叛精神,他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良民。假若不是高俅逼他至绝境,他一定会像他岳父一样安安稳稳和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决不会落草为寇。其实,千百年来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即使是被压在社会金字塔的最底层,如果不是略无生机,也不会铤而走险,去甘冒“大逆不道”的罪名。正因为如此,林冲的性格很有中国国民的代表性。其二,林冲眼睁睁看着草料场被烧,虽庆幸不曾被烧死,却从此也逃不脱一个死罪的结局,他挺枪冲出山神庙,杀了高俅派来的爪牙。接下去,作者没有循着传统复仇类型作品习惯思路来写林冲如何潜回东京,去取仇人高俅的首级,而是走上梁山,投身到绿林草寇中去与朝廷对抗,换句话说,林冲的“反”,已超越了个人反抗的范畴,他的反抗已与当时社会的颠覆势力融为一体,升华为一个社会阶级的反抗,明显的带有政治性质。
林冲和高俅的矛盾已不是简单的好人和坏人的矛盾,而已提升为民众和官府的矛盾。高俅将林冲逼上梁山,成为了官逼民反的典型案例。《水浒传》通过林冲被逼上梁山极有感染力的故事,充分揭示了官逼民反、民不能不反的合理性。作者的同情在林冲一边,这种倾向在封建时代无疑是一个大胆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