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工部草堂诗话②

  杜工部草堂诗话
  宋 蔡梦弼 著
  ○名儒嘉话凡二百馀条
  淮海秦少游《韩愈论》曰:杜子美之於诗,实积众流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於高妙,曹植刘公干之诗长於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於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於峻洁,徐陵庚信之诗长於藻丽,於是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子美亦不能独至於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所谓集大成。呜呼!子美亦集诗之大成者欤?
  凤台王彦辅《诗话》曰:唐兴,承陈隋之遗风,浮磨相矜,莫崇理致。开元之间,去雕篆,黜浮华,稍裁以雅正。虽絺句绘章,人既一概,各争所长。如大羹玄酒者,薄滋味;如孤峰绝岸者,骇郎庙;稼华可爱者,乏风骨;烂然可珍者,多玷缺。逮至子美之诗,周情孔思,千汇万状,茹古涵今,无有涯涘,森严昭焕,若在武库,见戈戟布列,荡人耳目,非特意语天出,尤工於用字,故卓然为一代冠,而历世千百,脍炙人口。予每读其文,窃苦其难晓。如《义鹘行》巨颡拆老拳 之句,刘梦得初亦疑之,後览《石勒传》,方知其所自出。盖其引物连类,掎摭前事,往往如是。韩退之谓光焰万丈长,而世号诗史,信哉!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後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於礼义,以为贤於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於性,止於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後山陈无己《诗话》曰:黄鲁直言:杜子美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苕溪胡元任曰:老杜亦自言吾祖诗冠古,则其诗法乃家学所传耳。
  《诗眼》曰: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司马迁外甥故也。自杜审言已自工诗,当时沈佺期宋之问等同在儒馆为交游,故杜甫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推广集大成耳。沈有云: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甫云: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沈有云: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甫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是皆不免蹈袭前辈,然前後杰句,亦未易优劣也。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之诗也。云卿得意於此,故屡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语也,继之以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也。苕溪胡元任曰:沈云卿之诗,源於王逸少《镜湖诗》所谓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诗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虽有所袭,语益工也。
  《诗眼》曰:黄鲁直谓文章必谨布置。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赠韦见素》诗云:纟丸袴不饥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方言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事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於是以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固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々,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认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於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波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又云: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韦见素》诗,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迟迟不忍去之意,则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其道欲与见素别,则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此句中命意也。盖如此,然後可以顿锉高雅矣。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杜审言,子美之祖也。唐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相唱和。其诗有绾雾清条弱,牵风紫蔓长,又有寄语洛城风月道,明年春色倍还人之句。若子美林花带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取其意,而语脉盖有家法矣。
  《文昌杂录》曰:唐岁时节物,元日则有屠苏酒、五辛盘、校牙饧,人日则有煎饼,上元则有丝笼,二月二日则有迎富贵果子,三月三日则有镂人,寒食则有假蓊鸡球、镂鸡子、千堆蒸饼、饧粥,四月八日则有糕糜,五月五日则有百索粽子,夏至则有结杏子,七月七日则有金针、织女台、乞巧果子,八月一日则有点灸杖子,九月九日则有茱萸、菊花酒、糕,腊日则有口脂、面药、澡豆,立春则有采胜、鸡、燕、生菜。杜甫《春日》诗:春日春盘细生菜。又曰:胜里金花巧奈寒。《重阳》诗曰:茱萸赐朝士。《腊日诗》曰:口脂面药随恩泽。是皆记当时之所重也。
  《金石录》曰:唐《六公咏》,李邕撰,胡履灵书。余初读杜甫《八哀》诗云: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恨不见其计。晚得石本。其文辞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为一章,狄丞相为一章。
  秦少游《诗话》曰:曾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杜子美长於歌诗,而无韵者几不可读。梦弼谓无韵者若《课伐木诗序》之类是也。
  《遯斋闲览》曰:杜子美之诗,悲欢骄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绵丽精确者,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以下原缺之马者。
  不可以对麒麟。然寄贾岳州严巴州两阁老云:貔虎闲金甲,麒麟受玉鞭。以貔虎对麒麟为正对矣。《哭韦晋之》云:鹏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以鹏鸟对犀牛为正对矣。子美岂不知对属之偏正邪?盖其纵横出入无不合也。
  後山陈无己《诗话》曰: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
  石林叶梦得《诗话》曰:禅宗谓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後不同,以波飘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 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迥柴门辟,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子美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後人读书少,故谓杜韩自作此语耳。古人之为文章,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漫叟诗话》曰: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子美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句是也。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句对。如少陵《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後,谷贵殁潜夫。东坡苏子瞻《和郁孤台》诗云邂逅陪车马,寻芳谢朓州。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之类是也。
  《漫叟诗话》曰:杜诗有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自天、当暑乃全语也。东坡苏子瞻诗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可谓青出於蓝。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子瞻此诗,戏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酒,不止天生此对,其全篇用事亲切,尤可喜。诗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皆徐孟二人事也。
  《吕氏童蒙训》曰:陆士衡《文赋》: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於此,故失於绮靡,而无高古气味。子美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蔡绦《西清诗话》曰:子美《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子美胸中吞几云梦也。
  三山老人《胡氏语录》曰:子美《慈恩寺塔》诗乃讥天宝时事也。山者,人君之象。泰山忽破碎,则人君失道矣。贤不肖混肴,而清浊不分,故曰泾渭不可求。天下无纲纪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仰但一气,焉能辨皇州。於是思古之贤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是时明皇方耽於淫乐而不已,故曰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惟小人贪窃禄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石林叶梦得《诗话》曰: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著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唐末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七言之伟丽者,如子美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後寂寞无闻焉。直至欧阳永叔云:苍波万古流不尽,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著耕耘。可以并驱争先矣。
  《诗眼》曰: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後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不当理耳。苟当於理,则绮丽风花,同入於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於理不胜而词有馀也。子美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其言春容闲适,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 其言秋景悲壮,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富贵之词,则有香回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 麒麟不动炉烟转,孔雀徐开扇影还。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於风花,然穷理尽性,移夺造化。自古诗人,巧即不壮,壮即不巧。巧而能壮,乃如是也矣。
  《隐居诗话》曰:李光弼代郭子仪,入其军,号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子美哀之云: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前人谓杜甫之为诗史,盖为是也,非但序陈迹、摭故实而已。
  崔德符曰:少陵《八哀》诗可以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也。两纪行诗,发秦州至凤凰台,发同谷县至成都府二十四首,皆以经行为先後,无复差舛。昔韩子苍尝论此诗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并驾,学者宜常讽诵之。
  苕溪胡元任《丛话》曰: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气盖世,千载之下,犹可叹想,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半山老人诗云: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皱。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尝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後之游。 东坡居士赞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麾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瞋,作诗一笑君应闻。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贤者豹隐墟落,固当和光同尘,虽舍者争席奚病,而况於杯酒之间哉?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每田父索饮,必使之毕其欢尽其情而後去。渊明诗云: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偕。子美诗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之说,则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则何妨杜之通乎?
  《扪虱新话》: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杜诗有高妙语,如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可谓深入理窟。晋宋以来诗人无此句也。心地初乃《庄子》所谓游心於淡,合气於漠之义也。
  程氏《演繁露》:老杜《七歌》:竹林为我啼清昼。蔡绦以竹林为禽名,恐穿凿也。竹本非啼,诗人因其号风若哀,因谓之啼,何必有喙者而後能啼耶!《说文》:竹之夭然,似人之笑,因为笑字。竹岂能笑,特以象言尔。非笑而可名以笑。从怀哀者观之,孰谓不得为啼耶?
  洪内翰《容斋随笔》云: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於此。高适《寄杜公》云:愧尔东南西北人。杜则云:东西南北更堪论。高又有诗云:草《玄》今已毕,此外更何言?杜则云: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严武寄杜云: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杜则云: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无迳欲教锄。杜公寄严诗云: 何路出巴山,重岩细菊班。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严答云:卧向巴山落月时,篱外黄花菊对谁。跋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杜送韦迢云: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迢云: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杜又云:虽无南去雁,看取北来鱼。郭受寄杜云:春兴不知凡几首。杜答云:药里关心诗总废。皆如锺磬在虡,扣之则应,往来反复,於是乎有馀味矣。
  黄常明《诗话》:杜甫有用一字凡数十处不易者,如缘江路熟俯青郊,傲睨俯峭壁,展席俯长流,杖藜俯沙渚,此邦俯要冲,四顾俯层巅,旄头俯涧瀍,层台俯风渚,游目俯大江,江繿俯鸳鸯。其馀一字屡用若此类甚多,不可具述。
  《萤雪丛说》:老杜诗词,酷爱下受字,盖自得之妙,不一而足。如修竹不受暑,轻燕受风斜,吹面受和风,野航恰受两三人,诚用字之工也。然其所以大过人者无它,只是平易,虽曰似俗,其实眼前事尔。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以老对稚,以其妻对其子,无如此之亲切,又是闺门之事,宜与智者道。
  黄常明《诗话》: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屡用: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边添个个;《送李校书》云临歧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吃饱饭,梅熟许同朱老吃。盖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带者也。
  《扪虱新话》云: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观子美到州以後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
  黄常明《诗话》:子美《观打鱼》云:设网万鱼急。盖指聚敛之臣,苛法侵渔,使民不聊生,乃万鱼急也。又云:能者操舟疾若风,撑突波涛挺叉入。 小人舞智趋时,巧宦数迁,所谓疾若风也。残民以逞,不顾倾覆,所谓挺叉入也。日暮蛟龙改窟穴,山根膻鲔随云雷。鱼不得其所,龙岂能安居,君与民犹是也。此与六义比兴何异?吾徒何为纵此乐,暴戾天物圣所哀。此乐而能戒,又有仁厚意,亦如前王作网罟,设法害生成,不专为取鱼也。退之《叉鱼》曰:观乐忆吾僚。异此意矣。
  黄常明《诗话》:贾生终童欲轻事征伐,大抵少年躁锐,使绵历老成,当不如此。昔人欲沉孙武於五湖,斩白起于长平,诚有谓哉!尝爱老杜支:慎勿吞青海,无劳问越裳。大君先息战,归马华山阳。又有安得壮士拘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其愁叹忧戚,盖以人主生灵为念。《孟子》以善言陈战为大罪,我战必克为民贼仁人之心,易地皆然。
  《扪虱新话》: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 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每咏此二诗,便觉当时清景尽在目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
  《古今词话》:蜀人《将进酒》,尝以为少陵诗,作《瑞鹧鸪》唱之:昔时曾从汉梁王,濯锦江边醉几场。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当初酒贱宁辞醉,今日愁来不易当。暗想旧游浑似梦,芙蓉城下水茫茫。此诗或谓杜甫,或谓鬼仙,或谓曲词,未知孰是。然详味其言,唐人语也。首先有曾从汉梁王之句,决非子美作也。况集中不载,灼可见矣。不知杨曼倩何所据云。
  三山老人《语录》曰:子美《送严武还朝》诗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是劝以仗节死义也。
  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读子美野色更无山隔断,山光直与水相通,已而叹曰:子美此诗,非特为山光野色,凡悟一道理透彻处,往往境界皆如此也。
  东莱吕居仁曰:诗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子美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字受字皆一句响字也。
  丹阳洪景卢《容斋随笔》曰:张文潜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谒之。凡三日,见其吟哦老杜《玉华宫》诗不绝口。大圭请其故,曰:此章乃风雅鼓吹,未易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赋,何必减此?曰:平生极力模写,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语也。遂诵其《离黄州》诗,偶同此韵,曰:扁舟发孤城,挥手谢送者。山回地势卷,天害江面泻。中流望赤壁,石脚插水下。昏昏烟雾岭,历历渔樵舍。居夷实三载,邻里通借假。别之岂无情,老泪为一洒。篙工起鸣鼓,轻橹健于马。聊为过江宿,寂寂樊山夜。此其音响节奏,固似之矣,读之可默喻也。
  横浦张子韶《心传录》曰:陶渊明辞云: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杜子美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若渊明与子美相易其语,则识者往往以谓子美不及渊明矣。观其云云无心、鸟倦飞,则可知其本意。至於水流而心不竞,云在而意俱迟,则与物初无间断,气更混沦,难轻议也。丹阳洪景卢《容斋随笔》曰: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至於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均之为妄境耳。人生万事如是,何特此耶!
  山谷黄鲁直《诗话》曰:陶渊明《责子》诗云: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又云:杜子美诗云: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生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子美困顿於三川,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於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聊解嘲耳。其诗名曰《遣兴》,可解也。俗人便谓讥议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
  东坡苏子瞻《诗话》曰:仆尝梦见人云是杜子美,谓仆曰:世人多误会予《八阵图》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皆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脣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
  王彦辅《尘史》曰:子美善用故事及常语,多倒其句而用之,盖如此则语峻而体健。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类是也。
  建安严有翼《艺苑雌黄》曰:刘梦得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鸟衣巷口夕阳斜。旧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朱雀桥乌衣巷,乌衣,谢铁衣也。皆金陵故事。《舆地志》:晋时王导自立乌衣宅,宋时诸谢曰乌衣之聚,皆此巷也。王氏谢氏乃江左衣冠之盛者,故杜甫诗云王谢风流远,又云从画王谢郎是也。比观刘斧《摭遗》小说,又曰: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为业。一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见一翁一妪,皆衣皁。引榭至所居,乃乌衣国也。以女妻之。既久,榭思归,复乘云轩泛海。至其家,有二燕栖於梁上,榭以手招之,即飞来臂上。取片纸书小诗,系於燕尾声曰:误到华胥国里来,玉人终日苦怜才。云轩飘去无消息,洒泪临风几日回。来春,燕又飞来榭身上,有诗云:昔日相逢冥数合,如今睽远是生离。来春纵有相思字,三月天南无雁飞。至来岁竟不至。因目榭所居为乌衣巷。刘斧乃改谢为榭,以王榭为一人姓名。其言既怪诞,遂托名於钱希白,终篇又取刘梦得诗以实其事。希白不应如此之谬,是直刘斧之妄言耳,不足信也。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古之善赋诗者,工於用人语,浑然若出於己意。予於李杜见之。颜延年《赭白马赋》曰:旦刷幽燕,夕秣荆楚。子美《马行》曰:昼洗须腾泾渭深,夕趋可刷幽并夜。太白《天马歌》曰:鸡鸣刷燕暮秣越。盖皆用颜赋也。韩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信载!
  凤台王彦辅《尘史》曰:世言子美卒於耒阳,故《寰宇记》亦载其坟在县北二里,不知何缘得此。《新唐书》乃称耒阳令遗白酒牛肉,一夕而卒。此承袭传闻而未尝劾实故也。得臣观子美侨寄巴峡三岁,大历三年二月始下峡,流寓荆南,徙泊公安。久之,方次岳阳,即四年冬末也。既过洞庭,入长沙,乃五年之春。四月,遇臧这乱,仓皇往衡阳,抵耒阳,舟中伏枕,又畏瘴疠,复沿湘而下,故有《回棹》之作。其末云:舟师烦尔送,朱夏及寒泉。又《登舟将适汉阳》云: 春宅弃汝去,秋帆催客归。盖《回棹》在夏末,此篇已入秋矣。继之以《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云: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则子美北还之迹,见此三篇为详,安得卒於耒阳耶?要其卒当在潭岳之间,秋冬之际。按元微之《子美墓志》称: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袝事於偃师,途次於荆,拜余为志,辞不能绝。其系略曰:严武状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军事。旋又弃去,扁舟下荆楚,竟以寓卒,旅殡耒阳。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寄身於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屟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兴》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藤王亭子》诗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景,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临川王介甫曰:老杜云:诗人觉来往。下得觉字大好。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见字起字,即小儿言语。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也。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於今为庶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则知子美於当时已为诗人所钦伏如此。残膏馀馥,沾丐後人,宜哉!故微之云: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也。
  莆阳郑景韦《离经》曰:李谪仙,诗中龙也,矫矫焉不受约束。杜子美则麟游灵囿,凤鸣朝阳,自是人间瑞物。二豪所得,殆不可以优劣论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诗以後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嗔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 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诗云:滑忆雕菰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後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之类多矣。此格起於谢灵运《庐陵王暮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亦时有此格,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感慈亲是也。
  丹阳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五言律诗於对联中十字作一意,诗家谓之十字格。如老杜《放船》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诗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诗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是也。
  建安严有翼《艺苑雌黄》曰:古人用韵,如《文选》、《古诗》杜子美韩退之,重复押韵者甚多。《文选》、《古诗》押二捉字,曹子建《美女篇》押二 难字,谢灵运《述祖德》诗押二人字,《南图诗》押二同字、《初去郡》诗押二生字,沈休文《锺山应教》诗押二足字,任彦升《哭范仆射》射诗押三情字、两生字,陆士衡《赴洛》诗押二心字,《猛虎行》押二阴字,《拟古》诗押二音字,《豫章行》押二阴字,阮嗣宗《咏怀》诗押二归字,王正长《杂诗》押二心字,张景阳《杂诗》押二生字,江淹《杂体》诗押二门字,王仲宣《从军诗》押二人字。杜子美韩退之盖亦效古人之作。子美《饮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眼字、二天字、三前字,《园人送瓜》诗押二草字,《上後园山脚》押二梁字,《北征》押二日字,《夔州咏怀》押二旋字,《赠李秘书》押二虚字,《赠李邕》押二厉字,《赠汝阳王》押二陵字,《喜岑薛迁官》押二 萍字。退之《赠张籍》诗押二更字、二狂字、二鸣字、二光字,《岳阳楼别窦司直》押二向字,《李花》押二花字,《双鸟》押二州 字、二头字、二秋字、二休字,《和卢郎中送盘谷子》押二行以下原缺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七哀》诗起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哀在於独栖之思妇。仲宣之《七哀》,哀在於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於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礼李光弼之武功,苏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阳郑虔之多能,张九龄严武之政事,皆不复见矣。盖当时盗贼未息,叹旧怀贤而作者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鹢路,随水到龙门。是时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於藻鉴之重者也。按唐史,是岁八月,见素代陈希烈为丞相。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 持衡留藻鉴,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古汳高元之《荼甘录》曰:子美於天宝十三载献《西岳赋》,故集有《赠献纳使陈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章云:杨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当干戈骚屑之际,闲关秦陇,负新拾梠,哺Я不给,困踬极矣。自至蜀依裴冕,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来往之劳,备载於诗,皆可考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上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言其时也。雪里江船度,风前径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方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心,则乞桤木於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於徐少卿之诗也。五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赀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盖其流离贫窭之馀,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被成都之乱,入梓居阆,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遣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会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为节度参谋,复归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剃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徬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唐史及公诗考之,草堂断手於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终始祇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阆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食之兴,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羁人也。然自唐至今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张均张垍兄弟承袭父宠,致位严近,皆负文材,觊觎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於李林甫,欲相垍而夺於杨国忠,自此各怀觖望。安禄山盗国,垍相禄山,而均亦受伪命。肃宗反正,兄弟各论死,非房和救,岂能免乎!老杜赠均诗云:通籍逾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言均为中书舍人、刑部尚书时也。赠垍诗云: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垍尚宁亲公主,禁中置宅也。二人恩宠烜赫如是,则报国当如何?而乃斁乱天理,下比逆贼,反噬其主,夫岂人类也哉!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北征》诗: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帝,垢腻脚不袜。方是时,甫方脱身於万死一生之地,得见妻儿,其情如是。洎至秦中,则有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之句。至成都,则有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之句。观其情悰,已非北征时比也。及观《进艇》诗,则曰:画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江村》诗则曰: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其优游愉悦之情,见於嬉戏之间,则又异於秦益时矣。
  古汳高元之《荼甘录》曰:陶渊明《命子》篇则曰:夙兴夜寐,愿尔之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责子》篇则曰: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告俨等疏》则曰:鲍步管仲,同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而况同父之人哉!则渊明之子未必贤也。故杜子美论之曰: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然子美於诸子,亦未为忘情者。子美《遣兴》诗云: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又《忆幼子》诗云:别离惊节换,聪民谁论。忆渠愁祇睡,炙背俯晴轩。《得家书》云: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元日示宗武》云:汝啼吾手战。观此数诗,於诸子锺情尤甚於渊明矣。山谷黄鲁直乃云:杜子美困於三蜀,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於生事,又往往讥宗武失学,故寄之渊明尔。俗人不知,便为讥病,所谓痴人面前,不必说梦。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月轮当空,天下之所共视,故谢庄有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盖言人虽异处,而月则同瞻也。老杜当兵戈骚屑之际,与其妻各居一方,自人情视之,岂能免闺门之念,而它诗未尝一及之。至於明月之夕,则遐想长思,屡形诗什。《月夜》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祇独看。继之曰: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百五日夜对月》诗云: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继之曰;仳离放红蕊,想象嚬青蛾。《江月》诗云:江月光於水,高楼思杀人。继之曰: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嚬。其数致意於闺门如此,其亦谢庄之意乎?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省宿》诗云: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盖爱君欲谏之心切,则通夕为之不寐,想其犯颜逆耳,必不为身谋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成都记》:杜主自天而降,称望帝。好稼穑,治郫城。後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故子美云: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鸟。又曰:古时杜鹃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又曰: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称杜鹃生子,寄之宅巢,百鸟为饲之。故子美云: 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乃为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为哺雏。子美集中《杜鹃行》诗凡三篇,皆以杜鹃比当时之君,而以哺雏之鸟讥当时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鸟之不若也。最後一篇,徒言杜鹃垂血上诉,不得其所,盖托兴明皇尘之时也。故末句云:岂思旧日居深宫,嫔嬉左右如花红。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古今诗话》载子美因见病虐者曰:诵吾诗可疗。令诵子章髑髅血糢糊,手提掷还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谓子美固尝病虐矣。其诗云:患疠三秋孰可忍。又云:三年病虐疾。子美於此时,何不自诵其诗而自已疾耶?是灵於人而不灵於己也。梦弼谓诵杜诗能除虐,乌有是理。盖言其诗辞典雅,读之脱然,不觉沉疴之去体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余尝谓知人,虽尧帝犹以为难,而杜子美之曾祖姑,乃能知唐太宗於侧微之时,识房杜辈於贱贫之日。子美乃形其语於诗曰: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异耶!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丽人行》专言秦虢宴游之乐,末章有当轩下马入锦茵,且莫近前丞相嗔之句,当是谓杨国忠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老杜《北征》诗云:忆昔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褎妲。其意谓明皇英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褎妲不同。老杜此语,出於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为左拾遗,会房琯以陈涛之战败罢相,甫上疏力救琯。肃宗大怒,诏三司推问,宰相张镐救之获免。故甫《洗兵马行》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盖感其救己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避乱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给於人。如《赠高彭州》、《客夜》、《狂夫》、《答裴道州》、《简韦十》,凡五篇,观此可见其艰窘而有望於朋友故旧也。然当时能赒之者,几何人哉?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身遭离乱,复迫衣食,足迹半天下。自少时游吴及越,以至作谏官,奔走州县,既皆载於《壮游》诗矣。其後《赠韦左丞》诗云:今欲入东海,即将西去秦。则自长安之齐鲁也。《赠李白》诗云: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则自东都之梁宋也。《发同谷县》云: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始来兹山中,休驾居地僻。奈何迫物累,一岁四行役。则自陇右之剑南也。《留别章使君》云:终作适蛮荆,安排用庄叟。随云拜东皇,挂席上南斗。则自蜀之荆楚也。夫士人既无常产,为饥所驱,岂免仰给於人,则奔走道涂,亦理之常尔。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子美高自称许,有乃祖之风。上书明皇云:臣之述作,沈郁顿挫,扬雄枚皋可跂及。《壮游》诗则自比於崔魏班扬,又云: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赠韦左丞》则曰: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甫以诗雄於时,自比诸人,诚未为过。至窃比稷与契,则过矣。唐史氏称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岂自比稷契而然耶?至云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建事守御床,其忠尽亦嘉也。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山谷黄鲁直谓後山陈无己云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谓立方言:後山诗,其要在於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後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行。杜云:林昏罢幽磬。後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日已远。後山则云:斯人日已远。 杜云:中原鼓角悲。後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後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秋觉追随尽。後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後山则云: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後山则云:乾坤著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後山则云:寒城著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後山则云: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立方谓不然。後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者,用语稍同,乃是读少陵诗精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足以病公乎?
  诸儒诗话,子美戏作俳谐体。《遣闷》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养或读为上声,或读为去声。沈存中《笔谈》以乌鬼为乌猪,谓其俗呼猪作乌鬼之声也。《蔡宽夫诗话》以乌鬼为巴俗所事神名也。《冷斋夜话》谓巴俗多事乌蛮鬼,以临江,故顿顿食黄鱼耳。《湘素杂记》以鸬鹚为乌鬼,谓养之以捕鱼也。然《诗辞事略》又谓楚峡之间事乌为神,所谓神鸦也。故元微之有诗云:病寒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梦弼谓当以此《事略》之言为是也。盖养乌鬼,食黄鱼,自是两义,皆记巴中之风俗也。峡中黄鱼极大者至数百斤,小者亦数十斤,按集中有诗云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是也。然是鱼岂鸬鹚之所能捕哉?彼以乌鬼为鸬鹚,其谬尤甚矣。或又曰乌鬼谓猪也,巴峡人家多事鬼,家养一猪,非祭鬼不用,故於群猪中特呼乌鬼以别之也。今并存之。
  广陵马永卿《嫩真子录》曰:唐时前辈多自重,而後辈亦尊仰前辈而师事之,此风最为淳厚。杜工部於《苏端薛复筵简恭华醉歌》首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又云:坐中薛华善醉歌,醉歌自作风格老。且一篇之中连呼三人之名,想见当时士人一经老杜品题,即有声价,故世愿得其品题,不以呼名为耻也。近世士大夫,老幼不复笃厚,虽前辈诗中亦不敢斥後进之名,而後进亦不复尊仰前辈,可胜叹哉!
  《唐溪诗说》:士人程文穷日力作一论,既不限声律,复不拘诗句,尚罕得反复折难,使其理判然者。观《赴奉先咏怀五百言》,乃声律中老杜心迹论一篇也。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其心术祈响,自是稷契等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与饥渴由己者何异?然常为不知者所病,故曰取笑同学翁。世不我知,而所守不变,故曰浩歌弥激烈。又云: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当今廊庙具,建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言非不知隐遁为高也,亦非以国无其人也,特废义乱伦,有所不可。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言志大术疏,未始阿附以借势也。为下士所笑!而浩歌自若,皇皇慕君而雅志栖遁,既不合时,而又不为低屈,皆设疑互答,屡致意焉,非巨刃有馀,孰能之乎!中间铺叙间关酸辛,宜不胜其戚戚。而默思失业途,因念远戍役,所谓忧在天下而不为小己失得也。禹稷颜子不害为同道,少陵之迹江湖而心稷契,岂为过哉!《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穷也,未尝无志於国与民;其达也,未尝不抗其易退之节。早谋先定,出处一致矣。是时先後周复,正合乎此。昔人目《元和贺雨》诗为谏书,余特目此诗为心迹论也。
  《溪诗话》:《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馀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析学士》云几时高议排金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仁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先生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尔。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
  《古今诗话》:老杜:红饭吸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此语反而意奇。退之诗云:舞鉴鸾窥沼,行天马渡桥。亦仿此理。
  杜氏谱系
  谨按《唐书》、《杜甫传》及元稹《墓志》,晋当阳县侯下十世而生依艺,以监察御史令於河南府之恐县。依艺生审言,审言善诗,官至修文馆学士、尚书膳部员外郎。审言生闲,京兆府奉天县令。闲生甫,左拾遗、尚书工部员外郎。甫生二子:宗文,宗武。梦弼今以《杜氏家谱》考之,襄阳杜氏出自晋当阳县侯预,而佑盖其後也。佑生三子:师损,式方,从郁。师损三子:诠,愉,羔。式方五子:恽,憓,悰,恂,慆。从郁二子:牧、颛。群从中悰官最高,而牧名最著。杜氏凡五房:一京兆杜氏;二杜陵杜氏;三襄阳杜氏;四洹水杜氏;五濮阳杜氏。而甫一派,又不在五派之中。甫与佑既同出於预,而家谱不载,何也?岂以其官不达,而诸杜不通谱系乎?何家谱之见遗也!东塾蔡梦弼因览其谱系而为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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