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正文
一黄潭桥曲曲弯弯长长,约百来米,由两块木板左架右搭,从这山到那山。河面宽且急,不深,枯水时,挽起裤管能涉过。桥面离水十多米,往下望,身子不由要趔趄起来。
农人赶牛过河,先在桥头吆喝一声:“嗬--”那边肩夫、牧童都止步等着。若是犟着上桥,到了桥中,挑担的只好打转回步。两牛犄角相抵,转身转不成,退也退不了,就等着吃牛肉。
来插队的知青妹仔只好揪着牛尾巴上桥,那桥因有了负载,便颤悠颤悠得有韵有味。妹仔小脸煞白,两腿窸窸窣窣,一踏上青石板路,就又哭又笑迈不开腿。
进山出山都是这道桥。
桥这边是公社,一字排开打铁铺、小粮站、饮食店和供销社,还有医院。每逢墟日,四乡都来热闹。菜干,萝卜,猪崽,炒毛栗子,应有尽有。最多是地瓜丝,拿米去换,一斤可换八斤。人人口粮不够吃,就拿来和军属、干部家属换地瓜丝,多吃一冬。
桥那边只有一座破祠庙,矮矮地窝在草丛里,原先敬的不知什么神,去向不明。红土路绕过破庙,往深里去,是四十里老林。虽然是山里和山外的交通要道,断不了有人挑担进出,但山高林密,仍鬼祟得很。
墟这边沿河一溜青石板,媳妇仔和妹仔露着半截茁壮的小腿站在水里杵衣,边上捺一撮草木灰,用它去污。男人手团稻草,用力去搓锄板上的泥巴,嘴巴不闲地和女人调笑。有个妹仔拿袖口抹抹逼出的眼泪,突然“咦”了一声:“老公祠有烟火啦?”果然是。破庙门筛出些灯光,怯弱得撑不开从老林子摸过来的夜色。
有位老妇人扶着颓墙出来扑打草席子。
有个半瘫男人,说不上年纪,胡子倒是很多。左胳膊向后别扭着,手掌断了似的软软垂下,右脚板向后撇着,撇着撇着撇到河边淘米。
小鱼儿们都窜过去了,冒一圈水花。敢情不习惯,多少细米白白撒到河里去。
后来,天色糊得不辨眉目,有个腰板笔直的后生佬,跨出门槛,看也不看这一溜全直起身愣着的山里人,把一个扁扁的大葫芦夹在颈窝,吱呀吱呀拉起曲子来。声音活像二胡,比二胡酸些、软些,勒人得很。乡下人说不出所以然,只觉那声音只往心里钻,不受用不受用!
赶紧收拾家伙,各自散了。
有声音自茸茸蛛丝的木窗传出:“咳,饭哩。”那曲子不情愿地顿了顿。
桥似乎伸直了。
扑地从蒿草间腾起一只山雉,扇开长尾巴,姿态万千地落入苍茫之中。
后来。再后来。由老妇人(已知她是瞎子)和瘫子和拉葫芦琴(说是小提琴)的后生佬在河边每晚必有的活动布景再没有人看。只是有一天,搓泥巴的手有些迟疑,爱笑的媳妇仔烦得把杵衣棒这手递那手总不得劲,连水也作怪,一改平日活蹦乱跳,有气无力地打着漩儿。还是妹仔人心活些,嘟嚷了一句:“葫芦琴哑了!”
二
河面被寂静遮暗。水声、松涛、虫鸣和杵衣的起落,隔着这层寂静显得极为遥远,极为飘忽,无迹可寻。
桥是唯一的真实,清晰可辨。
桥头屋那糟朽不堪的木门敞开,粗壮了许多的灯苗把一片人影压在门外的草地上。“灶鸡”躲在墙根叫出一圈又一圈漪纹,小风似的一阵凉一阵。
他们在听故事。
他们中有人读过函数;有人正收听外语广播,偷偷地;有好些人打起架来一副拉茨相。拉茨也是故事中听来的。
河上的风,扑打得小油灯挫身舞蹈。讲故事的后生佬脸被灯影幻出许多怪样,倒是嗓子好听。那声音暖和且有磁性,虽然有点儿低沉,因为那故事本身就很忧伤。
小提琴卧在抹得干干净净的破香案上。
挨着香案是一只浑圆白晰的手膀,滑润得很。灯苗忽儿倾过来,照亮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活活是黄潭水,多望一眼便会淹死人。灯苗忽儿斜过去,斜映在坚决抿起的嘴唇,殷红可爱,却不知为什么把眼中那一份专注加深为近似蛮横的意志和欲望,仿佛强调着“要”和“不许”两重绝然相反的意思。等灯苗拔尖了,所能看到的只有纯洁的双颊,升腾着发育得极为蓬勃的女性的血晕。
灯不倦地继续各种把戏。
所有人一心一意在故事里漂泊。
蜈蚣草的叶片上,已有了露水。
垫一块断砖坐在河边的女孩还称不上姑娘,她的轮廓过于纤细,撕掠草叶的手指蝶翼一般半透明。来这里那年她还不够插队年龄,全体村民一直跟着知青叫她小妹。
只是听那声音,不是听故事。
她爱好一切美的声音。她吮吸它们就像植物汲取雨水出自不可理喻的本能。声音之泉闪闪烁烁向她漫过来,将她轻举又任她沉浮。晶莹的卵石静卧其中,星光碎在波涛上。
她想也不想。她知道讲故事人在讲他自己,他眼前没有任何听众,如果那把琴不算。
桥弯成柔软的弓。
三
姑娘先离开去嫁人,嫁邻家婆婆的表侄子,是个着西装系油条的香港佬。
她的行李很多,送她出山的农民油汗满面。她亲自将一麻包地瓜丝放在桥头破庙外。为她开启过的庙门疏远地森严壁垒。
嘟着难看的脸色,她撇撇嘴。手从大衣口袋抽出,捏一板豆饼似的咖啡色糖块,嚼着走了。印有稀奇古怪字样的包装锡纸从桥头飘到水边。正和母亲捡青菜的小三子捡起玩着,他妈一手打掉它:“这是洋纸钱,呸!送丧。”全公社人怀着又钦佩又同情的期待,目睹那瘫子如何用一只好手配合一只好脚,挪行二百多里山路,去县城上告。
终于批下来,说这一家子原不符上山下乡政策。又有个烧瓦厂的领导目光长远,看中了那把提琴,要去厂宣传队拉二胡。从此,该厂的学唱样板戏一直美名远扬。
传说他走时把提琴塞在庙后老树的树洞里。树洞深不可测,且长年有呜呜的声音,不知是琴,还是野蜂。
传说他的崇拜者之一几年后再见他,叫他却浑然不知地掉头走了。
说他烟抽得很凶,整个人都被熏黄了。
破庙空了。
最后走的是小妹。她是独生子女照顾回城,还没改造好,自然分配不到优等的工作,有一个食杂店等着她去卖糖醋、蚊香和卫生纸什么的。
她走的时候就带了两本日记。一本是红皮,封面画着一个姑娘提着一盏光芒四射的灯;另一本也是红皮,写着“斗私批修”. 留下一张小床,是那种统一规格的知青木床。垫着褥子,铺着整齐雪白的床单,叠成斜三角的被上,垛着绣花枕头。这一张雅致洁净的小床就摆在漆黑的大谷仓中央,村里妹仔流水似地来参观。
直到肥硕傲慢的老鼠成精,竟然爬到原先做为梳妆台的肥皂箱上,对着一面鸭蛋形的红塑料镜装模作样。
四
还是那道桥,弯弯曲曲长长。发桃花水那几天,桥板被冲走了几块,又铺上新的,像打了补丁似的,桥顿时显老了。
庙门完全烂了,仍做千拦万拦状。木窗上的蛛网愈加精美绝伦。
有块断砖本已被坐得光鲜赤红,吸尽日月精华,又翳了一层苔青。
再也没有山雉,连爱在裤裆间蓬着尾巴打转的小松鼠也惊逃远方。
河这边已打起一长排地基。老林子向后缩着,恐惧地对向它逼近的村庄发出无声的、绝望的长嗥。
公路吃到这里时,桥就要被拆了。
桥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仅仅是一段过程。小妹曾经在日记上这样写过。她和桥互相梦着。
月光下,桥很轻很薄,一柄菅草似的锋利。
1986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