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②

  书名:《一座城池》
  作者:韩寒
  出版
  日期:2006年01月01日
  简介:这是韩寒迄今最满意的作品,一部代表他文学创作最高水准的里程碑式著作。描写“我”、“健叔”、“王超”等一群不羁青年在大学时光里海阔天空的“光辉岁月”。从学校肄业的“我”因为一次群架事件,和朋友“健叔”从上海逃到了一个城镇。健叔是高我一年的同学,我们住在长江旅馆里,整日在这个城市里闲晃。后来我们认识了新朋友王超,从此,王超和他的桑塔纳就和我们混在了一起。我们跟着王超去他的学校看姑娘,无意中参与了一次行为艺术,这让我忆起了自杀身亡的同桌和他短暂的爱情。 我们仍然在这个城市里闲晃着。我不时做着我的奇特的梦,想着我曾经的女朋友。
  内容摘要: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1)
  第一部分(1)
  2005年12月22日?2:26
  火车慢慢停下。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地方不似商品,全新总是不好。虽然中国每地各有不同,但是火车站是一样的乱。火车再往前,缓缓穿过一片棚户区。透过绿色玻璃,时间如同往回走。头上一架飞机飞过,硕大的国航标志在我眼前划过。国航还没有坠过机呢,我想,这真是信心保障。其实也不一定,坠机是一定会有的事情,未来已经安排好,只是还没有发生,所以每一批坐国航飞机的人只 是在无限期地逼近这个时刻而已。
  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组织。必须打一个公用电话。我绕火车站一圈,发现所有的公用电话亭都被摧毁。情况最好的也仅仅是亭在电话已不存,还不如把玻璃漆黑了改成公用厕所。迫不得已只好在路边找了一家杂货铺,铺里的电话旁边写着:
  IP电话,长途电话三角一分钟。
  我上去,说:“我不打长途,我打这城里的电话号码。”
  老板利索地掏出一部移动电话,说:“用这个,这个是好灵通。”
  我问:“好使不好使?”
  老板说:“没问题,只要你站着别动,信号绝对好。”
  我立定,拨打电话。
  拨半天没动静。
  老板说:“你站的朝向不对。你看,这城里的发射站在那头,你要面对那座塔站。”
  我说:“这信号又不是靠我的脸接收的,天线不还是朝着老地方嘛!”
  老板说:“不定的,不定的。”
  于是我转过脸朝向远处最高的一栋建筑。老板过来把我的头按下去,说:“低点低点,天线冲那儿。”
  电话终于接通,我问:“健叔,你在哪里?”
  电话里说:“你从火车站看,有没有看见最高的一座塔?”
  我说:“看见了,我脑袋正冲着。”
  电话里说:“好,看看塔左边有一栋高楼,是这里最好的宾馆,叫‘世贸新天地国际帝景豪庭花园酒店'。”
  我扭头一看,电话顿时断了。
  我说:“老板,这又断了。”
  老板说:“年轻人,打电话就是定不下心,东看看西看看。这信号能好吗?”
  我问:“多少钱?”
  老板说:“四十。”
  我马上把掏出来的两张一块钱收进钱包,说:“不至于吧,长途都三毛一分钟,我没打长途也没说超过一分钟啊。”
  老板说:“是啊,你打长途就是这个价钱。用手机打,一个电话十元,没通的也算。我这成本高,还得充电。”
  我说:“你这也太黑了。”
  老板一指右手边,说:“没看见这是火车站吗?快掏钱。”
  这时屋里出来两个人,同时叫道:“爹,怎么回事?”
  我想,完了,还是掏钱吧,这一定是个道上世家,当时想好了以后要干这个,所以打手都一生生下了两个。
  结完钱,我叫上一辆小面,去往城里最繁华的酒店。小面是我在车站附近芸芸众面之中挑选的翻新情况比较良好的一辆。因在来到这里前,我也做了一阵子倒车生意,对眼前一字排开的面的之新旧程度有着很深的理解。我知道我选的这辆很可能车况还不如边上没翻新且在言语间还不断掉漆的那辆,不过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表美丽的。男人啊男人,都是这样!罢了,反正只要能到目的地就行了。上车前我问好司机,谈好十元车费,颠颠簸簸地终于到了那个地方,下车顺手给了司机十块钱。
  司机说:“老板,怎么才十块啊?”
  我问:“那要多少?”
  司机说:“老板,这么远怎么也要三十啊!”
  我说:“这不是说好的吗?”
  司机说:“先把你骗上车再说嘛,我在敲诈你懂不?”
  我愣了一下,回想数十年光阴,没碰到过那么直接而坦诚的人。我说:“我服了你,不给怎么样?”
  司机说:“不给我削你。”
  我一听是东北来的,马上掏出三十,说:“我服了我服了。”
  定下脚步,环顾四周。他奶奶的,这是哪里?!我叹了一口气。周围的建筑是那样中国、那样随意,高的高,低的低,新的新,老的老,自顾自。我定在原地忽然无限悲伤。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2)
  第一部分(2)
  2005年12月22日?2:27
  在生活的所有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到陌生地方和吃陌生东西。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无知的知识青年假装四处漂泊。而这两样东西比较起来,我更讨厌到陌生地方,因为这必然要让你吃陌生东西。
  我到了酒店的大堂,用酒店的公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我问:“健叔,你在几零几房间?”电话里的声音随即把我训斥了一顿,说我怎么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你当我们来度假 啊,哪有闲钱能住几零几!我住在旁边的长江旅馆。”
  我说:“你住几号啊?”
  那头说:“你进来就知道了,一共两间房。”
  我出了大堂,看见健叔说的长江旅馆。这旅馆一看就知道是原来的民房改造的,还是一所老民房。旁边已经被花花绿绿的夜总会包围了,很明显是全县拆迁工作中的最大钉子户。
  我进了门,看见一个大妈正在登记。最让我吃惊的是,在简陋无比的前台上居然挂了一个世界时钟,这钟比刚才那酒店里的还大,能显示的地区更多,光光是中国,就有拉萨、重庆、北京和台北四个城市,到了世界范围甚至还有毛里求斯时间。
  我开玩笑说:“这钟够气派。”
  老太太说:“旁边的要拆我房子,我不让。我不光不让拆,我还开酒店,要和他们竞争,要抢他们生意。你看看我这钟,比他们的要气派多了。”
  我脑子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以前健叔被群殴的时候只揪着对方一个人拼命打的情形。
  我冲老太太竖了下大拇指,径直上楼。健叔已经开门在等我。门口豁然两个镀金的大字:一号。
  我进门说:“你可以啊,住长江一号。”
  健叔苦笑道:“没办法,这便宜。这破地方那个慢啊,前台、总机、打扫、结账全是一人。”
  我问:“多少钱一天?”
  健叔说:“二十。”
  我说:“便宜就行了,至少在市区,晚上可以随便逛,困得不行回来睡一觉就可以。”
  健叔说:“逛屁,这晚上九点就要锁门。老太说要省电,晚上十点就拉闸了。”
  我说:“二十块钱一天住寝室是有点贵。”
  这话让我想起我纯真的和肮脏的住校年代,不由得自己感动了自己。我又接着想到一句歌词:而现在,就算时针都停摆,就算生命像尘埃,如何如何如何的。
  想起来,我和健叔已经有半个月不见。半个月的时间里,大家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艰苦生活,艰难联系,终于成功会合。我们决定要出去搓一顿。
  走出长江旅社,就到了市中心。看见巨大的酒店下面新开了一家日本料理,我们觉得很新鲜。我说:“这真像回到了上海。好像上海人最近很喜欢吃日本料理。”
  健叔说:“那我们也奢侈一下。”
  往前走了几步,健叔停了下来,说:“不行,你看,这是新开张的。”
  我说:“新开张的更好,还有打折,又干净。”
  健叔说:“不行,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我们不能去有这么多政府工作人员的地方。”
  我说:“你别幽默了,人家都是吃点菜的包间,才不来尝鲜。我觉得风头已经过去了,我们也不用那么紧张,被抓到也算天数,毕竟这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健叔说:“不行,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去自首,踏踏实实吃监狱送的盒饭。既然是逃犯,就要有逃犯的风范。”
  我说:“你要相信我们的政府。你一要相信政府总有一天会还我们清白的;你二要相信政府是不吃无包间之饭的。走!”
  我拽着惊恐的健叔进了面前的日本料理店,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隔过有茶色玻璃的落地窗,看到外面的世界一片灰蓝。假装有格调的餐厅里响起了萎靡的日本妓音,这一听就是军国主义时期日本男人侵略海外以后慰安无方的日本苦闷女人在樱花树下弹奏低吟的乐曲,真是让人沉沦。
  这时候,突然一个不甘沉沦的坐在我隔壁的国人一拍筷子操着东北普通话叫道:“娘的,快给我放首流行歌曲。”
  这话吓得柜台里的服务员忙四处找碟。
  末了,还听见东北汉子嘀咕一句:“他妈的,最受不了这种高雅音乐。”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4)
  第一部分(4)
  2005年12月22日?2:27
  健叔熟练地打开机器,拆了东西带走。
  我们翘首盼望。
  第二天,健叔来了,还没等我们开口就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拆的是内存。不过我检查过了,你们的内存很好。”
  正当我们目瞪口呆的时候,寝室里最受学校女生瞩目、已经被老师推荐到某国际知名软件设计公司的学生会主席发话了:“喂,你丫修的小心点,我的很多论文答辩都存在内存里呢。”
  很快地,健叔把电脑修好了。后来大家和健叔渐渐熟悉,商量着开了一家专门修电脑的公司。我们一共四人凑钱,在大学城的一个角落里租了一间小店铺,但是生意一直不好。后来我们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利用那台死而复生的电脑,不断上各个黄色网站,争取找到病毒,然后存在软盘里,散播出去。
  虽然大家都觉得这想法很猥琐,但是为了支撑租金,只能这样。股东里唯一反对的是一个向来自恃清高的家伙,但是自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来自工人家庭的漂亮女朋友每个周末都被一辆奔驰车接走以后,就发愤图强,在每个深夜和清晨,从寝室到图书馆,都留下了他孜孜不倦寻找病毒的身影。凡是他碰过的电脑,浏览记录里从来都看不到一个穿衣服的人,除了制服诱惑。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这家伙找到了最毒的病毒,毒到都不能存到软盘里,因为连软驱都瘫痪了。
  面对这么毒的病毒,按照协议,他获得了最多的分成——四成。
  病毒传播得很顺利。很快,整个大学城没剩下一个能用的软驱了。而有远见的我们很早就得到了杀毒的软件。通过这件事情,我们赚了三千多。而病毒之父分到了一千五。拿到这钱,病毒之父失声痛哭,说自己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赚到了钱。紧接着,他就去大学城里的最高档的化妆品店买了一套最贵的送给女朋友。
  结果他女朋友说:“我不用美宝莲的。你难道不知道我的皮肤适合兰蔻和雅施兰黛吗?”那人很郁闷,回来以后问大家:“什么是兰蔻和雅施兰黛?”大家说“不知道”,要他去问问杂志看最多的旁边寝室的某某。结果某某也说不知道,说要问问自己的女朋友。结果他女朋友是书呆子,也不知道,去请教了教授。哪知在传播的过程中问题产生了变种,那教授亲自把那人叫过去,跟他讲解了半天倭寇和亚历山大。
  一个月以后,那家伙终于弄明白,兰蔻的意思就是一只唇膏抵美宝莲一套护肤品,虽然它们是一家公司的。从那以后,在他女朋友天天以兰蔻洗面的同时,他天天以泪洗面,不吃不语。我们都很奇怪,为了这样一个女朋友,怎能将自己搞成这样?当然,很多人的悲伤只是希望展示给大家看自己很悲伤,但是展示的对象也要有的放矢,如果你天天在你女朋友面前展示悲伤,那自然可以,但是在一堆大老爷们面前似乎没有效果,而且我们天天忙于自己的生计,又无暇替他传播这悲伤。
  整整一个星期,那家伙没有说一句话。我们私下猜测,他的第一句话将是什么,并且下了注。结果他果然一鸣惊人,去向学校反映了自己找病毒然后我们破坏电脑牟取暴利的事情,还主动退还了一千三百元钱和一堆化妆品。
  很自然地,我们受到了处分,而且不能毕业。最要命的是,从那天以后,无论谁的电脑坏了,都要怀疑我们放毒,并责令我们免费修理。
  从那件事情,我得到了教训,不能和失恋的人共事。并且我明白,其实这世上是没有人能够理解另外一个人的悲伤的。我无法理解他为了那样一个雌性生物如此悲伤,他也无法理解我们另外三人被处分而无法毕业的悲伤。
  因为一直没有毕业证书,我和健叔就一直找不到工作。期间,健叔找到一个女朋友,两人很快想到结婚,无奈他一直没有经济来源,而他的女朋友也没有收入,两个无业人员结婚绝对是社会的一个隐患。健叔想工作都想秃顶了,显得更老,一去单位面试就像是去骗退休金的。而我在找工作方面一直没有什么进取心,总觉得将有意外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和健叔天天下象棋过日子,甚至猥琐得像路边的老头,在街上摆个木板就开始下,风大时还要去路边捡几块石头压住棋盘。一个月来,棋艺大长,然后我们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报名参加业余组的象棋比赛,企图赢得奖金。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5)
  第一部分(5)
  2005年12月22日?2:27
  赛前我们盘算的是双双杀入决赛,不料抽签结果是第一轮我对健叔。我们苦战三局,居然下成平局,皆大欢喜。不幸的是,在小组赛中,只有赢了棋的才够积分晋级,我和健叔均被淘汰。从此以后,日月无光,生活黯淡。
  后来一天,我们遇见原来小学时候的同学。这位同学混得不错,做很多兼职,从他的名片上就可以发现,比如走私车、套牌、替人报仇、私人侦探、迷魂药、春药、帮人讨债等。 这人以前很执著,觉得自己这工作要靠手机短消息让别人知道,于是就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发短信,而且每个号码都是自己将内容重新输入一次。几个月下来,他成为了全中国发短信最快的地痞流氓。健叔帮他成功地在电脑里把消息群发了,因此那人感激不尽,说有生意一定叫上我们。不想他第二天就上门来,说有生意,一人一千,问我们干不干。
  我问:“是什么?”
  那人说是帮人报仇,人家花了一万元,让他找十个人打群架。
  我说:“打架不能去。”
  那人说:“其实也不打,十个人往那儿一站,动都不用动,就有直接又强烈的威慑力。我保证你们不用打,只要去充数就可以。”
  稀里糊涂,我们就过去了。要命的是我们还去迟到了。到了现场一看,发现我们十个人果然动也没动,因为对方来了三十个。我和健叔往队伍里一站,那头顿时喊道:“妈的,你们搬救兵来哈。”
  然后我估计他们八成是想趁我们救兵没到先全灭了再说,于是三十个人向我们齐扑过来。我和健叔头脑一片空白,忙挥刀自卫。然后就是警笛大作。恍惚之中,看见对方有一人倒在地上,再环顾四周,只有我俩带刀了。我估计其他八人也是那小学同学给忽悠过来的,大家都是抱着走秀一场的目的来的,惟独我和健叔是抱着演出一场的想法,连刀也带了。因为警察很快到了,我也顾不上多想,立刻逃了。逃了大概几百米远,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警察正站在倒在地上的那个家伙面前直摇头。我想,完了完了,这下杀人了。
  我俩很快逃到了街上。我说:“完了,人死了。”
  健叔直跺脚。
  我问:“是谁杀的?”
  健叔说:“当时情况那么乱,谁也不知道啊。”
  我说:“肯定是要抓我们俩的,因为只有我们俩带刀了。”
  健叔说:“那是谁捅的?”
  我说:“我怎么知道?”
  健叔说:“那只能当双剑合璧了。”
  我说:“很快就会封锁码头火车站机场和路口了。”
  健叔说:“我们分开避一避,有机会再联系吧。如果我被抓到了,我就说是我干的。”
  我热泪盈眶,说:“放心,抓不到的。如果判个'正当防卫’,说不定只要关个几年就出来了。”
  健叔说:“本来是群架,没什么自卫的。而且现场就我们两个带刀了,很明显是谋杀,一般都是‘立即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我惊慌失措,说:“那只有去外地躲躲了。我们不要回家了,很快家里就要被控制了。”
  健叔说:“我想和我老婆打个电话。”
  我说:“不能打。你女朋友肯定劝你自首的。”
  于是我们兵分两路,往外地赶。
  一路上,我很担心被当场抓获,然后被电视台做成专题片。回头想想,这事情是多么不可想像,自己的一生居然就这么完了。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让抓到,然后等二十多年,等到过了刑事诉讼期,我就能回到家乡了。关键是我肯定那一刀不是我砍的,但我不能说是健叔砍的。或者当时大家头脑都发热了,结果尸检报告说一共被砍了两刀,我一刀健叔一刀,那就彻底完了。我想起象棋比赛里的平局,头皮发麻。
  经过辗转,我到了出市的检查站,果然已有很多端着冲锋枪的武警在那里一部一部地检查车辆。我想,这下肯定出人命了。我异常镇定,决定自首。我相信,在事实不明的情况下,我如果自首,很有可能会被宽大处理,判个无期。
  我坚定地走上前,对最前面的武警战士说:“你好……”
  话没说完,我就被推到一边。战士说:“对不起,我们不能接受采访。”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6)
  第一部分(6)
  2005年12月22日?2:27
  我说:“我不是采访,我是……”
  战士继续说:“我们正在执行任务,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我自首失败,只好郁闷过境,搭上去往陌生地方的长途客车。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而此时,我和健叔都没有话说,透过玻璃看到有三部消防车结伴开过。肯定是什么地方着火了。我看见地平线最远地方被烧得通红。我说:“难道是从火车上看到的那家炼油厂烧起来了?”
  健叔说:“笨蛋,那是夕阳。”
  十一月要来了。
  在十一月要来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了一场火灾,发生火灾的地方是一家化工厂。我和健叔匆忙结了吃饭的账就跑了出去。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不是很喜欢看热闹,我不喜欢在大家纷纷探出脑袋的地方再加上一只世俗的脑袋。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因为在一次骑车到学校的路上,我发现前方有一群人围着一摊东西。在这些脑袋里,我发现了班主任的、政治老师的和我一向敬仰的历史老师的脑袋。于是我也探头过去,发现是一摊血。我很诧异一摊血怎么有这么好看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后背已经有越来越大的压力,而我的脑袋也已经无法抽回——在我的上空又猛然多出十个脑袋。我伏在自行车上,差点被压得吐血。我想,难道这一摊就是看热闹的先驱们所吐的血?
  今天的情况不一样,是“重大安全事故”。我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在形容生产过程中发生的天灾人祸叫做安全事故。依照我的理解,比如倒车轻触电线杆才能算做安全事故。
  可是事故发生在什么地方呢?远方天空已经变了颜色,将黑的天映得异常恐怖,而且慢慢地,一种骇人的绿色升上了天空,瞬间,整个四周都是环保色。人们变得异常激动,买完菜的家庭妇女都像夸父追日一样朝事故方向跑去。眼前开过的消防车后面跟随了很多的群众车辆,很多人打开车窗按着喇叭情绪激动,公共汽车顶上也爬满了人。附近居民楼的窗户也纷纷打开,一家老小看着外面指指点点。如果有个刚睡醒的打开窗肯定是以为中国连二○一二年的奥运会也拿下了。
  我和健叔没有交通工具,而此时街上已经彻底没有出租车和公车了。突然间,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两手推着两辆自行车,说:“要不要,二十元?”
  我说:“太贵了。”
  那人急了,“十元一个还贵啊?”
  旁边健叔掏出二十,说:“要了。”于是我们骑车快速赶往现场。此时天空已经变成紫色,远方重工业的巨大黑影在火势里指引我们前进。
  我们大概骑了有二十分钟,等到天色渐蓝的时候,我们实在是没有力气继续了。而黑漆漆的烟囱似乎离我们还很远。周围已经完全暗下,城市却被烧得激情四射。往常,这应该是端着碗边吃饭边看“新闻联播”的时间,懒洋洋的城市昏昏欲睡。而如今,在我身后就有不下两百辆自行车死命往前赶。我突然感觉自己是阿姆斯特朗,我对健叔说:“快点骑。”
  很快我们骑车经过了工业大学门口,看见里面忽然涌出不下五十辆自行车,并且在出校门口的一号弯进行了激烈的争夺。还好这些是我回头看见的。我喘着气说:“疯了疯了,这些人都疯了。”
  健叔在前面半米处骑得聚精会神,屁股已然离开了坐垫。虽然我没弄明白我要去那火灾现场做什么,但是我确认后面的几百号人都是神经病。一时间情景壮观难言。虽然说几百人骑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几百人冲向火场肯定是一辈子只能看见这么一次了,或者抽象点说,看见几百只凤凰在骑车,真是让人生充实不少。
  突然间,一声巨大的爆炸传来,一朵小小的迷你蘑菇云腾空而起。后面一片“爆炸了爆炸了”的叫声,人群欢欣鼓舞,想当年广岛被炸中国人民也没有这么高兴过。作为头车的我和健叔忽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因为后面的人明显加快了速度。我感觉到后面那几百个人简直是机器,但似乎更像野兽。大家的目标都是要骑到那不被炸到的无限近,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很多不能准确判断形势的冲动大学生会直接骑到被炸死为止,甚至会有做起事来完全不考虑分析任何现实的诸如学生干部之类的人会直接骑进熊熊烈火中去。我感到有点害怕,速度慢了下来,瞬间被几十部自行车超过,思维一片惨白。我只感觉自己是个玉米,突然被一群蝗虫掠过,然后只剩下一根芯子。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7)
  第一部分(7)
  2005年12月22日?2:27
  还好,在关键时刻,我们的政府作出了最正确也是最拿手的决策:封路。大家一片惋惜。我缓过神来,找到了另外一个玉米芯子——健叔。我说:“这走不过去了。”
  健叔说:“绕。”
  我说:“很难,哪知道什么小路通到前面。”
  健叔说:“你看,那里有条河。化工厂肯定是开在河旁边。”
  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们决定顺着河流走上去。
  我和健叔把自行车推到河边,刚要锁上走人,发现那锁已经被撬。这说明我们骑的是赃车。我说:“完了,犯人骑赃车,罪加一等。”
  健叔说:“谁来管我们,现在?就算去自首都没人理。像这样的事故,肯定是几套班子都在现场指挥,所有警力都在维护秩序。”
  我说:“这么看来,我们的自行车肯定是要被偷了。”
  健叔摇头说:“不一定,大家都要看火灾呢。而且大家都是骑车来的。”
  我们顺着人工河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一个姑娘坐在河堤上。
  我和健叔站到她面前,问:“你怎么回事?”
  女孩头也没抬。
  我对健叔说:“不是有感情问题要自杀吧?”
  健叔说:“哪会,这个时刻这么浪漫,前面烟花还放那么大,要分手也不能这时候的。”
  我说:“那人是不是抑郁?”
  健叔说:“这样的情景,再抑郁的人都会觉得爽。”
  我说:“那我们走。”
  我们沿着河岸走了一公里,前面已经难再下脚了。黑暗的建筑就呈现在眼前。很可惜我们走到了大厂的侧面,而发生火灾的地方是在厂区前方。不过这里还有一部消防车在不断地往建筑上浇东西。在不远处的熊熊大火的映衬下,我眼前的厂区显得更加阴森。
  我突然奇怪,富有想像力的人类为什么不将这样的一座吓人的东西建造得卡通可爱些?
  我眼前隔着两层的铁丝网。铁丝网上爬满了藤类植物。我和健叔呆呆地在原地看了半个小时。我想不能再看了,因为火没有丝毫减小的意思。如果执意看下去,很可能整个事故的伤亡只有两个人,就是饿死的我和健叔。
  我说:“我们回长江吧,健叔。”
  健叔怔了半天,说:“什么回长江?”
  我说:“回长江旅社。”
  健叔缓过神来,说:“哦,我还以为你把自己当中华鲟了呢。回。”
  我们原路返回。我说:“这火八成要烧好几天。”
  健叔说:“是啊,除非下雨。”
  话音刚落,雨丝飘下。
  我说:“你这乌鸦嘴,你等我们回酒店再说啊。”
  健叔说:“我好人,我祈雨。”
  我说:“这么小的雨也没用啊。”
  健叔说:“是啊,灭这火除非暴雨。”
  说完,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我拼命往前跑。天空给了一个闪电。周围世界在几秒里像白昼一般。看来人类的力量是渺小,这么严重的火灾烧掉了这么多人类苦心交配出来的化学物质也只能照亮这天的一小块。
  我和健叔闷头往前跑,差点踢死刚才那个坐在河边的姑娘。我俯身说:“这么大雨,快走吧。”
  女孩还是没有反应。
  我没管她,继续奔跑。在大雨里我和健叔艰难交流。
  我说:“那人一定是脑子有问题。”
  健叔说:“挺好看的姑娘,会不会琼瑶书看多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
  健叔说:“琼瑶书看多的女人下雨天都喜欢跑出去。”
  我说:“说不定这人要自杀呢!”
  健叔说:“管不了那么多啊。”
  我说:“看着像有抑郁症。”
  健叔说:“放心,抑郁症死不了的。张国荣抑郁成那样都没死。”
  我说:“不一样的。女人自杀起来很利索的。”
  健叔说:“我们也拦不住,迟早的事情。”
  我说:“要不我们回头劝劝?”
  健叔说:“早说,都跑出好几百米了。”
  然后我们停下转身,发现姑娘此时就在身后。我和健叔顿时浑身发软,差点双双瘫坠河中。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8)
  第一部分(8)
  2005年12月22日?2:27
  我大概有一分钟没能说出话。倒是女孩说:“快跑啊,没看见这么大雨啊。”
  我们又跑了一分钟,终于跑到停自行车的地方。女孩自顾自走了。我和健叔都没敢上去搭话。但是我们的自行车已经都不见了。忽然间,在不远处的雾气里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我和健叔又是一身鸡皮疙瘩。
  身影走近,我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推着两辆自行车。那人走到我们跟前说:“五十块钱两部。”
  健叔说:“我身上没钱了,只能抢了。”
  说完,那哥们吓得大叫一声,扔下自行车就跑。我们一人一辆,骑得飞快。奇怪的是,在这条唯一的路上,居然没有再看见刚才那位姑娘。诡异的气氛笼罩着四周。骑到城郊结合的地方,我决定调节一下气氛,开一个玩笑。于是我对健叔说:“健叔,你有没有觉得骑得很吃力。”
  健叔说:“有啊,可能是逆风。”
  我说:“你带着个人,当然吃力。”
  只听到健叔惨叫一声“啊——”连人带车栽进路沟里。
  健叔就这么骨折了。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我推着健叔在工业大学的操场跑道上。健叔是一个爱好体育的人,很小的时候他就梦想自己能够成为一名篮球运动员。后来根据自己的身高,健叔积极把目标定为一个足球运动员。后来又根据自己的体魄,健叔主动把目标定为一个桌球运动员。但是,和所有人一样,健叔没能成为运动员,只成为了一名业余选手。
  健选手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医生说可以推出去走走。但是健叔的伤势比较奇怪,不仅小腿腓骨骨折,而且颈椎也受了伤。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健叔是不能够坐轮椅出去的。如果真要出去,最好的交通工具就是床。倘若推着病床上街,我想不出几十米肯定要被警察或者路政拦下的。作为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一来没交养路费,二来这样的视觉效果,大家都会以为是推了具尸体上街——不用说,肯定是上访。
  健叔郁郁不得欢,躺了将近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健叔百般无聊。我觉得很内疚,如果当初我没有吓唬他,眼前将是多么鲜活的一个生物啊!健叔没有怪我,在整整的十五天里,他没有提任何一句这件事情的责任认定之类的话。我对健叔的人品从内心深处大为赞赏。一直到第十六天,健叔说:“如果当时你不吓我那下就好了。”
  从那句以后,健叔一发不可收拾,连说了两天。
  但是健叔始终觉得这是天意。如此缓慢地冲出马路,摔在一个落差很小的地方,却造成这样的后果,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虽然到现在都不确定那个死了的家伙到底是不是被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砍死的,但好歹我们还好好的活着,呼吸空气,思考问题。
  眼前生动的人群让健叔非常羡慕,在都是土的球场上他们正进行着一场足球比赛。一个家伙开出角球,球的高度很离谱,在到达球门附近时至少还有三层楼那么高,并且一直维持那样的高度出了边线。健叔冲着埋伏在禁区里的前锋大喊一声:“头球!”
  瞬间,连同我在内的所有人都看着坐着说话不腰疼的健叔。
  我说:“健叔,这前锋身高十米也够不着啊。”
  健叔一脸正经,说:“怎么不可以,用力跳。”
  我说:“健叔,你这可能是观察的视角和正常人不一样。”
  健叔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坐着看出去的更权威。你看足球比赛的时候,人家裁判不都是坐着的吗?”
  我说:“坐着的好像是教练。”
  健叔说:“哦。”
  然后默默看着比赛。
  同时,大学的广播里响起BEYOND的《光辉岁月》。其实我的理解,这首歌表达的是不要搞种族歧视。但是,当“迎接光辉岁月”唱起的时候,健叔不禁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泪流满面。
  健叔保持这个姿势大概十秒钟。一阵秋风吹过,第一片代表夏天已去的叶子徐徐落在健叔的腿上。如果把我换成女人,这场景就太琼瑶了。我不由双手插兜,迈前三步,凝视远方。身后健叔叹了一口气,哽咽道:“其实人生……”
  突然我感到身边有凉风刮过,并且伴随“嗖”的一声,紧接着就是“啪”的一声,再听到健叔“啊”的一声,操场上所有的人都不忍心张开眼睛,始作俑者还咧着嘴半闭着眼睛龟缩着脖子,最后,寂静之中传来“咣当”一声。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9)
  第一部分(9)
  2005年12月22日?2:27
  我回头一看,健叔的轮椅已经翻了。
  这是件悲惨的事情,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忙上前去扶轮椅。健叔颤抖着说完了下半句:“……好无常啊。”
  踢出那脚球的家伙忙跑过来,假装关切地问:“大哥,有没事情?”
  健叔说:“手,手,手。”
  我这才发现,健叔倒下去的时候轮椅压到了自己的手。压到的地方已经肿得很大。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问有没有事情。看手肿那么大以后,队长发话了:“王超,你把人送医院去。”
  人群慢慢散去。不时有人嘀咕:“什么脚法,连残疾人都不放过。”
  去往医院的路上,我说:“小伙子,你国家队的?”
  王超说:“你就别嘲我了。我也就校队的。”
  我说:“你力够大的,你看这车,底盘多稳,重心多低,都能给你一球踢翻。”
  王超笑笑,不说话,掏出钱包数钱。健叔已经嘴唇发白,说道:“不用给我钱,你负责给我看病就是。”
  王超说:“是啊,我点点有多少钱。”
  健叔说:“不用多少钱的,拍个片子就行。我的手就是使不上劲。”
  我安慰道:“没事,没事,脱臼,脱臼。”
  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健叔的左手骨折。
  一周以后,健叔打着石膏回到了长江旅社。自从上次摔伤后,长江旅社的大妈就一直没要我们钱。大妈说,赚钱不是她的目的,她的目的是和旁边的花园大酒店竞争,减少他们的生意。大妈说,唯一遗憾的是,本来有两间房和他们竞争的,现在就只剩下一间了。我说:“真不好意思,削弱了你们的竞争力。”
  大妈说:“没事,救死扶伤,应该的。”
  不光这样,健叔的医药费都是大妈垫付的。对这件事情,我们感激涕零。健叔说:“大妈,等我们俩赚到钱了,一定加倍还给你。”
  大妈说:“没事情,现在的年轻人,别说赚钱了,别添乱子就行了。”
  我想,万一哪天,我和健叔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抓走,大妈将会多么的伤心。
  这场事故里,王超垫付了五千。这人后来成为我们在这个地方认识的第一个同性朋友。无奈的是,健叔的两个朋友,一个我,一个他,纷纷弄断了他一条腿和一只手。
  时间非常缓慢,在我眼里时间就代表着健叔的腿和手的康复程度。我无所事事得厉害,所以感觉到时间的拖泥带水。但是奇怪的是,它虽然来得缓慢,但去的飞快。当我回头看看的时候,已经记不得昨天做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昨天没有做什么事情。
  健叔要过得比我轻松一点,因为他的时间是有参考的。比如说,前天他的腿只能抬一分米高,今天就能抬两分米了。在他眼里,时间已经和空间完美地统一了。
  王超是中国千千万万混日子的大学生中的一个。他姓了毫无个性的“王”,后面又是一个毫无个性的“超”,所以日子过得和名字差不多。
  王超已经在大学里混了三年,有时候他会假装感叹三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人在进大学之前充满了追求,现在也是充满了追求,只是两者稍微有点区别。在高中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飞机驾驶员,后来考到工业大学的地质勘探专业,传来传去,他的高中同学都以为他将要去挖煤。这和理想绝对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在大学里经过了三年,现在的追求要比原来多很多:宣传部的部长、文艺部的部花、模特队的队宝、垒球队的主力、新开快餐店的实习小妹、学校礼品店的服务员……都是他的追求对象。
  我问他:“哪个更好?”
  他说:“从身材的角度,模特队的那个要好点,但是宣传部那个画画很好,而文艺部的唱歌很好,垒球队的身体很结实,快餐店小妹淳朴可爱,服务员的服务态度比较好,所以很难取舍。”
  我问:“那你究竟要哪个?”
  他说:“这取决于哪个先要了我。”
  我深深被他的恋爱态度折服。他说:“但是现在都有问题。”
  我问:“有什么大问题?”
  他说:“每一个都有男朋友了。”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10)
  第一部分(10)
  2005年12月22日?2:28
  我“哦”了一声,说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说:“但现在的女学生,只要男朋友不在身边,每个都是水性扬花的。”
  我问:“那他们的男朋友都是什么人?”
  他说:“模特队的那个男朋友是男模特队的,这个真没有新意。你说这俩傻逼,以为走出去别人会羡慕得不得了,其实都是傻逼,俩野模,走一场秀只能拿三十块钱。这社会很现实的,这女人要不了一年就不要那男的了。高有啥用?爹高妈高也不保证能生出个姚明。高又不能当饭吃……”
  一直在旁边养伤的健叔说:“小超,话也不能这么说。”
  王超说:“可是这社会很现实啊。”
  健叔稍微移动了一下,侧卧着身体,屁股对着王超,说:“那你说说,那朴实的礼品店小妹妹的男朋友是谁啊?”
  王超说:“那女的也没追求,她朋友是对面水果店的一个员工。”
  健叔开导说:“那不挺好。外地人,有稳定的工作已经不错了。”
  王超说:“这地方,污染严重,连鸡都活不过一年,还不如人老家呢。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是我就去上海。”
  我说:“我们不都从上海来这里的吗?”
  王超说:“是啊,我一直没弄明白你们来做什么。”
  健叔说:“上海太大了啊,在里面感觉自己如若无物。”
  王超一本正经说:“是啊是啊,男人最怕这种感觉。”
  我问:“那你说说你那个文艺部的部花。”
  王超说:“操,那也是一骚货,和一男的要好,那男的爹开的是这里最大的KTV,家里有四部奔驰。他儿子自己开一凌志,天天来学校里,他妈的看门的也不拦着。我爹开一桑塔纳,平时要给我送床被子死活进不来。”
  健叔说:“那男的怎么不开奔驰啊,家里那么多,开一日本车多没档次啊。”
  王超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那女的脑子也坏了,人家又不可能娶你,顶多请你吃几顿饭,而且还不是你一个人在吃,八成还是那男的自己想吃呢,反正怎么都要吃,也不亏,真不知道那女的图什么!坐凌志?神经病,车又不是自己的,傻逼似的以为全学校人都会羡慕,操,人家妓女还要钱呢,那傻逼自己装丫挺,到最后还是坐大巴的命,撑死了空调巴士。”
  健叔说:“你也太狠了。人家高兴这样,你也没办法。人家觉得有凌志坐,就很满足,也不是不可以。她坐她的凌志,你骑你的永久,这世界分工明确得很。”
  我追问:“那那个垒球队的呢?”
  王超痛心疾首说:“禽兽啊!”
  健叔诧异道:“人家只是身材健壮一点,怎么能是禽兽呢?”
  王超说:“那开凌志的男的是禽兽啊,连一个运动员也不放过。”
  健叔说:“哦,垒球那个也喜欢凌志?”
  王超说:“接垒球那个是换奔驰,这样不容易穿帮啊。有钱就是好啊,俩女朋友住在一栋楼里都不会互相发现啊。”
  健叔说:“你泡两个,天天骑你的永久,也没人注意的。”
  王超说:“没事,我还有一辆凤凰,几个月前被偷了。前两天一傻逼在街上骑,被我抓到,把车要了回来。现在我也有俩车了,一个晴天用,一个雨天用。”
  我问:“那那个宣传委员呢?”
  王超说:“有个男朋友,高一就一起了。我只能等等。”
  健叔问:“等什么?”
  王超说:“等他们七年之痒。”
  我笑笑。健叔翻了个身,去想念他的女朋友。
  王超说:“你也真怪,也不给人打电话。算了算了,想通点就是了,不就一堆肉、若干血管再加几个内脏吗?有什么稀罕的,咱自己也有。”
  时节到中秋。我和健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了。我推着健叔到街上溜达。王超一周会骑车过来几次,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他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拐就到了旁边大酒店的停车场,感觉在健叔不健的那些时间里,暴富的人又增加了不少。健叔很郁闷,想这儿也没什么煤矿啊,怎么那么多有钱人!
  我一路沿着盲道推,将健叔慢慢推出繁华地方。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11)
  第一部分(11)
  2005年12月22日?2:28
  推到一家写着IP电话的店面前,健叔突然说:“停。”
  我吓了一跳,慌忙停车。
  健叔问:“火车站在哪里?”
  我说:“很远。怎么你想去?”
  健叔松口气说:“好,那就可以打电话了。我想打个电话给我女朋友。”
  我说:“好啊,早该打了。”
  健叔迟疑道:“你不怕咱们被抓起来?”
  我说:“怕什么。我觉得自己没犯什么事,不能老这么躲着。”
  健叔说:“我看过一部片子,好像说打电话不超过一分钟,对方就不能追查到电话的详细地址。”
  我说:“你看的是美国片吧?”
  健叔说:“是。”
  我说:“那在我们中国大概需要三分钟。你就打吧。”
  健叔让我把他推上前,但突然又转头说:“不过她那是手机,能显示号码的。显示出区号不就完蛋了?”
  我说:“怕什么,风头早过去了。你以为咱们警察真那么关心破案啊,大部分案子都是顺便破的,比如说抓住一个街上偷东西的,结果审出来杀了人。一般杀人的案子都是这么破的。”
  健叔说:“我不信。”
  我上前说:“打啊。没事。”
  健叔拿起听筒,又挂下。
  我问:“又怎么了?”
  健叔说:“我说什么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
  健叔说:“要不我问个好?不行,她一接到我电话肯定就哭。我们得好好想好。”
  我说:“人家肯定问你在哪里。”
  健叔说:“那我就说,你不用管我在哪里。我很好,你放心。”
  我说:“人家肯定说想死你了。”
  健叔说:“那我也想死你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健叔说:“我暂时不能回来。”
  我说:“我相信你,你是清白的。一定是和你一起逃出去的那个小子干的。”
  健叔说:“不,这事情会弄清楚的。他是我兄弟,不能这么说。”
  我说:“那你要注意安全,到腊月,你的娃就生了。”
  健叔瞪我一眼,说:“好的,你放心,我一定回来看你。你自己小心身体。”
  我说:“好的,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来过电话的。快到三分钟了。再见。”
  健叔说:“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我猜也是那几句话。打打打。”
  健叔拿起电话,手微微发抖,激动得直流口水。拨到最后几位的时候,健叔已经紧张得腮帮子乱跳了。郑重拨了最后一位后,健叔润了润嗓子。同时,小店的破音响里不失时机地传来齐秦的《大约在冬季》。但健叔已经顾不得情调了,忙挥手致意老板娘音量小点。
  我从健叔拨第一个号码的时候已经开始憋气,到此刻已经快活活憋死了。但是又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躬身看着健叔。
  突然健叔脸色一变。
  我问:“怎么了?”
  健叔说:“空号。”
  我说:“怎么可能?”
  健叔说:“再打一遍,可能是打错了。”
  这一次,健叔按十一个键只花了一秒不到。
  但还是空号。
  我说:“可能是太长时间不打了,你会不会记错号码了?”
  健叔说:“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连号码都记错,那都没有给那人打电话的必要了。”
  我说:“打最后一次吧。”
  健叔又试一次。失败告终。
  健叔呆坐一会儿,说:“回屋吧。”
  我推着健叔返回长江一号。后面齐秦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远。健叔脸上满是失望神情。失望是一种很抽象的东西,它不似开心,只要你咧开嘴笑,大家都知道你开心。但是失望到整张脸都透露出主人很失望的信息,那真的是很失望了。任何抽象的东西具体的时候都是异常强大的。健叔一路上没有说话。
  市中心的空地上,挤着一万多人在买即开型彩票。我们穿过这些市井小民,到了长江一号。健叔突然说:“我们还是要到外面去租一间房子。”
  然后大家陷入了沉思。
  说起房子,我想到我早前的一个女朋友。那姑娘来自外地,岁数比我大三岁,总是充满危机感,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一年内出嫁,其心情的急迫和对时间限制的严格,让人感觉仿佛女人在二十五岁前万一不能成功出嫁就要爆炸掉一样。很难想像我是如何和这样一个人恋爱。她对房子的感情是我不能理解的。此人在自己的活动场所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布置得异常繁琐,让人看了就懒得这辈子再另买一套房子以免去搬动那么多东西。但是她对那租来的房子咬牙切齿,如果不是隔壁住了另外一个她颇为欣赏的帅哥,感觉她随时都要放火点燃这房子,只因为不是她自己的。而她的父母必然时刻向她灌输一定要找一个上海的有房无贷的男人嫁出去。但是我们还是很奇怪地开始恋爱了。她说她觉得我们的未来肯定能开奔驰住别墅。虽然我尚不能开奥拓买经济适用房,但是对她能如此肯定我的潜力非常开心。后来终于弄明白是一个算命的大仙告诉她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地能遇见可以托付的贵人。大仙还说那人可能当时没什么钱,但是在十年以内肯定能飞黄腾达。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12)
  第一部分(12)
  2005年12月22日?2:28
  不幸的是,当年当月当天当时,我出现在那个莫名其妙倒霉催的地方。
  在和她一起的几个月里,我深刻感受到她的不安全感。我也能理解为什么她如此想要有自己的房子。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对她说:“以后即使有了钱,也不愿意买房子。有房子是多么没意义的一件事情。”
  “咻”一声她就跑了,截止发稿前,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世界上真是有很多人没有安全感,我想,而且想来人应该大抵上都是这样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要把这些所谓的安全感托付在一些身外之物上,比如房子或者在银行的存款。这地球是如此不可靠地悬在宇宙之中,地震、战争、经济崩溃等等会随时把我们的身外之物夺走。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随时要失去的东西能带给人安全感。
  但是我却一直不能想明白什么能带给我们安全感。我就这个问题咨询过学校里的朋友,答案基本上是一样的——你这个傻逼,当然是安全套能带给我们安全感啦。
  现在想来,这个答案似乎是没错的。我们总是在找问题的答案,且问题总是有很多正解,可生物好像只想得到唯一的一个,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要这些那些的答案,我们只是翘首期盼一个问题的结果。
  上一个问题,我没能得到结果。
  我觉得内心的安宁才是安全感的来源。而只有五十年产权的房子,唯一的好处就是折算下来付的钱要比酒店少。但其实这只是一个五十年的酒店罢了。新中国也不过成立了五十多年。
  所有罗嗦的想法归根结底就是没钱。如果有钱我就天天住五星酒店,而且要两间,住一间空一间。空出那间的意义就是,看到节假日很多人在前台那里因为没房间干着急,我就高兴。
  看眼前,慈祥的大妈已经让我和健叔免费住了不少日子。而且因为是钉子户,大妈的旅店常常会不小心断水断电。大妈说,每到用电高峰要限电的时候,她这里总是第一个被停电的。大妈嘀咕说,上头说了,用电紧张,各个工业单位和旅店娱乐场所都要轮流限期让电,可是不管轮到工厂还是酒店还是娱乐场所,大妈的长江旅社总是首当其冲没电了。大妈那句经典的感叹让我和健叔迟迟不能忘怀——
  政府的政策我理解,可是我这儿一天才耗一度电啊。
  当然,最关键的是,我们不能再白住了,这让我们的良心很过意不去。况且,长期几个月定在一个地方,哪里有通缉犯的样子!我们应该狡猾地经常变换地点。
  健叔说:“租房子是怎么个租法?”
  我说:“押一付三吧。”
  健叔说:“那就是说,至少要准备一千。在把大妈垫的那些给付了,就至少要五千。”
  我说:“差不多。哪去弄?”
  健叔说:“难道只能去打劫?说不定抓起来审都不审就关监狱了,那里最安全啊。”
  我说:“我们俩外地人天天晃悠也没工作,你又伤成那样,我怀疑这里早就有人怀疑我们了。”
  健叔说:“搬,搬,开始新生活,我要找个女朋友。”
  我说:“那钱怎么办?”
  健叔掏出两块钱,说:“去门口的即开型彩票那里买一张彩票,说不定就有钱了。”
  我决定做个神经病,拿起两块钱就走。空地上新搭出一个台子,最上方停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作为大奖。台子下面就是一排卖彩票的,正中放着一个挂了红彩带的音响,看来也是奖品之一。我满头大汗才挤到正中央,买了一张,打开一看,里面图案是个菠萝。我问销售:“菠萝是什么?”销售说:“到那头的兑奖处自己看去。”
  我揣着菠萝,又挤进人群。有人口中念念有词:樱桃、草莓、西瓜……还有人捧着一堆毛巾捏着一百块钱继续往销售点冲。我停下脚步,看那人又买了五十张,结果中了三张苹果。那人摇摇头,挤往兑奖处。我跟在他后面,只看见他垂头丧气又领了三条毛巾,连同手里的已经有了至少十条。那家伙刚一转身,就被一脸色通红、汗流浃背的小伙子拦住。那小伙子边掏钱边说:“太好了,终于看见一个卖毛巾的了。”
  我把菠萝递给了工作人员,还没缓过神来,我已经被带上大红花,拖到领奖台上了。四周锣鼓大作。只听到司仪说:“恭喜这个小伙子,他得到了五万元的现金大奖。”
  一座城池 第一部分(13)
  第一部分(13)
  2005年12月22日?2:28
  我心花怒放。
  忽然间,一个工作人员上去和司仪说了几句。司仪忙说:“对不起,这位热心的彩迷得到的是五千元的大奖。我们的工作人员搞错了,五万元应该是大菠萝,但这个小伙子抽到的是小菠萝。”
  我领了五千块钱,走回长江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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