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余干古县城②

  ——刘长卿
  孤城上与白云齐,万古荒凉楚水西。 
  官舍已空秋草没,女墙犹在夜乌啼。 
  平沙渺渺迷人远,落日亭亭向客低。 
  飞鸟不知陵谷变,朝来暮去弋阳溪。
  唐代县,即今江西余干。“古县城”是指唐以前建置的余干县城。先秦时,其地名作余汗,因境内余水、汗水得名,为越国西界城邑,在安仁江(即今江西境内)西北,安仁江上游属楚国,故诗中云“楚水西”。汉代置余汗县,隋代正名为余干县。唐代迁移县治,这个旧县城逐渐荒落。这诗是登临旧县城吊古伤今之作,在唐代即传为名篇。这荒落的古城也随之出了名,后有称之“白云城”的,也有修建“白云亭”的,都是附会刘诗而起。
  刘长卿在上元二年(761)从岭南潘州南巴贬所北归时途经余干所作。诗人被贬谪,是由于为官正直不阿而遭诬陷,因此他深感当时的政治腐败和官场污浊。现在他经历的这一地区,又刚刚经过军阀战乱,触处都见战争创伤,显出国家衰弱、人民困苦的情状,使诗人更加为唐朝国运深忧。这首即景抒情的诗篇,就包蕴着这种感慨深沉的叹喟,寂寥悲凉,深沉迷茫,情在景中,兴在象外,意绪不尽,令人沉思。
  这是一座小小的山城,踞高临水,就象塞上的孤城,恍惚还象先秦时那样,矗立于越国的西边。它太高了,仿佛跟空中白云一样高;也太荒凉了,似乎亿万斯年就没人来过。城里空空的,以前的官署早已掩没在秋天茂密的荒草里,唯有城上的女墙还在,但已看不见将士们巡逻的身影,只在夜间听见乌鸦在城头啼叫。站在城头眺望,平旷的沙地无边无际,令人迷茫;孤零零的夕阳,对着诗人这个远方来客冉冉低落下去,天地显得格外沉寂。在这荒寂的世界中,诗人想起了《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的诗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古城沧桑,不就是“陵谷变”吗?诗人深深感慨于历史的变迁。然而无知的鸟儿不懂得这一切,依然飞到这里觅食,朝来暮去。
  这首诗,即景抒情而又不拘泥历史事实,为了突出主旨,诗人作了大胆的虚构和想象。这城废弃在唐初,诗人把它前移至先秦;废弃的原因是县治迁移,诗人含蓄地形容为政治腐败导致古城衰亡。出于这样的构思,次联写城内荒芜,醒目点出官舍、女墙犹在,暗示古城并非毁于战争。三联写四野荒凉,农田化为平沙。末联归结到人迹湮灭,借《十月之交》的典故,点出古城荒弃是因为政治腐败,导致人民离乡背井,四出逃亡。旧说《十月之交》是“大夫刺幽王”之作,诗中激烈指责周幽王荒淫昏庸,误国害民,“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造成陵谷灾变,以至“民莫不逸”。结合前三联的描述,可见这里用的正是这层意思。
  这是一首山水诗,更是一首政治抒情诗。它所描绘的山水是历史的,而不是自然的。荒凉古城,无可赏心悦目,并非欣赏对象,而只是诗人思想的例证,感情的寄托,引人沉思感伤,缅怀历史,鉴照现实。所以这诗不但在处理题材中有虚构和想象,而且在诗的结构上也突出于表现诗人情怀和自我形象。诗人满怀忧国忧民的心情,引导人们登临这高险荒凉的古城、空城、荒城、指点人们注意那些足以引为鉴戒的历史遗迹,激发人们感情上共鸣,促使人们思想上深省。方东树评此诗曰:“言外句句有登城人在,有诗人在,所以称为作者。”(《昭昧詹言》)中肯地指出了这诗的艺术特点。
  读刘长卿的《登余干古县城》,一次次地会被它旷古'沉寂'荒凉'苍茫的孤城形态引入到诗人寂寞感伤的思绪之中。这首在唐代就已经传为了名篇的诗作,以诗的美学样式建构了一个“万古荒凉”的孤城世界,带给人的审美感知阴郁而悲凉。
  “孤城”作为古典诗词中的一个审美意象,往往因为交织着离人思归愁绪而富有特定内涵。像杜甫的“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王维的“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送韦平事》)等,“孤城”成了寂寞诗人心灵外化的情感载体。同“孤舟”“孤帆”“孤灯”“孤影”一样,作为个体审美意象的“孤城”一般出现在诗人(词人)当下处境的现时时空之中,同其他意象一起共同建构诗歌意境。刘长卿的《余干旅舍》就是这一模式的书写。但诗人同时地创作的《登余干古县城》则明显突破了“孤城”意象的一般范式。置入读者阅读视线内的“孤城”,不仅是一个别具异色的诗歌群象组合,更是一个被诗人的寂寞幽思心灵化了的荒原世界。
  公元761年(唐肃宗上元二年),一生“刚而犯上,两遭迁谪”(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的诗人刘长卿历经第一次贬谪,从岭南潘州南巴贬所,北归途经江西饶州余干县。早在唐初,余干县因为迁移县治,旧县城逐渐废弃荒落。一个清才冠世却被弃置于现实政治边缘的诗人,适逢他乡登临一座已遭废弃的旧县城,相同境遇下的人事与物事合拍所引发的心灵震颤与联想,使诗人登临送目之时,不免于吊古伤怀。这座被庞大的空寂隔断了尘世虚华的孤城世界在寂寞的诗人眼里,仿佛亿万年如斯荒凉。“孤城”世界弥漫出的历史的雾霭烟霏成了诗歌时代话语的一种暗示,也成了诗人心绪的一种象征。
  从诗歌表层看,被“荒原化”了的孤城在寂寞的诗人眼里始终保持着被看的客体地位,诗人刘长卿也始终保持着一位观察者'审视者的立场。同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那种保持目光间距,心灵则物我相通的生命体验不同,登临古城之上的诗人,面对历史的沧桑变故,一如“愁极本凭诗消遣,诗成吟咏转凄凉”的杜甫一样,提笔抒写的是满纸的悲凉。为了更甚地表现主观化的压抑情绪,诗人在对“孤城”的阅读审视中,将“孤城”世界特有的异质景物纳入了观察的视野。那些在审美色调上趋于凝重'黯淡的景物,构成了孤城日暮图景,形成了诗歌的话语空间:被弃置的官舍'女墙,带有历史浸润的凝滞;秋草漫长,夜乌乱啼更加浓了历史废墟现实存在的残败荒凉。茫茫一片“迷人远”的沙地,冉冉下沉“向客低”的落日,构成了孤城的背景,“不知陵谷变”的无知飞鸟不分朝暮地在孤城飞去飞来。苦寂的画面,满目的苍凉,自有“江山不管兴亡恨,一任斜阳伴客愁”的意境和氛围。诗歌遍染悲色的意象组合,使全诗涵罩在一片阴郁的审美情绪之中,透出人烟堙埋后荒蛮的野地气息,勾画出诗歌悲蕴的美感特质。三槐居语文网;Z9C Rfs/h
  显然,这一幅意味深长的诗歌画面,充满了景物的色彩'层次乃至构型的外在张力,是诗人跳跃性历史思维的散点呈现。秋草中的断瓦颓垣,记录着昔日官府的满地奢华;暮鸦栖息筑巢的古墙城垛,见证着昔日古城的威严显赫。历史在这里浓缩,它具体成了一堆废墟,也抽象成了一堆记忆。诗人的追思就在“犹在”与“已空”的对比张力中,腾挪闪跌,思绪盘曲。而诗歌中具有现实指向的那一轮将沉的落日则分明暗示了盛唐最后一缕霞光的退隐。诗人的思绪游离于历史与现实之间,郁结着“安史之乱”的时代创痛,使“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的凝重悲思,在历史的踪迹寻找和现实荒野的凝视之中纷至沓来。诗人关于时代话语的述说就在这充满历史沧桑感与现实残败感的“孤城”图景中得到了隐喻性的呈现。而一直隐藏在诗歌话语背后,试图以孤城本身替代直接言说的诗人终于按捺不住,以“客”的主体身份出现在诗歌颈联之中,并于诗歌尾联讽评讥议,借闯入眼睑的几只觅食的无知飞鸟,将历史感伤情绪推向高潮。那朝来暮去的飞鸟,多像“飞入平常百姓家”的“昔日王谢堂前燕”,在陵谷巨变的历史时空中穿行,却熟视无睹于历史的沧桑变故。“不知”二字,加重了陵谷巨变所隐含的巨大情感撞击力度,增添了历史转瞬成空的人事幻灭之感。而诗人这一声沉重伴着无奈的叹喟,更是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形式,强化了诗人历史思绪的外在表达。三槐居语文网oNrg_ t.Cz |
  诗歌折射出来的阴郁孤独的审美姿态,也是身逢乱世贬谪归来的寂寞诗人“孤独意识”的具体呈现。在诗人的其他诗作里,同样不乏这份幽情。像《听弹琴》和《幽情》中,诗人更是多次借“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流露出一种落落寡合的情调,一种曲高和寡的孤独情怀。寂寞的诗人拒绝以物我交融的沉迷方式述说自己的孤独,他更喜欢用一双孤独化的眼睛在充满距离感的情感探视中反观自己的孤独,让客观世界的存留担当呓语般的精神独白。就像诗人借高达云端的旷古孤城,来完成自己人生态势的象征性书写一样。寂寞的孤城加剧了诗人内心的落寞悲凉之感,诗人内心的孤独寂寞又给寂寞的孤城抹上了苍凉冷清的色调,孤城正暗合了诗人旷世的孤独情怀。可以说,“孤城”作为沾满情绪的有着象征意味的意象出现在诗歌之中,它让我们看尽了历史长河的寂寞与冷清,也让我们体会到了诗人心灵深处迢远'深邃的孤独与迷茫。而那几只朝来暮去觅食的无知飞鸟,更是从孤城深层次的视点寻索上强化了诗人内心的孤独意识。飞鸟既无视于历史的沧桑变故,又如何能理会孤城之上诗人的一片寂寞幽思呢?诗歌至此,诗人由陵谷巨变所引发的心灵震痛写得沉郁哀婉,其内心秘而不宣的孤独情怀同样写得深沉迷茫。
  从形式美学上看,这首诗歌在结构上呈现出了一种内在的美学对称。中间两联对仗工整,形成了诗歌画面的近景与远景,色彩与声响。首尾两联各用一个主语,句式相似,对应工稳。巧妙的诗歌结构不仅保持了诗歌形式上的对称之美,更形成了诗歌音律节奏的和谐变化。特别是首尾两联语意绵密,上下勾连,一气不断,更是产生了不同的音律效果。首联迫促,如异峰突起,强化了孤城的万古荒凉,给读者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与感觉震撼效果。尾联低缓,便于诗人悲痛压抑情感的抒发,有如幽谷哀筝,幽恨绵长。诗歌就在结构的统摄之下,不为篇幅所窘,不为法度所限,于严格的体式中,气韵飞动,神思飞扬。使这座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余干县城,不仅是一座孤城,更是一座诗人心灵的荒城。无怪乎前人评说刘长卿“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此诗能写得如此沉迷哀婉'深沉悲凉,且情在景中,兴在象外,正是诗人“炼饰”功夫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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