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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她的《野火集》在台湾出版,干草烈风,燎原之势,不到一个月再版24次,“野火”成为那个时代台湾的集体符号。龙应台作品系列:《野火集》(二十年纪念版),《孩子你慢慢来》(十年纪念版)。《龙应台评小说》 《女子与小人》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看世纪末向你走来》 《龙应台杂文精品》 《这个动荡的世界》、《人在欧洲》、《写给台湾的信》、《美丽的权利》、《孩子你慢慢来》、《看世纪末向你走来》、《干杯吧,托玛斯曼》、《我的不安》《百年思索》、《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亲爱的安德烈》、《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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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对龙应台的作品已经有些敬谢不敏,当年曾经很喜欢。
台湾,在八十年代给我的印象是和今天完全不同的,那时候我印象中的台湾,是很多精美的文字,是外婆的澎湖湾,甚至在文化上,都曾给我剧烈的震动与影响,比如白先勇,比如农妇。记得那年看了《农妇随笔选》,正看着父亲提着磨破了角的皮包走向他的办公室,那份泰然和怡然俨若王侯,脑子里便都是刚读过农妇的那句话 – “但求破衣里面是人”
这是我们当时的教科书里读不到的。
盖因为文革的时代,大陆的文化破坏太厉害了,甫一接触到这些深情的,带有让人心动的东方灵魂的文字的时候,那种发自心灵的感动至今难忘。那是一种回归的感觉。
今天我不看龙应台了,我不能相信当年悲天悯人的潇湘女子龙应台,今日在文章中的傲慢和优越感。“中国知识分子对自己国家的专注可以狂热到中国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中国、除了中国之外什么都不存在的地步。说得刻薄一点,这是一种对自己肚脐眼的狂热和专心。”
我分明看到龙应台的背影,不屑回头。
观点的不同,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介怀的。但是,今天台湾的文字里,我只能看到激烈,看到谩骂,看到浮躁,看到傲慢与偏见,昔日的清丽,如滚滚东逝水,我看不见。
看到今日龙应台,我感到的不是不满,而是另一种情绪 – 悲伤。
怀念外婆的澎湖湾,和那个时代,虽然有人说,那个时候台湾是“白色恐怖”。
以龙应台当年敏感的心灵,应该能够体验到大陆的同样的中国人们,为了今天,做出的怎样努力和牺牲。民主的发展是要人努力的,经济的发展同样是要人努力的。今天大陆所有的,是大陆人用他们的汗水和辛苦换来,同样,大陆人也在用他们自己的努力走向自己的民主,这种努力看不到,然而结果也许将会比台湾今天的民主更为坚实。起步于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大陆只有比台湾走得更有勇气。你可以反共,但是你如果受过民主的教育,应当知道尊重每一个灵魂的平等和尊严。
不要伤害大陆人的感情吧,龙应台先生,假如你是个中国人,伤害我们就是伤害你自己,握一握手,希望你还是当年那一蓬炙烈而燃烧着爱心的野火。 {摘自作家萨苏新浪博客}
文化是什么?(下篇)
文化需要“政策”?很多文化人听到“文化政策”这个词,会像猫一样弓起背、竖起毛,眼睛发出怀疑的、警戒的蓝光:文化,最需要的不就是自由,绝对的自由吗?“政策”不正是自由的头号杀手吗?
因此,我们必须先界定一下,在现代的国家或城市里,究竟文化政策是什么。
政府,好比一个巨大的机器,数不清、看不明白的齿轮在各个角落里轰轰运转,各司其职,交通的管交通,工程的管工程,教育的管教育。可是文化渗透在生活的所有层面,有如白糖融之于水,同时文化决定一个社会的整体发展方向,有如铁轨之于火车,文化要激活势必要动到机器中所有的齿轮。所以文化政策不过是一套政府机制,以文化发展为目标,将各个“齿轮”所司的大小政策进行整合。透过这一套机制,一个城市或国家的文化愿景清楚浮现,而实现这个愿景的长程规划,推动策略,执行方法,得以有系统地分析整理出来。重点在于“整合”,因为,这些规划、策略和执行方法可能一向都在,但是零星散置在政府机器的大大小小齿轮中,或隐藏遗忘,或毫无横向联系地各行其是,甚至于,可能彼此抵消而没人知道。
就工具的层面来说,政府组织结构本身的健全与否就决定了一个城市的发展。工具不对时,犹如横木入灶,炉火是冷的。譬如说,旅游观光是文化产业里非常重要的一环,但是,以台北为例,这个城市的观光是谁在推动?难以置信的,曾是交通局下属的一个观光科。交通局的专业人才对运输系统和工程管理或许精通,但是对观光事业,以及观光事业所必备的人文历史的内涵、环境气质的营造、国际行销的技巧,可能完全外行。当观光这一项文化事业被放在“交通”这个齿轮中运转时,观光的人文面和国际性可能消失而简化为交通运输的技术操作。(台北市政府后来认识到这个缺陷,2002年成立了观光委员会来统筹业务。)
再譬如说,刚到香港时,我发现这个城市对于古迹和历史街区的保护意识很弱。地产商业利益像一架巨大推土机,历史老屋、老街区等着给高楼大厦垫脚。怎么会这样?检查一下香港政府的组织架构,很容易就看出端倪:负责古迹保存的部门,是一个层级极低的机构,它矮缩在民政局下面的康乐文化署的再下面。这么低的层级,当然不可能挡得住开发利益的推土机。古迹保护这一个齿轮,只是香港政府大机器里最不重要的一个小零件,古迹保护的成效如何,用膝盖也想得出来。
就工具的运用而言,齿轮与齿轮之间是丝丝相扣,紧密配合,中间的润滑作用良好?还是一关死卡一关,彼此互废武功?
请一只老鼠吃饭,找谁?
政府这个机器的特色是官僚本位主义。什么叫做官僚本位主义?对外,它的思考逻辑是从管理者的角度出发,以管理者的方便为目标。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在很多欧美的城市里,我们到处都看见街头艺人在大街、广场、公园里拉小提琴、唱歌、演木偶戏、画画,脚下放着一顶破帽子或罐头盒,行人高兴了就把钱往里头丢,城市洋溢着活泼生动的文化艺术气息。另外一些城市里却完全看不见这样的景象,譬如台北,为什么呢?
因为大街、广场、公园,所有的公共空间都有“管理条例”,而所有的管理条例都禁止这样的演出行为。为什么禁止?因为对于管理者而言,“方便管理”是惟一的逻辑,在这个单一逻辑下,街头艺人对市场管理处而言,就是违法摊贩;对交通警察而言,就是交通阻碍者;对公园处而言,就是破坏公园环境者;对税捐处而言,用罐头收钱而不缴税,就是逃税者。
官员害怕弹性,因为弹性会带来额外工作。官员逃避创意,因为创意会带来额外风险。去掉弹性和创意,躲开额外的工作和风险,只要管理方便,那还有什么比“禁止”更简单的管理方法呢?至于“禁止”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对人民使用公共空间权利的剥夺,对城市气氛的压抑,艺术家的损失等等,不是任何一个部门需要考虑的。这,就是官僚本位主义的ABC。
官僚本位主义在政府机器的内部,以另一种方式呈现:部门与部门之间,壁垒分明,互不相通。一只湿答答的老鼠谁管?答案是,如果它跑到了大马路上,是交通局的事;若是在人行道上,是养工处的事;窜到学校里去了,教育局管;钻到垃圾堆里了,环保局管;溜到市场去了,市场处的事。老鼠带菌?卫生局的事……真要问,你要请一只老鼠来家里吃饭,找谁联系?没人管。
所以,你就明白了为什么一个城市没有街头艺人。养工处管人行道,交通局管大马路,公园处管公园,教育局管校园,市场处管市场,这些公共空间的管理者,彼此之间并不沟通。如果你要“解放”这一个城市的公共空间,让艺人、画家、诗人可以在天空下表演,放一个小罐头盒收钱,让过路的人小小驻足,为实现这么卑微的一点愿望,你知道你得做什么吗?
你必须把几十种“禁止”的管理条例拿来,一条一条去“破解”,就是说,促使这一二十个部门进行修法,把每一个管理条例中卡住表演以及收费行为的每一个环节拿掉,而每一个条例的更动,都非同小可:从咨询协商、提出草案,到草案通过,公布实施,中间有无休无止的辩论和协商过程。让几十个条例更动就得跟几十个部门去磨。官僚本位主义是所有政府的通性,在不同国家里只有程度的差异而没有本质的不同:每一个部门,只以自己的范围为终极思考范围,部门与部门之间协调、对话、合作,在政府的机器里,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经过三年的磨合,台北市在2003年通过新的条例,鼓励街头艺人的出现。)
而如果政府的机器里根本就没有“文化”这个齿轮,或者有了以“文化”为名的齿轮,却又只是个不转动的装饰零件,那么对抗或化解这个官僚本位主义就连起点都没有。要解放空间吗?要让艺术进入城市文化吗?要修改管理条例吗?由谁发起?由谁推动?
仅仅是想要让城市的空间容许艺术出现,就要费尽力气,经年功夫,想像一下更为重大的目标吧:怎么样让艺术渗透进入各级学校教育系统?怎么样让美感在公共工程的设计里占一个地位?怎么样让贫民和弱势族群也得到文化的权利?怎么样保护创作者的著作权、维护艺术工作者的工作权和退休保障?怎么样使文化变成外交项目?怎么样修改税制,使文化产业得以与一般商品有不同待遇?甚至于,怎么样使警察不践踏文化,使司法尊重文化,使狱吏理解文化?
每一项,都牵涉到部门与部门之间的磨合,每一项,都需要一个巨大的整合力量去进行不同目标的折冲。政府的庞大机器里,如果没有一个“文化”的齿轮,而且是一个独立、强悍的非装饰作用的“文化”齿轮,文化就注定不可能影响到生活里各个层面。
实验室逃走的怪兽
没有文化思维的政府机器可能变成什么形状?
交通思维垄断,那个齿轮可能致力于整个城市的无限拓宽,拆掉所有狭窄的胡同和老街,拔掉所有挡路的参天大树,把整个城市变成通衢大道。因为,从交通的逻辑出发,它存在的目的就是单纯的交通运输畅通。其他价值,譬如城市的人文肌理,历史的共同记忆,社区的文化认同,邻里的小巷情趣等等,对不起,他不懂。21世纪全世界最怵目惊心的例子,当属北京。北京的古老胡同从公元两千年起,以一年六百条的速度被拆除,成百上千栋历史建筑被铲平,所有的马路都在拓宽中,没有任何人能阻挡推土机的急速进度,甚至没有讨论的余地。交通至上思维,像“酷斯拉”怪物一样横扫北京。
发展思维垄断,在很多政府机器里,已经不是一个齿轮,而成了引擎,整个城市成为发电厂,轰轰作响,只不知奔向哪里。1949年,毛泽东站在天安门上眺望北京城,看着老城一片青瓦绵绵、深巷郁郁,说,这个城,应该变成工业城!变魔术一样,一万四千根烟囱就插进了宁静美丽的古都。为了2008年的奥运,以发展为核心思维、单向逻辑的奥运,发展调动了政府机器中所有的轮子,为一个单一目标全速运转,整个政府机器成为一种单一功能的推土机。文化所赖以生存的价值:历史情感、共同记忆、公民参与、城市美学,以及文化所赖以绵延的手段:人文的细致、哲学的深思、文明世界人与人之间不能或缺的婉转和体贴,全都像隆隆割草机斩断卷起的草根,尘飞烟灭。
当发展凌驾于所有其他价值时,那种力量就像一只从实验室中逃走的怪兽,畸形地不断壮大。可是,很多人会非常不安,因为他们知道,有一天,怪兽可能倒过来吞噬自己的身体,自然的韵律可能反扑,以一种超过怪兽的力道。
所以文化政策是什么?它就是一套整合的机制,以文化为核心思维,以这个思维去检验政府这个机器,检验它本身的结构是否符合文化的发展所需,检验其他的齿轮是否配合文化的发展,检验机器运转的方向是不是一个文化所能认可的方向。
文化可以立国
这样定义下的文化政策,就有两种必要的作为。一是减,一是加。
减,是设法去除“弊”,关掉有碍文化发展的齿轮。譬如把所有“禁止”街头艺人在公共空间表演的规定取消。譬如与交通部门格斗,让一株老树存活下来,少拓宽一条不必要拓宽的路。譬如与工程单位对抗,让某一栋作家故居保留下来,少盖一栋酒店大楼。譬如与公园处协商,让公园多留一点自然的草地,少建一点水泥硬地面。譬如与教育局沟通,减少学生上课时数,让孩子们到音乐厅、博物馆、老城区里接受一点美学的熏陶、培养一点历史的情愫。
加,是设法去兴利。英国政府规定彩票收入的28%必须用在文化上,许多博物馆就得以生存,年轻创业的艺术家也得到补助。瑞典立法严格保障知识产权,作曲家因而能够专心创作;规定图书馆中每一本书的借出,书的作者都要得到一定百分比的报酬,作家因而能够有尊严地生活。德国政府高额补贴剧院的开支,使得低收入的国民也买得起票、看得起戏,国民的艺术教养因此得以提升。纽约政府通过补贴,让18岁以下的人可以低价看演出,因而培养了年轻人的艺术修养。伦敦采取博物馆参观免门票措施,欣赏者的数字因而激增。
在台北市推出了“树木保护自治条例”之后,房地产的开发商就不再能轻易地砍除百年老树。把民间成立基金会的门槛降低之后,推动文化的民间基金会就如雨后春笋一样倍增。制定了公共艺术的法规之后──譬如说,所有公共工程款的百分之一必须用在公共艺术上,公共建筑就有了艺术的品位,公共空间不再随意地被难看的东西填满。设置了新人创作奖金,艺术和文学的创作者就得到了鼓励。改变税法容许企业对文化的捐赠抵税,企业对文化的捐赠马上增加,美术馆、博物馆就多了起来。
近年来,以文化政策为手段促进国力最戏剧化的例子,当然是韩国。受到1997年的经济冲击,韩国从1998年起提出“文化立国”的施政战略,把文化产业列为发展国家经济的龙头产业。1997年制定了《创新企业培育特别法》,针对数字内容产业予以激励。接下来出炉了《文化产业发展五年计划》、《文化产业前景二十一》、《文化产业发展推进计划》、《文化产业促进法》等等;又成立了文化产业振兴院、文化产业局、文化产业基金……在短短几年内,韩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五大文化产业大国。
所以,文化需不需要政策?要回答这个问题,好多镜头闪过脑海。
我记得,坐在议会闭门的预算审查会议里,反对党提出要删除我所列出的“台北国际诗歌节”的预算。我先解释台北市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诗歌节来深耕文学。面对全球,看见反对党的代表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唇舌都焦了。最后,我说:“你们要删这笔预算,得准备踩着我的尸体过去。”议员立即暴跳如雷。
我记得,为了通过《树木保护自治条例》来保护台北城内的树木,我如何训练公务员去低声下气地和府内每一个工程单位协调,如何派出我的“美女部队”──文化局的女性官员,去议会进行地毯式的游说。
我记得,为了保住一片即将被拆除的老旧社区,用历史记忆和人文价值的观点试图去和工程单位的首长沟通。我记得,在一切努力都被推翻的时候,我如何与长官翻脸。
我记得,在市长亲自主持的闭门会议上,我曾经如何与警察局长观点对立,认为警察荷枪实弹逮捕在酒吧里跳舞的青少年并且容许电视摄影机随行随拍,是违反人权的野蛮政府作为。我记得,在私下和公开的场合,我和劳工局长是如何大声反对市长的消除娼妓政策。“我不会留在一个道德保守的、只为中产阶级价值服务的政府里头做官。”我对市长说。
政府只是泥土
怎么可能不需要文化政策呢?如果没有,政府那个不能被我们信任的大机器里,就缺了为文化把关、为文化发声、坚持文化价值的齿轮。当文化愿景和政策被白纸黑字写进了政府的施政纲领的时候,当文化政策的执行会在选举中被选民和媒体拿出来用放大镜检验的时候,当文化部在政府组织里有一定地位的时候,文化所需要的“地盘”──包括它的预算,它的独立的性格,它的不容侵犯的自由,才开始有了保障。
在独裁体制里,任何政策可能都是假的,只有独裁者的个人意志是真的。但是,我们在谈的是文明社会,或者说,我们在谈的是任何一个向往文明的社会。在向往文明的社会里,文化政策应该是文明的捍卫者,文明指针的建立者。当国家领袖指着古城下令它变成工业中心的时候,他的文化部长应该大声说,对不起,根据本城《文化资产保存法》的规定,它不可以成为工业城。当交通部长主张城墙要拆的时候,文化部长可能全力抵制。当安全部门以国家安全为由要禁某一本书或者警察单位以保护“善良风俗”为名要取缔一场展览或者一个市长要把历史街区交给地产商开发的时候,文化部长可以把厚厚的文化法规拿在手上,说,不可以。
他可以随时拍案而起,掷下帽子辞职。
文化政策重要,是因为它不只要求政府在文化的领域里必须做些什么,它更规范了在文化的领域里政府不可以做什么。如果没有政策,没有法制,那么自由、文化所呼吸的自由,是没有保障的。
文化政策,就是一个机制把种种彼此矛盾甚至彼此抵消的力道爬梳清楚,对照愿景和目标,画出一条清晰可循的路来。在一个开放社会里,它不是从上而下的监督、管理,更不是权力的干预、操纵或控制,而是一套机制,有效地透过整合来创造文化发展的最佳条件与环境,也就是说,文化政策的目的在创造文化发展的基础建设(infrastructure)。它绝对不是,而且不可以是,一套“最高指导原则”,它只是一畦丰润的有机土壤,让人民的创意和想像力能够在土壤上着床,发芽,绽开自由的万种新苗。
政府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是泥土,只是让人踩的泥土,民间才是花朵。土是为了花而存在,本末不可倒置。
谁的文化政策?
文化政策是一套聪明的办法去实践一个社会的文化愿景,但是,文化愿景怎么来?你说古迹保存重要,我说开发至上。你说少数族群、低收入人民的文化权必须受到重视,我说中产阶级大多数人的利益第一。你说国际水准的歌剧应该大量引入,我说本土的式微传统艺术才是我们最该花钱的地方。你说前卫艺术值得支持,我说前卫艺术是骗人的,小学艺术教育才是重点。
谈愿景,穷人还是富人的愿景?既得利益者还是边缘者的愿景?统治者还是反抗者的愿景?都会精英还是农村草根的愿景?这些愿景可能南辕北辙,毫无交集。谁说了算数?总统?文化部长?学术精英?还是公民投票?
文化政策的体现,在于资源的分配。受到重视的项目,就会得到资源,迅速发展。那长期得不到资源的,可能就慢慢萎缩,凋零。问文化愿景,其实就是在问,资源放在哪里。一块饼,怎么分,有什么原则可以依循?
愿景怎么界定牵涉到三个层面。首先需要科学的调查研究。任何一个文化政策的制定,首先要做一项“看不见的工程”,就是做基础调查:文学、视觉艺术、影音艺术、表演艺术等等不同的领域里,有多少创作人口、多少欣赏人口;软件与硬件,供与求的关系如何。在文化产业方面,出版、电影、流行音乐、广告设计、画廊、计算机游戏、观光旅游等等,产值的曲线如何,发展的趋势如何。市民的文化消费行为是什么:多少人一个月看几场戏、买几本书、听几次音乐会;什么形态的音乐会有多少人在欣赏?多少人渴望看《歌剧魅影》音乐剧,多少人期待看《梁山伯与祝英台》?多少文化设施照顾到儿童的需要,多少又服务了社区中的高龄人口?
这些基础调查做过之后,社会的文化体质才会像X光下的骨胳一样清楚呈现:资源得到太多的是些什么,长久受到漠视的是些什么,最有潜力发展的又是些什么。历史学家黄仁宇曾经用缺乏数字管理的能力来解释中国在明朝以后落后于西方的原因。数字管理在文化的领域里和任何其他领域里一样关键。没有科学的基础调查,所谓愿景的制定犹如瞎子摸象,可能离社会的真实需要非常遥远。我在大陆的很多城市看到巨大宏伟的博物馆──那是人民的文化愿景吗?博物馆巨大而空旷,里头的文物少得可怜,里头的访客更少得凄凉。博物馆之巨大宏伟,与城市人口不成比例,与当地居民的教育水准和消费能力,更不成比例。谁,用了人民的钱,去建了那样伟大而荒唐的文化设施?在决定兴建之前,他做过多少科学的调查、数据的整理?
第二个层面是,专家的意见必须渗透界定愿景、资源分配的决策过程。城市的规划,历史建筑的保存,文化产业的发展,艺术教育的落实,创作者的培育与奖励,表演团体的扶植,艺文补助机制的建立等等,没有一件不是高度复杂的专业学问。文化决策者必须让学者专家的知识进入到行政体系内部来,作为决策的基础。
瑞典斯德哥尔摩市的人口只有100万,却有八个专业级的儿童剧场,代表该城对儿童美育极为重视。英国伦敦花很大笔的预算重点补助25岁以下的创作者,美国纽约强力补助青少年买票看戏听音乐,韩国汉城则选择补助电子游戏的研究发展。为什么?每一个城市都在设法维持自己人民的创意水准,因为人民的创意水准就是国力的依据。而如何看准自己的优势和弱点,如何发挥优势,专家的知识研判不可或缺。在台北市文化局的三年半中,我大概亲自主持过上千次的咨询会议,还不算下属各层级官员各自召开的顾问会议。因此当一项政策推出时,它其实幕后经过几十次的专家咨商,有些重大法案,还经过上百次的聆听。因此每一项决策其实都已经融入了各个领域的专业知识和意见,推出时就已经是一个共识的产物。愿景,就通过这不断的磨合、不断的沟通而产生。
我也目睹某些城市组成无数的专家委员会,然而委员会真正的功能,只是政府的橡皮图章,为官员背书。在这些城市里,文化愿景往往只是技术官僚闭门造车自以为是的想像图。民间的专家学者空自拥有知识,但知识对政府决策不发生一点影响。知识界和政府之间因为没有深度的沟通、辩论和对话,社会也是割裂的,共识不容易出现。而当官员的想像蓝图是错误的时候,他的“政绩”就是人民的灾难。
第三个层面,或许最重要、最基本的一个层面:文化愿景的形成,必须来自人民的社会和政治参与。只有参与,可以凝聚社区意识,可以产生文化认同,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21世纪初此刻的香港。150年来,香港都是一个过渡的地方,人们来这里打拼、挣钱,但是既不付出真情,也不投入承担。欢乐和悲伤,婚礼和祖坟,系在东方的原乡。儿女的未来,托付给西方的异乡。香港,是路过,不是承担的地方。
一次示威游行,赫然50万人上街。走在街上的人们虽然互不相识,也不需要交谈,但是顿时间发现了彼此对这个社会的期待和责任,也意外地发现了一直隐晦不明的集体焦虑和渴望。西九龙计划引发社会的反弹和争吵,表面上看起来闹哄哄,事实上,争吵史无前例地团结了文化界,而在不断地争吵和辩论中,香港的未来轮廓却一点一滴地变得清晰,人们在争吵的过程里加深了对自己的认识,也更明确地看见了共同的“愿景”。
这样的共同愿景,就是文化政策的基础。
盲目建设,不如没有建设
如果有一套文化政策,但是它既没有任何科学的调查研究作为基础,又没有广泛而深入的专家知识渗透决策,更缺少人民的参与和社会共识,会怎么样?
倒抽一口冷气,我只能说,那就等候灾难降临吧。
我们担心政府对文化无知或者完全漠视,但是另一个极端──政府很可能对文化有一种错误的认知而集权集钱用力地去做所谓“文化建设”,后果同样可怕。如果没有科学、知识、共识作为文化政策的三个基础,文化建设很可能是一场打着文化旗帜而进行文化戕害的大破坏。地方政府的首长很可能大兴土木,用纳税人的辛苦钱建起华丽的音乐厅,而事实上根本没有足够的欣赏人口,他也没有计划去培养欣赏人口。工程风光剪彩,首长升官走人,音乐厅就开始长草,养蚊子。
一个100万人口的城市,可能出现一座适合1000万人口的超级巨大美术馆,开馆之后,像皇陵一样空荡安静,既无能力购买藏品,也无能力管理经营。既不懂得如何吸引游客,更没概念怎么提升市民的美学素养。雨水,渐渐渗进来,墙壁开始发霉。
一个历史古镇,可能由旅游局主导,大事开发,填土、造景、设缆车、建旅馆、砌桥铺路开餐厅,而文化的质感和历史的内涵彻底牺牲,一直到古迹古镇完全“死亡”为止。杀鸡取卵的方式,文化成为无知无识的官员的祭品。
以推动观光文化为借口,兴建一个又一个国际机场,而当地可能没有任何文化资源吸引观光客。机场建好了,就变成最好的放风筝的广场。杂草很快地占据了机坪。
政府更可能以国家形象为口号,争取国际知名建筑师来设计各式各样的地标建筑,或者利诱国际美术馆来本地开美术馆连锁店,看起来轰轰烈烈。但是,建筑师竞相献技,张牙舞爪尽情表达个人性格,他的建筑如何尊重本地人的历史情感?如何与这个城市的人文肌理和谐共处?抱歉,那不是他考虑的问题。高价的建筑,华丽的美术馆,都是看得见的政绩,但是你问那主事者:你究竟如何让建筑美学在本土生根,如何深化艺术教育,如何培养出将来的本国的艺术大师?计划拿出来!
不知道。没人谈。
体育馆、音乐厅、大剧院、美术馆这些看得见的工程,近十年来成为亚洲城市彼此竞争的项目。上海的世博规划、北京的奥运计划、香港的西九龙正在进行;新加坡完成了滨海艺术中心紧接着筹划美术馆;台湾在规划流行音乐中心。有建筑魅力的大型文化设施成为21世纪城市认为最能为自己的身份赢得地位的投资,而西方的艺术掮客,譬如古根海姆,就来到亚洲到处兜售自己的连锁店招牌。
可是,建一栋艺术中心和建一座污水处理厂或是一个百货大楼毕竟是不一样的。任何一件文化工程的背面都牵动着一个城市灵魂深处的东西——它的历史情感、文化认同,以及人民对未来的共同梦想,愿景。任何国际知名、高价高贵的硬件建筑也无法取代静水流深的人才培育和国民美育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但是,当我们把资源全付给了表面的夸张,我们还剩下什么给那深层的,真实的,民族所真正需要的文化建设呢?
文化建设当作升官成本,文化设施看作水泥施作,人的情感,就埋在那水泥之下了。没错,盲目建设,不如没有建设。
未被“奴役过”的文化
在韩国文化产品堂堂进入全球市场,一片红火的时候,我发现解释文化政策的必要性不再那么困难──你看,他们是因为有了配套的文化产业政策,才会那么成功。很可能,其他政府会急起直追:各行各色的文化奖励条例和产业扶植计划会出笼。文化,被理解为“产业”,也马上要被当作“产品”来被政府“刺激生产”,做“国际行销”。文化产业可能比大楼大厦的单纯硬件要进步一点,但是,把文化简化为“产业”和“产品”,理解为“商品”──它的前途又如何呢?
很少人会注意到,韩国眼前的成功,并不是因为他们制定了多少条的文化产业条例,而是另一个更关键的东西。韩国旅游发展局的局长在接受《亚洲周刊》访问的时候,这样解释韩国现象:“文化产业有它的特殊性,不能按照人们认定的政策方向去发展。韩国依靠人的智能、创意和努力,在文化内容上增加新的因素。上世纪60年代韩国实现民主化的同时,也实现了工业化之后的文化产业化。民主化排除了对创作题材的制约,让文化人放手去写作、拍摄,产业化也确保了文化资本和人力,这样韩国的文化产业才能阔步发展。”
这是一个有头脑的文化官员。韩国文化产业的成功的第一个因素,不是文化政策的技术操作,不是“产业化”,而是“民主化”。因为民主,因为政治的松绑,人民的创意得以抒发释放,想像力不再有禁区和警戒围篱,文化内容上不断出现新意,因此才有文化产业可言。换句话说,没有民主化的前提,没有人民的创意,任何伟大的产业计划,任何精明的行销操作,也救不了的。
中国著名演员张国立要求限制韩剧在中国的播放,理由是,“中国在历史上曾被入侵过,但文化上却从未被奴役过,如果我们的电视台、我们的媒体,整天只知道播放韩剧,这跟汉奸有什么区别?”他的焦急可以理解,这种为自己文化受到威胁而发的焦急,法国人特别强;但是,问题的症结,可能不在韩剧吧。
我们的文化“从未被奴役过”?是吗?那么,没被“奴役过”的文化,就拿出13亿人的创意来和别人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