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庞德《在一个地铁车站》
'' 每逢周末,苏安林都会特意乘地铁回家,不为别的,只为经过那个地铁站。当然,他也总不忘准备一张崭新坚挺的钞票。这种状况似乎持续很久了,可能将近四个月,也可能五个多月。苏安林想,那时候还是容易发困的春天呢。
'' 春天的那个下午,苏安林忙完手头的事,正准备回去,突然发现车子坏了。以前偶尔遇到这种情况,苏安林都会皱皱眉,但那天斜阳温柔,又刚谈成一桩生意,就没觉得怎么心烦。他想坏就坏了吧,车子坏了可以打的。要不乘地铁也行。这附近就有地铁站,出了站距他住处仅300米,挺方便的,何况''苏安林想了想,很快决定乘地铁。
'' 苏安林三年没乘地铁了,偶尔乘一次,体验一番久违的感觉,应当很有趣的。
'' 七八年前,地铁刚开通,苏安林的事业也才刚起步,二者经常打交道。地铁挤,尤其上下班高峰期,挤得透不过气时,苏安林就暗暗发誓,以后有钱了绝不再乘地铁。但发誓归发誓,地铁还是照乘不误。直到前两年,苏安林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配了车,这才彻底告别地铁生涯。
'' 以前被迫乘车,唯恐赶不上,烦躁焦虑,现在心境自然不同。苏安林可以打的,但还是选择了步行。十分钟的路没那个必要。再说了,步行也能看看风景,自然景观,还有街上的行人。尤其那些女孩子,长发长裙,无疑会让都市更加亮丽。然而遗憾的是,苏安林眼中没有美丽,有的只是匆忙。骑自行车的,开助动车的,相信还有藏在小车里的,一概如此,不由让人感慨万分。苏安林相信,七年前,三年前,以及明天的自己,也是这样的。
'' 想到这一点,苏安林的好心情没有了,沮丧之感油然而生。
'' 走近地铁站,渐渐变得吵起来,杂乱无章。苏安林微感不快,想早点回家,躺在床上看看碟或者睡睡觉。正要冲进地铁站,突然听到一阵琵琶声,清脆,优雅,略带一点点忧伤。显然,这与城市的喧嚣很不协调。说不清什么原因,苏安林心头掠过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想看看谁这么悠闲。稍微观察一下,然后发现了书报亭旁怀抱琵琶的女孩。那女孩十指修长,纤细,的确适合弹琵琶。她也确实弹得很好听。苏安林虽然不太懂,但感觉得到,那女孩非常投入。只是,在这样忙碌而拥挤的都市,人们都恨不得自己多生两条腿,谁会留意她的存在?
'' 苏安林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究竟站了多久。而那情景也是很有意思的:夕阳里,行人匆忙的地铁站,一个人专注地弹着琵琶,一个人专注地看着听着,仿佛一幅永恒的画。苏安林感觉这一切都很正常,当然没觉察偶尔投来的怪异或疑惑的目光。
'' 大概夕阳要落山了,女孩才停止弹奏。这其间,也有人往女孩面前的猪形储钱罐投下硬币,更多的则是一闪而过。苏安林缓缓地摇头,走过去,脚步很轻,掏出一张一百的,塞进女孩手里,转身就走。女孩起初没反应过来,当她有感觉时,苏安林已经在几丈之外了。
'' 自此之后,不管在哪儿,只要空闲下来,苏安林脑子里总会浮现一幅画面:拥挤的车站,一个年轻姑娘全心投入地弹着琵琶。还有一种可能,车站很空荡,姑娘变成了拉胡琴的老者。然而无论哪种情况,旁边总会有两三个小孩子,欢快地跳来跳去。
'' 这种场景,总有些似曾相识,是不是在哪儿看到过?苏安林经常问自己。
'' 苏安林平时自己开车,因此他周末的非常之举就显得很隐蔽了。秘书何展敏有所察觉也是两个月之后的事。因为工作关系,也因为两人从小是邻居,是同学,是好朋友,苏安林跟何展敏挺谈得来,将事情也跟她说了。况且这事本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和苏安林预料的差不多,何展敏笑笑,没说什么。有空的时候,何展敏专程去地铁站考察过,最后对女孩评价两个字:漂亮。
'' 能让何展敏用'漂亮'形容一个女孩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 每个周末都去,不会爱上她了吧?何展敏笑呵呵地说。苏安林正整理材料,稍微停一下,没说什么。何展敏说,那个女孩子''突然想,苏安林每周看她,肯定有理由的,而一个男人看望女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就是''她不开玩笑了,很认真地说,你真的喜欢她?
'' 不行吗?苏安林说,这是我的自由,她接不接受是另外一回事。何展敏说,现在不是这个问题,那个女孩子是很漂亮,但是''你们俩不合适。苏安林说,为什么?身份不符是吧?何展敏说,我还没这么俗吧?哎,你非逼我说出来呀?苏安林摆摆手,淡淡一笑,说,跟你说笑的,我是这么容易爱上别人的吗?何展敏说,爱上别人不要紧,但必须想清楚。
'' 从何展敏表情看,她还是很担心。苏安林认为根本没必要。说实话,他对女孩印象不深,只是想去地铁站,听地铁站的琵琶声。苏安林想,如果他有足够的钱,如果,他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会每周去那儿的。
'' 又是周末,跟以前一样,苏安林先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听一会儿,然后奉上一百元。刚掏出钞票,那位始终沉默的女孩突然叫道,先生,请等一等,我知道是你。
'' 刹那间苏安林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停了下来。他也想跟这个女孩聊聊。
''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十八次了。女孩说。这也意味着,他们接触四个半月了。
'' 女孩的声音很好听,按照苏安林的想象,大致如此。苏安林笑笑说,是吗?你记得倒很清楚。女孩说,我是记得清楚,你这样的人,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苏安林突然有点激动,蹲下来,仔细瞧了瞧对方。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一个女孩子。这女孩真的很好,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然而可惜的是,一双本来明亮的大眼睛,现在却暗淡无光。
'' 虽然我看不到,但还有感觉,你一来就能感觉到。女孩说。
'' 苏安林不知说什么,随便嗯一声。女孩忸怩地笑笑,一手揽着琵琶,一手从背后取出一束花,递到苏安林面前。
'' 苏安林又是一愣。
'' 长这么大,苏安林收到过各种各样的礼物,来自女人的也不少。当然,这主要在成年之后,比如说领带,比如说香烟,再比如说高档红酒。收到鲜花,还是头一回。更奇妙的是,这礼物居然来自一个盲人女孩。
'' 略作沉吟,苏安林坦然接受了。他也实在没理由拒绝。反复摩挲着花柄,苏安林突然说,我''可不可以''
''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眼睛怎么瞎的?女孩说。苏安林点点头,点完头才想到女孩看不见。女孩似乎有感应,笑了一下,轻松地说,你猜猜看呢?
'' 无非两种可能,天生的,或者后天发生意外。苏安林说,你属于哪一种?这时女孩叹了口气,说,如果天生就好了,反正没见过,也无所谓。就因为从小见过光明,所以现在才会更加痛苦。苏安林想不对,她比那些天生失明的人幸运多了,至少还见过,但考虑这么说也不合适,于是说,你是得了疾病,还是遇上了车祸?女孩说,都不是,是大火烧的。接着女孩讲起了那场大火,发生在父母工厂里,当时她10岁,一辈子也忘不掉。大火过后,父母离开了,而她也失去了双眼。
'' 当时没有治疗吗?苏安林说。女孩说,治疗了,脸部身上皮肤烂得厉害,先进行皮植手术。至于眼睛,经济负担不起,而且因为延误了,医生也说希望渺茫,结果成了现在这样。
'' 如果能重新选择,就算皮肤烂得一塌糊涂,我也先把眼睛治好。女孩悔恨地说。
'' 苏安林没听清楚,只默默地想,想象那一场大火,仿佛烧在自己身上,烧死了所有的亲人。他沉默许久,抬头凝神女孩,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请女孩吃饭。谈不上什么目的,苏安林只是想跟她吃顿饭。
'' 应该想得到,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女孩感到很惊诧。此外,女孩还很激动,激动之后,毅然拒绝了。这同样是意料中事。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就会变得异常谨慎,不会随便跟异性一同吃饭的。即便这只是件平常事。即便她是个盲人。即便你给过她很多帮助。
'' 女孩有自己的苦衷,不想因为一顿饭让人觉得自己轻浮,或者产生其他的联想。
'' 你别误会,只是吃顿饭而已,绝没别的意思。苏安林说,你不会这么小气,一点面子都不给吧?紧接着苏安林又解释一番,企图让她明白,自己并无歹意。在对女孩的劝说中,苏安林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耐心,连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结果不用说,女孩改变了初衷。苏安林说,那好,明天我开车接你。
'' 我不喜欢坐车,我们走着去,可以吗?女孩诚恳地请求道。
'' 当然可以了。苏安林说,我就怕现在的女孩子走不了路,这样最好。女孩幽幽地说,我没这么娇气的。苏安林心里一沉,很不是滋味,不说这个,约了个时间,地点在一家很大的酒楼,离地铁站不远。这是女孩的意思,也是苏安林的意思。坐在窗口,看着外面的行人,也是一种享受。
'' 午餐进行将近三个小时,两人谈的内容很多,苏安林努力避开女孩的伤痛,只说开心事,逗得女孩呵呵地笑。临近尾声时,苏安林说,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女孩说,你说吧。苏安林说,我想帮你医好眼睛,但没把握,愿意试试吗?女孩'啊'了一声。
'' 对于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来说,能够恢复视力,无疑是个天大的诱惑。女孩一阵兴奋,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心想毕竟跟人家不熟,这么麻烦,有什么理由呢?
'' 算了吧,过了这么多年,恐怕根本治不好了。女孩终于说,我不敢抱什么幻想,也不想再给您添麻烦。对此苏安林却不同意。苏安林说,你是后天失明的,治愈的可能性很大,我认识几个优秀的眼科医生,他们肯定能帮忙。女孩仍犹豫不决,苏安林又劝道,试了总归还有可能,不试呢,就永远没有机会。
'' 这要花很多钱的,我怕''显而易见,女孩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 放心吧,钱不成问题,这个我想办法。苏安林说,你不用谢我,也无须顾虑欠我什么,我只觉得这样做很开心,而且''等你的眼睛好了,还可以赚钱还我,是不是?
'' 在苏安林期待的目光里,女孩点点头,笑了。那几天女孩非常开心,天天盼着医生,盼着眼睛好。然而等了两个星期,医生始终没有出现,女孩开始失望了。
'' 其实这也不能怪苏安林。苏安林没有食言,给女孩找了最好的眼科医生,只不过距离他们午餐时间长了一点。女孩几乎要绝望了,这时医生辗转打听,适时来到她面前。女孩住处无法治疗,医生查看一番,将她带到医院里,然后进行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手术。从头到尾,手术足足花了三个小时,医生气喘吁吁,很疲惫,声音里也透着一丝兴奋:两个月后看结果。
'' 结果出来后,证明手术相当成功,女孩取下纱布,眼前一片光明。她起初显得很平静,突然大叫了一声。
'' 那段时间里,苏安林特别忙,跑了北方几个城市,还出国一次,几乎将女孩的事忘了。幸好偶然记起时,又通知了医生朋友。之后,似乎又不记得了。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当女孩在何展敏的陪同下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笑吟吟地走过来时,苏安林会是一种什么反应?
'' 事实上,苏安林一下子没认出来。他还以为哪个谈生意的客户呢。女孩精心打扮过,唇膏、裙子,都是何展敏挑选的,跟何秘书一样时髦,走在大街上绝不比任何女人逊色。自然,也不会显得格外醒目。苏安林一愣之下,笑了笑,热情招呼一番,然后出去一起吃饭。还是上次去过的地方。
'' 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呢?苏安林刚想到似的,不好意思地说。女孩腼腆地笑笑,报了一个名字。苏安林当时觉得很亲切,过后却总蒙蒙眬眬的。
'' 我来找你,除了表示感谢之外,还想报答你。女孩说。这话听起来有点暧昧,何展敏都笑了。女孩也意识到不妥,忙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你们公司,义务工作三年。
'' 好啊,但不需要义务,我会发你工资的。苏安林说了一句,转向何展敏,她看起来挺聪明的,来咱们公司上班肯定行,你说呢?何展敏摇摇头说,我说不好。苏安林说,为什么?公司正好缺一个人。何展敏说,这么漂亮的小姐,怎么能做辛苦的事?我看她做老板娘还不错。她的话才说出口,女孩的脸顿时红了。
'' 苏安林想不到何展敏口无遮拦,突然很尴尬,嗯嗯几声无言以对。场面有些难堪。何展敏掩一下嘴,后悔说话唐突,忙转换话题,说些有趣的事调节气氛。气氛好转了,但大家心中终究有个疙瘩,搞得不疼不痒的。饭局结束时,苏安林说,小何好开玩笑,你别介意啊,我帮你''帮你''是因为你像我一个朋友。女孩说,是吗?苏安林说,是啊,真的很像的。女孩说,噢。突然展颜笑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你帮我治好眼睛,又请吃过两顿饭,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苏安林说,没关系,我很乐意帮你。
'' 三人一同走出酒楼,女孩有事先走了。地铁站旁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如潮涌,很快淹没了她的身影。苏安林愣了一会儿,也没回答何展敏关于女孩像他哪个朋友的问题。
'' 苏安林再去地铁站,是分手后的第二个周末。相陪的还有何展敏。一切如故,人流依然匆忙,书亭依然热闹,却听不到优雅的琵琶声了。
'' 你还想着她?那为什么不留住?何展敏说。
'' 苏安林摇摇头,淡淡地说,我更怀念琵琶声。何展敏撇了撇嘴,显然无法认同。苏安林也不辩解,只说,还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经过地铁站吗?何展敏说,你犯糊涂呀,我们读书时还没有地铁呢。苏安林拍一下脑袋说,噢,那是火车站。何展敏说,那倒是,不过好像也很少去。苏安林说,那小的时候''去哪儿玩过呀?
'' 公园吧,老家附近有个公园,有人打秋千,有人放风筝,还有人弹琴吹箫,挺热闹的。何展敏努力回忆说。
'' 苏安林也尽量回忆着,是有个公园,好像在地铁站旁边。地铁站''苏安林突然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仿佛在许多年前也曾有过:在一个地铁车站,不知道什么地点,也不清楚哪个方位,只觉得到处是嘈杂的声响,到处是蚂蚁一般拥挤杂乱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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